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便領着齊王一行數人回去家中,他們本想此地如此貧瘠,那縣長家也不知如何破敗,等到了那處,發覺并不見絲毫寒酸,卻和王都裏一般富戶無二。

少年接待齊王入座:“請王上稍候,草民這就去叫父親過來。”

齊王此行并未驚動地方長官,子闾正好不在家中,少年便出去尋他父親,過了小半時辰,方見縣長急急過來。他原還思量是少年胡謅,可聽兒子形容卻又不似作假,便趕回來一看,不料真是國君駕臨。這梁庸不過一個小小城郡,做縣長的連臨缁三等公侯的臉都不曾見過,今日一國之君竟來到家中,如何不驚:“王、王……”他兩腿一軟,匍匐而拜,“子闾拜見王上!”

齊王見他如此緊張,反出言寬慰一二。子闾原是要去命所有人來跪拜齊王,齊王身邊的将領趙黔道:“王上此行并未帶多少人,切莫随意聲張,招來事端。”

是、是……子闾腦袋直點,之後拽着少年出去,推了他道:“還不快去叫你母親弟弟來見王上!”

少年一身血污,卻不見親父關心一字半句。他用染血的袖子擦臉,又看了眼屋子那頭,這方離去。

因有尊客臨門,子闾命人宰羊殺牛,擺宴盛待吾王。子闾夫人前來拜見齊王,這婦人十分貌美年輕,看起來不比少年大多少,她懷裏抱着一個襁褓,想是不日前剛添的子。宴上,齊王說及子闾之子如何殺虎救駕,一說少年,子闾就只迎合而不多言。酒過三巡,子闾自然出言挽留齊王:“王上,今時辰已晚,若王上不棄,求在子闾之寒舍将歇一夜。”

今兒這般耽擱,天色已經暗下,夜裏趕路恐不利安全,齊王亦不推辭,欣然留宿于子闾家中。

是夜,趙黔和齊王同在屋中,他說道:“末将看這子闾,并無大才。”

齊王緩緩颔首,他之所以和少年來到縣長家中,是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然一日下來,卻未見這子闾有什麽過人之處。先王辛夷暴戾無道,使得朝中能人多投奔其他諸侯,齊王求賢若渴,原當那子闾能教出這麽個兒子,必是一名隐士,看來并非如此。

齊王看着油燈,幾只飛蛾圍着一點微弱星火,溫雅面容于光下更顯朦胧。趙黔喚:“王上。”齊王長嘆一聲:“先歇罷。”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齊王等人便要啓程。

子闾攜妻子奴才數十人恭送齊王,季容命人取寶盒來,賞給子闾夫妻,二人喜不自勝。齊王看了眼下方人頭,陡地想起問:“何不見你長子在?”說來,昨兒宴上,也不見子闾長子在座,不免覺得怪哉。

子闾未想國君惦記着其子,支支吾吾起來:“他……”子闾夫人卻先應說,兒子一早便從父命去辦事,這才無緣來見王上。

季容不疑有他,只命人拿十兩黃金來,說是特賞賜予子闾之子。之後,齊王便乘車辇,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

隊伍方出梁庸,走了一炷香不足,忽聞末後傳來動靜。齊王原是閉門養神,趙将軍忽而騎馬到王的車辇旁,道:“禀王上,那子闾之子正由後頭追來,可要命人停下?”

季容聞言一怔,當下便道:“快停下。”

齊王走出車辇,這就見一個布衣少年被押至眼前。便看他還穿着昨日的那一身,打着赤足,雖是滿臉髒污,一雙眸子卻仍是炯炯,如蒙塵之珠玉。他一見齊王,目中光芒更甚,立馬折膝而跪。趙将軍下馬,斥道:“豎子,你可知驚擾王的聖駕,要以何罪論處!”

齊王卻一擺手,趙黔也只好隐忍不發。季容走至少年眼前,語氣卻極是和緩:“你追趕聖駕,是為何故?”

少年聽那聲音親和如柔風,不由暗暗揪了揪掌心,嘶啞說:“草民非是故意驚擾聖駕,乃是因知王上啓程,不及來送,方鬥膽……”齊王就近打量了他一番,瞧見他身上有傷,便命他起來,并對旁人道:“去傳大夫。”

随行的大夫過來替少年診傷,片刻後,就回來禀報王上:“除去肩上的傷口已經化膿之外,其他無大不妥。”季容猜到當中必有隐情,聽到此,就命人将少年帶到眼前。

少年此時已拾掇了一番,齊王就看,那模樣昳麗的少年一步步走近,在幾步遠處停下。齊王免去了他的禮,問:“你母親說你出門辦事,今卻這副模樣出現在寡人面前,你只管如實告訴寡人此為何故?”

