第10章
車內仿佛另外一個世界。
寒冷潮濕的雨汽被隔絕在外,雷鳴被音響裏意大利女歌手溫柔浪漫的嗓音沖淡,變得模糊遙遠。燈光柔柔,像昏黃的薄紗。
呼吸間混合着男人衣衫上的,清淡的木質香。
封彥從旁提過一只袋子,裏面有備用的毛巾。
“先擦一下。”他說。
喬伊眼珠子轉呀轉的,警惕地打量他,沒伸手接。
封彥一眼便讀穿她心思,“放心,沒塗毒。”
“……”
喬伊這才慢吞吞地接過。
她渾身都濕透了。笨手笨腳地除下外衣,裏頭是件襯衫,也被雨水浸透。薄薄的衣料緊貼着身體,透出隐約肉色。
這天氣,外加淋了雨,難免凍得厲害。喬伊身體忍不住地細顫,雖然克制,但凍得發紫的嘴唇還是出賣了她。
封彥随手将暖風打開。
溫暖很快将人包圍,褪掉寒意。
喬伊一怔,手上動作停住,猶疑地看他:“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封彥沒答她的話,目光落在她懷裏抱的文件夾。裏面有她的簡歷和個人作品,紙張被雨水潤濕,皺巴巴地捏成一團,顏色暈染開來,像她眼角花掉的眼影。
“在找工作?”封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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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擦頭發的動作緩慢了些,悶悶地應:“嗯。”
“看起來不太順利。”
喬伊沒吭聲,攥着文件的手收緊,指甲刮過塑料封皮,聲響幹澀。眼眶又控制不住紅了起來。
啪嗒。
一聲小小的,水滴砸在紙頁上的聲音。
男人眼底光紋微微蕩動,像月影下波瀾微起的湖。他極輕地抿了下唇,語氣也不覺放緩:“哭什麽。”
喬伊吸吸鼻子,把臉別開一側。她和面前這男人不熟,偏偏幾次撞見都是如此尴尬的場景,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無顏以對,聲音又輕又細,落到這地步依然不肯服軟,硬是道:“我沒哭,你看錯了。”
話音末,她沒忍住,尾音軟軟細細地顫了下,彈棉花似地彈在他心裏,噙滿委屈。
男人的唇線不覺抿得更深。
駕駛座的陸沉清了清喉嚨,推門下車:“你們聊,我去買個東西。”
車內只剩下兩人,空氣好像更加安靜了。只剩雨水敲打車窗,滴答細密的聲響。雨刷無聲運作,往旁側一掃,瀑布般凝聚成一股急促的水流。
玻璃窗短暫的明淨,很快又被雨水布滿。
過于安靜的空間,女孩子斷斷續續的嗚咽異常清晰。
她垂着腦袋,怎麽也不肯擡頭看他,頭發亂亂的,遮住了半張臉,精巧的下巴尖上凝着濡濕的淚。
“你很怕我?”封彥問。
喬伊擡手抹了下眼睛,又去揪手裏的毛巾,氣息虛虛的:“……沒。”
封彥掃她一眼,“毛巾有人會收拾,不用把它擰成麻花。”
“……”
喬伊心裏一窘,才發現自己竟無意識把毛巾擰成了緊緊一股。
她悻悻松手,故作放松落在膝頭,可沒過幾秒,指尖又很沒安全感地蜷起,攥住自己裙角,脊背僵硬端坐,像課堂上乖巧安靜的小學生。
“你也是特地來找我的?”她低聲問。
封彥眉梢輕動,喉結緩慢地滾了滾,嗓音沉潤:“為什麽這麽認為?”
“你不像是……”喬伊猶豫斟酌用詞。她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怕他,所以每次看見他才會那麽緊張。這男人氣質過于疏淡遠離,捉摸不透。
“……不像是很有閑工夫半路撿人的人。”她說。
封彥淡淡一笑,似是覺得她的回答有趣。他坦誠道:“确實,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短短幾天內,人生猶如坐上了360度回旋過山車,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喬伊,此刻內心脆弱得像塊太平蘇打餅,一折就能粉碎。也就剩下一張故作堅強的表皮了。
對方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能引得她腦內警鈴大作。
喬伊屁股往車門方向挪了挪,做好随時跑路的準備,一雙黑漆漆的鹿眼緊盯着他: “……你真的和韓嫣是一夥的?”
