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痛感對維持清醒有奇效。

室內一片柔和暖光,尖端帶紅的剪刀安然躺在木桌上。

江帆耷拉着左手輕輕悄悄地挪到床頭櫃旁,才一會兒工夫,藥效和疼痛惹得他直冒冷汗。剛手勁兒沒控制好,似乎是劃深了,疼得要命,血汩汩而下,浸得小臂那一片衣料透濕。

可四肢逐漸遲鈍的過程并沒有被阻止,江帆一狠心,又去咬腮幫子裏那塊嫩肉。

疼啊,太疼了。淚光在他眼裏閃了閃,他疼得臉都皺到了一處去,腦袋高速運轉,開始下判斷定結論。

樊沛和八六;樊沛和八六在生意上有分歧;樊沛罵八六;樊沛和八六勢必要對立;八六或許能從自己這裏獲取有效信息。

——好。

江帆當即做了個深呼吸,平複身體反常的顫抖,晃悠悠地俯身,一把拿走了擱在床頭櫃上的樊沛的電腦包。

浴室內嘩嘩水聲不斷,間或能聽見随口哼唱的小調。江帆朝那邊瞥了一眼,顧不上許多,抓緊自己最後那點微薄的意識,奪門而出。

一樓會場的晚宴幾近結束,陸陸續續有人離開。江帆怕樊沛追上來,步履匆匆,他右手拎包,擡起左手佯裝擦汗,擋住自己因為疼痛而略微扭曲的神情。

汗液順着手臂滑進了傷口裏,江帆貼着牆走,腳下發飄。

會場外的斯賓特內,杜君棠沉默地對着電腦工作,他實在累得慌,只有剛到時進去和幾個必要的人打過招呼談了談,而後便把其他應酬全扔給了自己的員工,重又回了車裏待着,吩咐底下的人有事再找他。

一旁端坐的助理叢陽沒被老板派活,無事可做。

老板沉默,他只有跟着沉默,眼睛珠子都不敢多轉,生怕自己一沒留神影響了他老板。他左忍右忍,愣忍了一個多鐘頭,忍得他想在車裏放死亡金屬。

叢陽怎麽也琢磨不明白,他杜二少平常雖然話也不多,怎麽也沒像今天這麽冷過。忒冷了,杜二少就這麽坐在叢陽對面,渾身發仙氣兒,無端讓叢陽覺得他們這車頂蓋不是車頂蓋,是棺材板。

叢陽放飛自我地想,那他倆這就是合葬啊,不對,這叫陪葬,不行,那可不行,他陪也要陪個話多的主兒,不然這下去了得多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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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什麽表情?”杜君棠忽然停下了滾鼠标滾輪的動作,撩起眼皮,淡然問道。

叢陽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或許已經把嫌棄表現在了臉上。他及時補救,朝老板露出個淳樸和善的假笑。

“下去,”杜君棠用下巴朝車門方向點了點,“下去抽根煙。”

叢陽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啊?”

杜君棠把目光重放回自己的電腦屏幕上,道:“看着你礙眼。”

叢陽一臉歉疚,心裏美滋滋地溜下了車。

一支煙很快燃到盡頭,叢陽剛實在坐乏了,此刻漫無目的地在車外晃悠,不時擡頭看天,數一數少得可憐的星星。

是聽到漸近的腳步聲了,但那聲音又好像夜風扯拽過樹葉,叢陽深吸一口氣,仰頭閉眼,享受這寧靜的夜晚。

忽然,一股力直直将他撞到了斯賓特的車前蓋上。他捂着腰“哎呦”了聲,才反應過來倒向他的是一個人。

叢陽扶他站直,手指蹭過他發梢和頸側,全是潮熱的汗。

眼前漸漸出現重影,江帆抱着電腦包,急切地擡起軟綿綿的右手,隔着西服外套去摳左臂上的傷口。

江帆仰頭痛苦地悶哼一聲,有汗流進他眼裏,他顧不上擦,嗓音沙啞地朝叢陽道:“給、給……”他顫巍巍地遞上電腦包,下意識想叫“八六”,又在某一剎反應過來,改了口,“……杜君棠。”

叢陽對着光看那張布滿汗的慘白的臉,他想起來了,是他們剛入會場時站在甜品臺附近的男人。

此時司機從車窗伸出腦袋詢問狀況,叢陽如實說了。隔着擋風玻璃,他看見司機回頭,似乎在征求他老板的意見,片刻後,司機又看向他,朝他點了點頭,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江帆是被叢陽硬拖上車的。他完全走不動道了,純是吊着一口氣硬撐着逃出會場的。

杜君棠吩咐道:“老楊,開車。”

叢陽架着江帆的手沒松,卻驚訝道:“啊?其他人不是還在會場?”

