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說啥——”
迪廳。視野一般的卡座,不容易被迷亂的光晃眼睛,又恰能看到斜前方卡座裏坐着的杜夏可和桓昱。
江帆沒怎麽來過這種地方。黑人DJ在正中央搖頭晃腦地打碟,音樂簡直震耳欲聾。江帆捂着自己胸口,說話都得扯着嗓子來。
叢陽嗑完手上最後一粒瓜子,湊到江帆耳邊,一只手朝斜前方指了指,小喇叭似的喊:“我說——他倆——是——腦癱兄弟——”
太吵了,倆人只能湊近了聊。
江帆紮了塊西瓜吃,挺無語的:“我看今晚算白來了。”
叢陽:“怎麽說?”
江帆喝了口果汁,“你這麽大聲罵他倆,也就我能聽見。神經病才會選這裏說悄悄話。”他眼睛往那邊瞟了瞟,“我看他倆也就是出來玩的。臭味相投。話說老板讓你盯他幹嘛?”
叢陽這瓜子配酒,有點上頭,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說:“不知道了吧——桓昱想給老板介紹那啥呢。”他沒這愛好,不大好意思說出口,就朝江帆眨巴眨巴眼。
江帆抓不住他的點:“‘那啥’是啥?”
叢陽拍着大腿,又悶了一口:“就那啥啊!”
江帆:“……”
叢陽知道江帆沒懂,急了,“就SM裏,那個M!”
原本把叢陽當酒瘋子不想接話的江帆登時豎起了耳朵,忽然之間,他心尖上那塊肉直犯酸,酸得他頭皮發麻。
他躊躇地開口,叢陽差點沒聽見他說的是什麽,“那……老板,什麽意思?”
叢陽臉喝得紅紅的,品不出江帆的異樣,只說:“你跟我當時問得簡直一毛一樣……”他迷迷瞪瞪的,照着杜君棠原話努力轉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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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帆思路倍兒清晰,他也不避着叢陽,“杜夏可和桓昱都不可能知道老板會讓M上班。給他們支招的……說不定是樊沛。我們之前碰巧見過一面,他好像猜到我是老板的M了。”
江帆都不避,叢陽這個八卦魂就更不避了,“有啥了不起的!我也知道你是老板的M!”他是真喝多了。
江帆喝果汁,差點噴了,臉也跟着紅。他趕緊解釋:“叢哥,我的工資和大家一樣的!沒有特別的津貼和福利,上班也從不遲到早退!”
“行了行了,瞧你那小樣兒。”叢陽壓根沒往那兒想,他親自為江帆滿了一杯酒,遞過去,“來,喝酒,別光嘬你那果汁兒了。”叢陽看着江帆把酒接過去,特豪氣地拍了把桌板,“說實話,我第一次見你,把你抛屍那回,就覺得你肯定跟我們有緣。”
江帆僵硬地笑了笑,尋思你還不如不提這茬兒。
他仰頭将酒一飲而盡,頭一低就有點熱。他當即明白了。操,喝的假果汁兒,摻酒精的那種。
江帆一喝混酒就完蛋。
倆人徹底忘了自己來幹嘛的了。
半小時,一小時過去。不遠處的杜夏可都喝嗨了,蹦着蹦着就要上桌,這倆還給人錄了小視頻。
酒水利尿。
離開迪廳,喧嚣也逐漸落在了身後。
公共衛生間,洗手臺前,酒保攙着個暈暈乎乎的小美女,以便她漱口。江帆歪歪斜斜地朝裏走,看見某間隔間的地板外一大灘嘔吐物,相當刺激。他膈肌一顫,趕緊推了手邊隔間的門板進去,差點也要吐。
一泡尿結束,江帆清醒了一大半。隔壁嗚嗚嗯嗯的叫聲,叫得他汗毛直立。
衛生間外置着長長一排休息的椅子。叢陽癱在椅子上抽煙,等他。
“好點沒有?”叢陽問,還從煙盒抖了根煙給他。
“還行,”江帆擺擺手,“謝謝啊叢哥,我不抽。”
叢陽咬着濾嘴:“不抽還是不會抽?”
江帆:“不會抽。”
叢陽點了點頭,沒說話,吐了口煙圈。
煙霧裏,江帆精神渙散,他眼中叢陽模糊的輪廓動了動,忽然說:“老板愛抽,年紀輕輕的,你勸着他點。”
“不好勸,”江帆看不清,索性閉目養神,他仰着腦袋,“老板這煙齡得有快十年了吧。”
叢陽挺納悶,話趕話的,“你咋就知道快十年了呢?”
江帆聽叢陽拖拖拉拉的聲音,知道他還迷瞪着,于是回:“猜的。”
叢陽果然不再鑽牛角尖:“噢。”
江帆到底還是從叢陽那拿了根煙,點着了。
“老板之前那次車禍,是傷着腦子了嗎?”