她表情視死如歸:“我告訴你,如果你也是來勸我收下那一百萬,讓我承認虛構視頻這種事,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封彥手邊放了一份文件,裏面是發布晚宴視頻的博主的信息。
這個人早有意識,選擇使用新注冊不帶任何個人信息的白號,就是怕事情鬧大被人查出扯上關聯。但對他而言,想知道這個人是誰,輕而易舉。
他一時還沒下決定,指尖若有所思地在上頭輕點着,忽然開口:“如果不收那一百萬,你打算怎麽辦?”
“我……”喬伊腦子裏亂成一團。她哪裏知道該怎麽辦,她語塞,強撐着說,“總能有辦法的,我可以去找其他公司,再不行,我就自己開工作室。”
“在國內,油畫專業前景并不好走。開個人工作室需要資金,人脈,關系,背景,先不說資金你如何準備,光是人脈關系這一條,韓嫣就能徹底把你的後路堵死。”他嗓音平淡,卻字字珠玑,“這件事往後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會有公司敢聘用你。即使你想出國留學,你也很難獲得導師的推薦,無法申請好的學校。這件事也很有可能留在你的檔案裏,成為你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污點。”
他句句話戳中她痛點,是她一直以來最逃避也最害怕的事。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原本順利地度過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人生平安順利,按部就班,有一些小天賦,做着自己喜歡做的事,老師對她也還算喜歡。
可一夜之間,好像一切都變了。
喬伊紅着眼睛,聲音發顫:“所以你果然是和她一夥的,你來找我,目的就是為了說服我,要我承認我根本沒有做過的事!”
眼看女孩子眼淚又要落下,封彥心頭莫名有些不耐。他移開目光,從旁側抽出紙巾,遞過去。
喬伊憤然拍開他的手,恨恨道:“用不着你假惺惺!”
封彥看她半晌,說:“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韓嫣現在所屬鐘衡旗下的娛樂公司,風向和鐘衡目前在競争貝沙島度假村項目。所以于公于私,我和她都沒有關系。”
喬伊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她沒有完全放松警惕,抿抿唇,不解道:“那你為什麽要來找我……?”
“那晚是泰國富商拔隆達女兒的訂婚晚宴。走秀雖然是韓嫣為了拔隆達女兒量身打造的,但拔隆達看過你的畫,非常喜歡。”封彥說,“這也是為什麽,韓嫣要将原設計師的功勞歸攏到自己身上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她是為了讨好拔隆達?”
“她和鐘衡存在互利關系,她讨好拔隆達,也就是鐘衡在給拔隆達讓利,對項目競标有好處。”
喬伊大致聽懂了,“可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車內燈光昏黃如紗,給男人英俊冷淡的輪廓描上一層暖色。他眼底的顏色像是琥珀,又像是漂亮的黑金沙,清雅疏離,難以捉摸。
“拔隆達是懂畫的,他不像一般大衆好騙。他在找那晚婚紗的畫師。”他說。
喬伊一怔。
封彥說:“商業上的人有各種各樣的癖好,有的喜歡收藏畫作,收藏花瓶,瓷器……千金難買心頭好。拔隆達想見那晚的畫師,請她作畫,以便帶回泰國留念。而這個人,會是促成此次貝沙島項目合作的關鍵。”
“所以你的意思是……”
封彥看着她,語調平淡:“喬小姐,你有興趣加入風向嗎?”
“加入風向?”喬伊錯愕,“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做事?”
“你可以這麽認為,或者,可以看作是我們之間的一場合作。”
“……合作?”
“以你現在的情況,除了風向,不會有哪家公司敢聘用你。”
喬伊的臉羞恥地漲成了豬肝色。他所說屬實。甚至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不要說實習,她連畢業都成問題。
喬伊還是猶豫,“可……你就不怕嗎?”
封彥眼眸一擡,“怕?”
“就是……韓嫣……還有你說的鐘衡……”她慢吞吞地說,腦子裏很亂,“按照你的說法,現在沒有公司敢聘用我。你聘用我……不就等于在和他們作對麽?”
男人仿佛聽見有趣的事情,薄唇略略一彎,眼裏的光芒野心又銳利。
“喬小姐是在擔心我的處境?”
他語氣戲谑,帶着輕薄的笑意,慵懶而輕佻,有種富家公子哥兒特有的目空一切的張揚邪氣。
喬伊心鼓莫名跳躍飛快,這樣的男人極度危險,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舔舔幹燥的嘴唇,“我可以考慮一下麽?”
