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帆醒的時候,彭筱煙正在窗邊插花,旁邊站了一溜男人,黑西裝黑領帶,畢恭畢敬,離得近的捧花,離得遠的報話。

“昨晚誰給你發的定位來着?”

所有人都圍着彭筱煙,沒人發現他醒了。那時彭筱煙背對他,和數年前不同,她剪了短發,江帆看着她卷曲的發尾,聽着熟悉的音色,才敢确定她是她。

“叢陽?真行啊,要不要我給他發個救死扶傷獎?”

剛答話的男人站在外圍,對彭筱煙的話信了八成,一時緊張起來,大概他和叢陽關系不賴,又怕叢陽因為這事兒丢了飯碗。

“他也是好心……也是想幫二少分分憂。”男人這樣說了,旁邊的兄弟夥也一臉着急,可誰也沒敢跟着說一句,只能在心裏瞎琢磨:彭家姑娘不就專職給杜二少擦屁股的嗎!怎麽這回抱怨這麽多?這兩家是生了嫌隙嗎?這以後得怎麽伺候着啊?

彭筱煙連花也不插了,招招手就有人把椅子給她搬到身後,她一屁股坐下,像愁到深處,一股子語重心長的味道,“真行啊他!這可真是替他老板分憂了——誰替我分分憂?他不找你我還能當不知道,他找你了我把人招回來招一堆事兒我跟誰說理去?”

跟班們站着,沒面面相觑也知道彼此都是一臉懵逼。彭筱煙自打把人救回來,幾乎句句話都在跟他們打啞謎,簡而言之,根本沒人聽得懂這位祖宗在說什麽,可即使她說不明白,也沒有那不知趣的沖上去問。

不過中心思想總結下來,大體如下:這人着實不該救;可這人又不能不救;怎麽就讓她撞上了,真讓姑奶奶發愁。

周圍有個黑西裝大兄弟花粉過敏,他默默伸手把同伴懷裏的矢車菊推遠了,鼻子皺了又皺,硬忍着,眼眶泛紅,心中悲怆。想走也不敢走,氣氛不合适。

彭筱煙忽然戳了他一把,“過去。”她沖江帆那邊挑了挑下巴,大兄弟看見床上那位爺的被子滑了一半,露了半邊身子在外邊。他強忍着不适上前,捏了捏癢癢的鼻子,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憑他對彭筱煙的了解——他也不知道這祖宗是要他扯了被子還是蓋上被子了。

“阿嚏——!”

噴嚏打歪了。歪在江帆胸口,好在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沒飛到江帆臉上。裝睡是裝不下去了,江帆的睫毛抖了又抖,心中五味雜陳。

“祖宗,醒了。”大兄弟回頭道,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稱謂有誤,趕緊退下,不想吸引火力。

江帆先頭疼,生理上的,四肢也疼,而後又有些難以招架的心理上的“頭疼”,他支起上半身,看着對面山大王似的彭筱煙,想認又不敢認。

彭筱煙就近卸了方才那位大兄弟的黑領帶,把剩下的花全紮了一捆,起身送到江帆枕邊,又揮手讓其他人都下去了。大兄弟按着淩亂的領口,趕緊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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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還有哪兒不舒服嗎?”此情此景下,彭筱煙倒比江帆自如得多,大概跟已消化這事兒好幾個小時也有關。

江帆有問便答,靠在床頭說:“腳脖子癢。”

彭筱煙也不避忌,掀開被朝下面看了一眼,“蚊子咬的。”

“……”這下江帆全想起來了,他仰了仰頭,看天花板,胸口起伏時牽得全身疼,又不免覺得還不如想不起來。

“我給他添麻煩了嗎?”太極打了半天,江帆到底是忍不住了。

“你說呢?”這不是反話,也沒有什麽諷刺意味,彭筱煙是真被他問住了。

“他叫我找他,他要我等,”江帆梗着脖子,脖頸上的脈絡使他看上去成熟又可靠,可說出的話又太像孩子的埋怨,“我都要痛死了,他為什麽不帶我回家?我為他戳了自己一塊肉啊!我學了散打學了商管!我等了他七年!他怎麽……

“他說話不算話……他騙我。”

這房間真大,沉靜時尾音蕩了又蕩,像“咚咚”打在心鼓上。

彭筱煙想拿煙。拿起來又走開幾步,站到窗邊才引燃,她将煙夾在指間,從煙霧裏看江帆。江帆還仰着頭發呆,喉頭緩慢鼓動,似乎不這樣做,就再掩藏不住他滿身的狼狽。他倔得很。

彭筱煙的偏心多少年如一日,她太清楚,當年是,如今也是。可當她沉默伫立一旁審視江帆的疼痛時,不免又想起彼時躺在擔架上的杜君棠,血污在身上大片大片鋪開,紅得濃郁均勻,只有臉頰上格外斑駁。

他哭了,他為什麽哭呢。

他疼嗎,哪兒疼呢。

彭筱煙感到嗓子眼過分的辛辣,她眯着眼睛,眼睫被水汽染得沉沉。她忽然孤獨地意識到,時至今日,這場戰争裏,她是最後且唯一的,清醒的親歷者。

她以為她忘了,和杜君棠滿身的傷,和她滿腔的憤怒,一起忘了。可她落了江帆,還有江帆掙紮多年的依戀與執念。

任由所有的愛和思念痛失歸處——但凡見證過的人,都不會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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