少年看着齊王,雙眼如淬煉過的金子一般明亮,只聽那聲音朗朗道:“草民接下來所言,非是有意誣陷繼母,草民可發毒誓,所說句句屬實——”

原來,這小小的縣長家中,竟還有這麽一樁公案——少年母親病亡,不日子闾便納續弦。這繼母待原配子女極是苛刻,說是虐待亦不為過,平日有剩菜冷羹尚是好的,大多時候以糠為糧。子闾寵愛貌美的新夫人,對此事亦睜只眼閉只眼,尤當繼母生了兒子之後,對原先的子女更是冷待,素日裏,都将少年當作苦力使喚。

齊王等人聽聞無不詫異,身邊随行的清客道:“不如命人去叫子闾夫婦來此,詳問一二,再做定奪。”

不多時,就有人将子闾夫妻帶到齊王跟前來。

這夫妻二人不知哪裏冒犯了王上,直到看到齊王後頭站着的少年,方知為何。子闾已是慌了手腳,他夫人卻是個厲害的,狡辯道:“王上,民婦确實嚴苛了些,可父母管教子女,實為天經地義之事,王上以仁孝治天下,必知父母難做,萬不可聽信小兒胡言!”

齊王季容以孝聞名,因太後對他有救助之恩,故十分重視孝義。他看向少年,問:“你有何話說來?”

少年沉默地站起來,卷起褲腳,便見他腳腕一圈印子,深可見骨,已是潰爛,想是常年被人用鎖鏈縛綁着。

他紅着眼道:“王上問草民,今晨何故不出現,不如問問草民的繼母,是誰将草民鎖在狗籠中一日一夜!”

衆人嘩然。子闾夫人臉色唰地一白:“你、你胡說……”

“草民若是胡說,此傷又如何作假。”少年咬牙道,“昨兒母親将草民鎖在籠中,是怕王上賞識草民,擔心草民終有一日會回頭報複,便将草民鎖于籠中,若不是草民破籠逃出,也不會大膽驚擾聖駕,實在是因為……草民,別無他法。” 就看少年兩肩微顫,雙手緊攥成拳……

“——豈有此理!”齊王厲聲叱喝。

素知齊王季容端善仁德,鮮有大怒之時,然少年身上的經歷,卻讓季容想到當年繇奴對他的百般殘害折磨,頓時震怒難當。他指着子闾夫人:“好一個毒婦,為母卻如此不仁!來人,将這毒婦拿下,處以刖刑!”

刖刑乃是對罪婦的刑罰,将受刑者兩腳砍去,任其生死。子闾看夫人被拖走,吓得急忙求饒:“王上,是子闾的夫人無德,可确無惡意,請王上網開一面!”

齊王卻冷冷道:“虎毒尚不食子,你身為一方長官,卻縱容新妻虐待親子,更何況是寡人的萬千百姓子民。”子闾哪想這一把火會燒到自己身上,實在是欲哭無淚。就在此時,少年在齊王跟前拜下道:“請王上聽草民一言。”

齊王問:“你是要為你繼母求情?”少年看了眼生父,只拱手道,“草民實是為草民剛出生的弟弟求情。雖繼母苛待草民,弟弟卻與草民無怨無仇,今若繼母死去,無人喂奶,草民的弟弟恐活活餓死。如今,想必她已然知錯,便求……王上收回成命。”

季容未曾想到,這少年居然有如此胸懷,實為義人。他不禁過來,親自彎腰将少年扶起,并命人放了子闾夫人。夫妻二人跪地而哭,發誓再不敢怠慢原配兒女,這樁公案也就到此了結。

齊王滿以為少年是可造之才,欲要帶他回齊宮。少年好是激動,連規矩都忘了,猛地抓住齊王的袖子,問:“……真的?”

季容見他流露出少年天性,不由大笑:“寡人從不曾诳語。”少年大喜之餘,臉上又流露出一絲猶豫,“草民還有一同母妹妹在家中,可否讓草民回去同她道別?”

齊王遂叫人騎馬送少年,并令他帶了不少東西回去,安頓好了親人,方又回來。這一來一去,又耗了大半天,一行人方又繼續趕路。

因少年有傷在身,齊王特許他同坐一辇。

路上,齊王便問少年:“你可取了名?”

少年搖了搖首,說:“只有生母取的小名,原說等到大一些,再讓父親起一個。”說到這兒,他垂了垂眸。

齊王幼時也為王父冷待,心裏不禁對少年生出一絲憐意。他遙望天際,緩聲吟道:“有道是,山海去無極——”他說,“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元熹二十八年,齊王季容經梁庸,帶回一少年,取名無極。少年無極才思敏捷,且長巨皎美,英姿勃發,為當世少傑也。齊王麾下有一少年軍喚龍霆軍,無極随衆少年編入此軍,效力于齊王。

回齊宮之後,齊王季容政事繁忙,少年無極雖有異才,然齊王身邊能者衆多,故此,齊王亦漸漸将無極遺忘,兩人再見,已是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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