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四國七城,以鄭國國勢最為強盛。

相傳,鄭國侯無極年少而立,率聯兵伐齊,攻占王城臨缁,齊王自戕于齊宮。後鄭國侯以未承先王遺旨,不敢以王自居,只将鄭國遷都于齊國王城。從此,傳承千年的古齊國就此消泯,天下由此四分五裂。

鄭國集天下之勢,占中州之命脈,鄭國侯無極俨有中州霸主之威,所出號令,各國諸侯無敢不從。

臨缁,皇宮。

金麒殿,一盞盞鎏金燈座點着明燈,金燦燦的殿內燈火如炬。殿內飛罩雕着百獸,梁柱盤着兩只金雕的祥獸,而在前頭尊位後方的壁畫,卻已是斑駁陳舊。一只手掌撫過畫裏的龍,想是年代已久,龍身花漆已落,斑駁陸離。

那只手的主人身着缂絲玄袍,袖邊繡着繁複的金絲雲紋,長裾曳地,身後綴着一頭張牙舞爪的金龍。眼下這片土地,只有一人能配得上如此隆重華貴的服飾。

燈火将他的影子拖得高偉斜長,宦官高尖的聲音響起:“傳僧人入殿——”

無月的夜幕裏頭,一個灰袍僧人踽踽獨行。他的容貌很是平凡無奇,只觑一眼,輕易再難記起。

鄭國侯由座後踏出,這方教人窺得中州霸主之真容——有傳,鄭侯無極,其身八尺,容貌姣俊,集天地之靈韻也。這個男人面相異常年輕,雙眼卻銳利如炬,莫說凡人膽寒,饒是妖魔鬼怪,在此刀目之下,亦無所遁形。

僧人入殿,身後的青銅大門緩緩合上,發出古遠而莊嚴的聲響。

“寡人聽說,靈鹫山有一僧人——”鄭國侯走至上位,緩坐而下,姿态之雍容,盡顯帝王之威儀。他目視和尚,聲音頓挫,沉而有力:“傳聞,此人有大能,可通異界,亦能生死人,活白骨。”不等和尚先言,他便一揚颌,“賜座。”

僧人亦不推辭,盤膝而坐,他問鄭侯:“那國主令貧僧來此,卻不知是所為何事。”

鄭國侯默而觑之。半晌,方說:“寡人要見一人。”

僧人答道:“鄭國乃諸國之威,國主為蛟中之龍,要尋什麽人,憑的不也是國主的一句話麽?”

尊位上的男人驀地轉來。無數燈火跳躍,殿中明燦如晝,更映的那目中幽火盛旺。他說:“寡人要見的,是死人。”

僧人擡眼看向國主,猶然是波瀾不驚:“又不知,國主要見的,是哪個已死之人?”

鄭國侯微一舉身,宦官尖銳的聲音又響來:“賜殿前十步——”

僧人又起,朝鄭國侯進十步。有衛兵列前,鄭國侯擺手,國主腰間佩龍紋刀,世人皆曉鄭侯無極為天下第一刀,三步內殺一人易如反掌。

僧人坐來。

這座金麟殿,原是先齊大王設宴游樂之所,今不聞鐘鳴擊鼓之聲,一片阒然死寂,宛若一座巨大的陵墓。

宦官斟酒,鄭國侯拿起水晶杯。

“先朝元熹二十八年,”水杯晶瑩剔透,反着灼目的冷芒,“先王季容曾下梁庸……”

齊朝辛夷時,中州諸侯國四立,連縱邊陲小城,勢力愈盛。諸侯強盛,則國君勢衰,到元熹年時,天下分裂之勢已不可避免。

一隊車辇浩浩蕩蕩行經官道,旌旗上寫着“齊”一字,乃是國君聖駕。齊王姜氏,名季容,沖齡繼位,在位近三十年。今兒正是他三十六壽辰,因太後崩,齊王素是孝順,故守孝三年,除祭祀之外,宮中不得舉宴。

辇中,一男子盤坐。齊國以玄為貴,他身着暗色錦袍,頭束玉冠,面未蓄須,稱得上清逸,眉宇間似有淡淡愁思盤繞,可面目端善,反使其不似一國之君。聽聞,齊王季容親使晉國,與晉王商議天下之事,當今,諸國林立,雖仍奉齊國為君,卻免不了暗潮洶湧。

車辇行至梁庸,此地為臨缁邊緣一個窮鄉僻壤。随行将領驅馬而至,拱手拜道:“此去王都,尚有百裏路,前有延江,問大王可否要暫歇片刻,再接着趕路?”