“通知他們今晚就在這兒住下,”杜君棠皺了皺眉,似乎在思考,他重複道,“開車。”

汽車發動。叢陽沒得指令,只在坐穩後,将拖上來的人放倒在地上。

杜君棠靠在座椅上,垂眸看着倒在他腳邊的男人。那人發汗發得不太正常,嘴唇蒼白,雙眼微阖,卷翹的睫毛帶着水光,不知是汗還是淚。他蜷縮着,身體小幅度地顫抖着,小口小口地呼吸,忽而動了動腦袋,像要找誰蹭蹭。

很可憐,像小動物。

杜君棠緩緩坐直了上身,觀察得更仔細,卻并不言語。

江帆隐約感覺到汽車處于行進狀态,有些颠簸,他睜開眼,努力辨認注視着他的人是誰,那畫面很迷蒙,他卻忽然很想哭,“吭吭”地咳了起來。

他将電腦包軟綿綿地推到杜君棠腳下,換了仰躺的姿勢,胸口緩緩起伏,低聲道:“密碼是……fp647151224。”

杜君棠沒反應,叢陽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替老板把東西拾了起來。叢陽瞟了一眼江帆,大概也想起後來帶走他的是誰了。

他推開筆電開機,看着用戶界面,沉聲道:“老板,好像真是樊沛的電腦。”他啪啪地輸入江帆方才報出的密碼,在敲下回車後,驚訝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操,對了!”

叢陽立時轉頭去看杜君棠,卻見杜君棠仍保持着俯身觀察地上那人的姿勢,頭也不擡一下。叢陽懷疑杜二少根本沒聽見他剛才說了些什麽。

車內于是又這般無理由地沉寂了。叢陽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江帆,又看了看神情專注的杜君棠,無端有些發毛。

恰在此時,會場那邊的員工來了電話。

叢陽聽完,略顯糾結地望着杜君棠,道:“老板,咱、咱們回哪兒?屠越說樊沛在會場找了一圈人,現在帶着手下的出會場了。”

杜君棠的話像回他,又不像回他,“順路找個地兒,把這人扔下去。”

“啊?!”叢陽一雙眼瞪得老大,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和樊沛有什麽恩怨,跟我無關。”

“我看過樊沛那份真的質檢報告,”杜君棠坐直了身子道,“這又是樊沛的人,誰知道他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回去之後,你找人查查這電腦有沒有裝監聽監控。”

叢陽當下又覺得此話有理,拿人工資替人辦事,他點點頭,卻還是有些猶豫道:“那咱們……就把他扔這兒?”他指了指窗外。

杜君棠順着叢陽的動作看了一眼,窗外大路平坦。

“接着開,”他收回目光,吩咐叢陽,“把醫藥箱找出來。”

“啊?啊……哦。”叢陽心中再奇怪,手裏還是得照辦。他翻出車內常備的醫藥箱,轉頭看見他老板把人家小夥衣服脫了。

他眨眨眼,一聲沒敢吭,連地上那人健碩漂亮的身材都沒敢多看,慌慌張張把醫藥箱遞了過去。

叢陽總覺得自己見鬼了。

他老板,常年冷臉傲氣的他老板,瞧着就像舊時代地主家小兒子的他老板,讓人覺得下車都該趴下給他墊腳的他老板,此時正單膝跪地,用自個兒的手帕給人擦汗。

叢陽一臉驚恐,弓着腰待在原地,可車就這麽高,他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板都不坐,他哪兒敢下屁股呢。

他就這麽瞧着他老板的背影,看他老板把人家上身扒得精光,看得心驚肉跳。

杜君棠從醫藥箱裏取出棉簽、酒精和碘伏。叢陽這才留心多看了兩眼地上的人,原來那人左臂傷了,他剛拖人上來,還以為衣服是汗濕的。

杜君棠垂頭給那人消毒,沒半晌,叢陽就看見那人開始撲騰,大概是疼的。叢陽替他揪着心,他老板是個沒耐心的,叢陽生怕杜君棠看那人哼唧,直接一腳給人踹下去了。

他還想着呢,忽然聽見車內響起聲沉穩語調,“別動,沒事兒。”

那嗓音低沉到近乎輕柔,簡直像勸哄。

叢陽再三跟自己确認那是杜君棠發出來的聲音,不是他,也不是司機老楊。他确認過,徹底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叢陽乖乖等在旁側,這車就這麽随意地開了許久,杜君棠才将那人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又穿好了,重坐回座上。

叢陽頓時松了口氣,正要開口說什麽,又看見杜君棠拉起那人的左手,用手帕一點點擦淨了他手心裏的一點血污。

杜君棠看着窗外的景色變換,路邊有樹林灌木,輕輕放下了江帆的手。

“停車。”他垂眸又看了眼江帆,鬼使神差地,伸手替那人調正了領口的領結,他餘光看見叢陽又是那副瞠目結舌的臉,自己也驚訝。鬧什麽多此一舉。

“那邊,”他看了看那堆高高的灌木叢,“扔過去。”

叢陽只好硬着頭皮照辦。他按原樣把人拖下去,扔灌木叢後面時還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對不住啊兄弟。”

叢陽再上車,看杜君棠臉上仍是平日裏那副表情。

車在行駛中,他卻忍不住回頭望了又望,小心翼翼地問:“剛剛那人……”話裏多少有些揪心。

杜君棠目視前方,淡淡道:“一點強效的鎮靜催眠而已,樊沛心裏應該有數。錢包手機也都在身上,死不了。”

叢陽“唔”了一聲,點點頭,不再說話了。只是他總覺今夜的老板反常,又心癢癢地用餘光偷看別人。

杜君棠仍靠在椅背上,手裏捏着那塊給人擦過汗擦過血的手帕,沒扔進垃圾簍,反倒自然而然地團了團,塞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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