叢陽忽然坐直,掰正了江帆的身子,仔細觀察起江帆的表情,确認他是認真在問問題,而不是想和自己一起痛斥老板的惡行。
“是……不太好,”叢陽重新坐好,帶着鼻音回他,“但是知道的人沒幾個。”他忽然捏了好幾下鼻子,喪氣地罵,“操,我犯鼻炎不能抽煙喝酒。”罵完又自暴自棄地說算了算了。
江帆學着他吐煙圈,感覺自己确實有些清醒了,他清醒又狀若尋常地提問:“誰開的車?怎麽出的事兒啊?”
叢陽信江帆,叢陽知道老板也信江帆,于是覺得這話沒什麽不可聊的,“他自己開的車。他當時好像是去取信。”
江帆有半晌傻了,“取信?”
叢陽:“對。我很早就替老板做事了。那時候老板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一個地址取信。每次都是他親自開車,不讓人跟。沒人知道地方在哪兒,信裏有什麽。”
江帆聽懵了,他腦海中隐隐有個輪廓,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
叢陽眯着眼睛抽煙,沒察覺到江帆的異樣,“他出事那天,也是去取信。被幾個看不順眼的平輩盯上了,當時老板比他們都要小,但沒接着讀書,一頭紮進公司裏,他們大概就以為他偷着做什麽生意吧,跟了他一路。
“不知道為什麽,老板一定要避開他們,在城郊兜圈子,上了高速。那群人跟瘋了一樣。後來就……連環車禍。那場事故裏,受傷的人太多了。
“等老板再醒來,信已經被血浸透揉皺了,什麽也查不出來,揉得快碎了……應該是他自己做的。挺納悶吧?”
叢陽的語氣平淡,平淡裏帶着幾分疑惑和探究,或許更多的,是一種感懷式的惋惜。
“我覺得,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江帆的煙灰落到了地上,他以為自己聽到了聲音,像風刮過香樟葉。他壓着嗓音,像低喃:“很……重要?”
“要麽怎麽非得避開主家那幾個呢?當時從車裏挪到擔架上,人暈了,臉都哭花了。我跟他到現在怎麽也六七年了,沒見他哭過,忒招人疼。可惜啊。醒來的時候問他也不曉得,再也沒人知道他揉掉的是什麽玩意兒了。”
江帆抖着手,狠狠吸了口煙,又嗆得他不停地咳。他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是觸目驚心的畫面,他不了解,故而就無限放大杜君棠可能遭受過的痛苦。
他也懼怕,懼怕……
“叢哥,”江帆啞着嗓子問,“你還記得具體是什麽時候嗎?”
“七年前……五月,”叢陽肯定道,“對,五月底,那一年的高考前夕。”
“大概他沒讀過大學,心裏有執念吧,那時候總在問,還有多久高考,離高考還有多少天。一直問,一直問。像等日子一樣,天天數着過。”
江帆再也忍不住了。他沒拿煙的手蒙着眼睛,眼淚跟開閘似的流,漸漸地,又挪下去捂住嘴,他渾身都在抖,也不出聲,在昏暗的光裏偷着哭,續長的煙灰跟着撲簌簌的掉。
他的懼怕成真了。
成績單。只是成績單而已。
杜君棠卻不想他被任何人打擾。
他的八六沒有食言過,他一直在庇佑他,分別後的每一天都在期盼他回家,他一直在等他。
江帆把煙擰滅了,用黏黏糊糊的聲音催促叢陽回家,說他這煙不好,上頭。
叢陽聽他鼻音比自己還重,問,兄弟你是不是被我傳染了。
江帆沒回話,點了點頭。
代駕服務到位,把人送到門口才走的。江帆喝暈了也哭暈了,晃着腦袋開門。
客廳裏留了一盞燈,昏黃的暖色,江帆感覺眼睛很花。
廚房那邊傳來動靜,推拉門被推開的聲音。
江帆往沙發邊上走,杜君棠上前扶住了他。
“什麽樣子,”杜君棠聞到了江帆身上的煙酒味兒,眉頭緊皺,“我就不該讓你跟着叢陽出去。”
江帆想哭,哽咽着,“唔”了一聲。
杜君棠想扶他到沙發上坐下,口中責問:“我給你打了兩通電話,當沒聽到?”
江帆笨拙地在兜裏掏手機,屏幕亮起,兩通來自杜君棠的未接。
“對不起。”
江帆沒往沙發上坐,忽然拽着杜君棠的胳膊,緊緊抱住了他。
他抱着他,勾着杜君棠的肩頸,很輕地吻了吻杜君棠的頸側。
他在眼淚裏小聲又模糊地說:“八六,對不起。”
他果然又哭了。
眼淚和吻都很燙,液體慢慢滑進杜君棠的衣領裏。他開始回憶那次江帆的血滑過他後領和皮膚時的觸感。他什麽也想不起來。
杜君棠僵了僵,任由這個醉鬼抱着他哭。
直到江帆哭累了,杜君棠才拖他去了房間裏睡。
待杜君棠走回二樓,天似乎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