他們天未亮便出發,今也走了快四個時辰,路上不曾歇過。齊王稍一思量,便也颔首:“那就暫作歇息罷。”

一行人就在江邊歇下,食些幹糧,讓駿馬喝水。齊王踏下車辇,身邊随着親信兩人,走至江沿。他未叫宦官去接水,而是親自彎下腰來,雙手掬起江水來喝。

世人皆以為帝王好命,季容卻非如此。先王辛夷荒唐無道,寵信繇奴,後被繇奴絞死于泰和殿。繇奴受寵時,曾奸殺先王妃妾,其中有孕者,更生剖其腹,手段極其殘忍。季容原乃胡姬之子,與王後同日産子,王後以親生公主同皇子交換,繇奴敢殺胡姬之子,卻不敢明晃晃殺死王後所生的王子。季容長于宮廷,生命危在旦夕,若非有母後舍命相護,早就死于繇奴之手。

先王死後,繇奴被擒,于菜市口被五馬分屍。季容繼任國君之位時,尚不足十歲。因有先王的前車之鑒,當今齊王後宮十分凋零,今也不過三名夫人,子息更是零落。

季容少時受繇奴多番刁難,堂堂王子,曾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以此養成堅忍之脾性,無甚帝王架子,自繼任國君,勵精圖治,禮賢下士,以圖力挽狂瀾。

“王上,請用。”內侍捧來絲絹。齊王擦抹了臉,擡頭看天,粼粼日光照着江面,江水涓涓,小魚跳躍,不遠處有幾個娘子浣衣。短拙婦人不識國君,眼瞅那幾個人高馬大的官爺,都交頭接耳,吃吃地笑。

齊王于石上稍坐片晌,欲要啓程之際,忽聞一聲虎嘯。那嘯聲極近,必是在不遠處,齊王猛地回身,一雙金黃色的獸目赫然出現在那方的叢林中。

“保護王上!”內侍驚恐厲喝,可現在在王的身邊,也不過親兵兩三人,然而那猛虎已是盡在咫尺,一躍而下,嘶吼一聲,就噙住了那宦官的脖子,“啊——!”

鮮血濺灑,那禽獸只一口,便咬斷了人的脖子。季容大退數步,兩個侍衛拔劍抵擋,這猛獸似有靈性,竟難以對付。“護駕!快來護駕!”齊王竭力嘶喊,那方人馬已有人覺察異狀,正要趕來,猛虎見兵馬趕到,怒嘯幾聲,咬死了護衛,撲向齊王。

眼看齊王就要命喪虎口,忽從矮坡上躍來一個身影,他跳到虎背上,手裏一支匕首狠狠割過虎頭。衆人皆聞一聲凄厲的獸吼,來人和老虎滾作一團,他身手極是矯健,避開銳利的虎爪,連擊數刀,滾熱的獸血就潑在齊王和來人身上。一片猩紅之中,齊王總算認出,那是一個布衣少年。

此時齊王親兵趕到,将王上扶起。齊王歷經刺殺無數,雖有驚吓,卻也并未大大失儀,整了整心思,便問旁人:“那救了寡人的少年在何處?”将領遂将少年帶至國君眼前,比起齊王,他形容狼狽得多,像是村口窮野娃子出身,只看他身量拔長,站直時竟有齊王肩頭高。

季容念其救命之恩,拿出絲絹予少年。少年看出絲絹名貴,不敢貿然接過,只擡手用袖子随意将臉一抹灑,待他擡臉,齊王這方看清他的容貌——少年面目姣美,竟生得一副雌雄莫辨之貌,可兩目卻似初生之鷹,無所以畏。

“你何故盯着我的臉直瞧?”少年聲音清脆,竟還是舞勺之年,還未變嗓。他一出口,将領就喝道:“大膽!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少年原當眼前的男子是一方富戶,今觀其身邊親軍,不似一般護衛,見他衣裳上的雲紋,問:“你是……臨缁的貴族?”後又驀地見到雲紋間有只金龍,只因沾了獸血,方未及看清,他倏地睜大了眼,頓時屈膝跪地:“草民拜見王上!”

季容未料少年看出自己身份,不由心生賞識,親自将他虛扶而起:“小兒快起。”遂問少年,“寡人看你聰慧不凡,不知你父親何人?”少年先前所遇多是粗鄙之輩,今卻是頭回碰到如此溫雅之人,大是不慣。他看着齊王端善面孔,臉龐竟有一絲微熱,可猶是不慌不忙地應道:“草民的父親,正是梁庸縣長子闾。”

原來是縣長之子,毋怪乎有些見地。少年救了齊王之命,當受賞賜,加之王上衣裳污濁,當換下此身,便意欲到梁庸縣長家中,于是命少年帶路。

本是天降之喜事,卻看少年臉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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