封彥說:“貝沙島簽約協議達成後,作為合作的回贈,我可以出資為你籌備個人工作室,或者送你出國留學。作為過渡的跳板,我想不會有比風向更好的選擇。”
喬伊動搖了。
先不論她現在的處境,對方開出的條件也确實誘人。成為老師并不是她的第一意願,那不過是她迫于無奈之下的選擇。開工作室,出國留學,無一不是她想要的。而風向背景強大,有誰能拒絕這樣的背後靠山?
喬伊還沒下決定,試探地問:“加入風向……需要我做什麽?”
風向幾十年前成立至今,歷經三代不衰,經營範疇早已涵蓋文化、科技、地産、藝術、娛樂等各方各面。在業界地位舉足輕重,面前的男人,一舉一動都有着影響股市經濟的能力。
“……我也只會畫畫。”喬伊說。她指尖無意識地捏了捏裙角。
她不安的小動作毫無遺漏地落入他眼裏。
封彥道:“拔隆達逗留國內期間,我會對外宣稱你是我的私人助理。晚宴後臺的事,風向自然也會為你證明。事實上你不需要做什麽,拔隆達很喜歡你的畫,你只要發揮所長就好了。”
喬伊眼睛一亮:“就這麽簡單?我可以繼續畫畫?”
她欣喜起來,眼裏晶亮晶亮的,波紋剔透,像灑滿星光的鵝卵石小路,光彩熠熠。
唇角不自覺地上揚,兩朵梨渦淺淺,像是讓人陷進去。
封彥看着她,嗓音緩慢:“嗯,就這麽簡單。”
“太好了。”喬伊輕聲說,尾音也因為高興而向上翹着,像小貓歡快搖動的尾巴。
雨停了,夜空清朗,幾顆疏星高挂天邊。
月色經過洗滌,純淨宛如流水。
那份文件始終躺在封彥手側,沒有翻開。
這一瞬,他竟心有不忍。
他撥開腕上質地挺括的袖口衫料,露出腕表。
九點半。
這地方僻靜,環境仿佛已經深夜。
“你住哪?”封彥問。
喬伊還沉浸在喜悅中,反應遲鈍:“啊……?”
女孩子皮膚白皙,月色清輝瀉入車窗,塗抹在她輪廓秀美的面龐。眼睛大而清澈,鼻子精巧挺立,是很清麗的長相。下巴尖稍微有些圓潤,為她添上幾許不谙世事的真。
封彥有幾秒意味不明的沉默,重新開口時,嗓音噙了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這頭不好叫車,順路送你回去。”他說。
“……噢。”
喬伊撓撓臉頰,耳朵有些發熱,“我就住在大學城那邊。”
夜晚路況暢順,開車不過半小時便到。
車停在一所普通公寓小區外。
喬伊解開安全帶,對身旁男人擺擺手說:“我到啦。”
封彥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诶,好。”喬伊歡快地應。
見她下了車,陸沉道:“其實就算找不到畫師,貝沙島的項目也已成定局。你要是想讓大小姐回來,何必費那麽大的功夫。”
“以她的性格,讓她服軟很難,壓多了會反彈。”封彥平靜道,“小孩兒,慢慢教吧。”
陸沉問:“那以前的事,不告訴她?”
越過車窗,女孩子纖細背影在夜裏像只靈活的小兔子,心情很好地一蹦一跳往小區裏走。她情緒像一陣風似的,來得快去得也快,之前還蹲在路邊哭得聲嘶竭力,這下又打了雞血似的精神起來。
封彥片刻沉默,随後道:“以前的事,她忘了也好。”
陸沉沒再多說,準備啓動汽車離開。扶在方向盤的手剛動,車窗便被人敲了敲。
女孩子又折返回來,貓低腰,纖細身軀彎出一道柔若無骨的弧,半趴在窗口,眸子亮晶晶的像只小貓,沖他拼命揮舞手臂。
封彥降下車窗。
喬伊舔舔唇,有些緊張地問:“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問我什麽時候去公司報到?”
封彥頓了頓,說:“明早九點,我會安排人帶你。”
“噢,好。”
喬伊揉揉鼻尖,有些不太好意思。她唇角一彎,對他揮揮手,“那晚安啦。”
封彥目光微滞,流淌在女孩清秀的笑容上,靜默無聲。
幾秒後,車窗緩緩升合,男人英俊深邃的側臉消失在黑色玻璃後,嗓音沉潤平和。
“晚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