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元熹三十一年底,齊王季容遇刺,墜落雪山,下落不明。朝中武安侯韓韶等人封鎖此事,命趙将軍帶人搜山,最後終于在第九日,于舟山找到了齊王。與齊王季容在一起的,上有一名少年侍衛,名喚無極。無極原是梁庸縣長之長子,并非出身勳貴,因受齊王賞識帶回宮中,編入龍霆軍,後來又成為了王上的近衛。
這回季容落難,少年無極不離不棄,更割肉啖君,令齊王極是感動,安然回宮後,首要之事為安撫朝堂,之後便在朝上大肆誇贊無極,除了封無極為少騎郎将,更賞賜他黃金百兩,錦衣玉食,獎賞之豐厚,是季容掌國以來,鮮有見到。
季容回宮之後,不過多久,楚國便對齊王發難。原來是因為季容遇刺當日,公子稽亦卷入其中,最後不幸為刺客所殺。公子稽乃楚國諸侯之少子,他如今死在齊國境內,楚國如何不會向齊天子要個交代。
大殿上,楚國派來的使者道:“公子稽為諸侯愛子,今卻不明不白死去,吾君深感痛心,還請王上明察秋毫,給吾君一個滿意的答複。”
楚國素來自诩諸侯中第一強國,不将天子放在眼裏。齊國衆臣早就對這使者大感不滿,王座上,季容緩道:“發生此等憾事,實非寡人所願見到,刺客裏留下的活口,今也都自盡于牢獄之中。他們的來歷和身份,還需仔細考證,請使者代寡人向楚侯致上悼詞,公子稽的後事,将由我齊國一力負責。”
那楚國使者卻說:“公子和王上一同遇刺,王上安然無虞,而公子稽卻慘死刀下,現在王上又交不出刺客,這要吾君如何相信,公子稽之死,和齊國無關啊——”
“放肆!”一聲厲喝響起,就看齊王身旁的一個少年站出來。他容貌姣麗,兩眼卻很是兇戾,極具煞氣。他逼視着楚國來使:“那照你的意思是,公子稽慘死,王上無恙,就是我王的不是了?區區一個諸侯之子,也敢和天子比肩!”
此話說得極重,加上少年的氣勢狠狠壓過了使者一頭,吓得他一跪,朝齊王大呼道:“臣并非此意,請王上明鑒,實在是公子之死,疑……疑點重重啊!”
“既然如此,你也該知道,王上和公子稽一同遇刺,在雪山中困了足足十日。你說公子稽之死,和我齊國有關系,難不成,我齊人還會派刺客殺自己的國君不成!”少年句句咄咄逼人,“或者,使者是說,刺客要殺的是公子稽,卻反過來連累了王上。這麽說的話,也該是我齊國問問你楚國才是,究竟你楚國公子惹了何人,膽敢牽連天子!”
“你……這、這……!”楚國使者被逼問得啞口無言。
眼看那使者氣焰萎靡了不少,衆臣心中無不覺得快意。季容看了一眼少年,低聲喚:“無極。”無極登時收斂戾氣,一步退回齊王的身邊。只聽齊王說:“此事确如使者所說,尚有許多疑窦,寡人已命人徹查此事,請來使前去回複楚侯,寡人絕不會讓公子稽平白而死。”之後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言退朝。
衆臣告退,楚國使者緩緩起來,他暗暗打量了眼那令他顏面掃地的少年。他竟不知,齊王的身邊,有這號人物……使者憤而拂袖,急急地回到驿館,同一道來的楚國謀士商量此事。
楚國善戰,卻也不乏善謀略之人。那謀士道:“此事不管真相如何,到底死的是我楚國的公子。饒是如何,齊君都必須對我們讓一步。”
使者道:“那先生有何良策?”謀士看看左右,附耳對他說了幾句話。
翌日早朝,楚國使者不再問齊國要交代,而是退一步,接受齊國出力殓葬公子稽的好意。
“不過——”使者在殿上道,“吾君有一懇求,那便是請王上打開涵關,讓我楚軍親迎公子稽梓宮歸國。”話音一落,齊國朝堂就炸開了鍋。
涵關為齊國和楚國交界的城關,若是打開關口,迎楚軍入關,無疑是引狼入室。楚國使者卻在此事上表現得極其強硬:“吾君除此之外,別無他求。若是王上不許……那楚國和齊國的情誼,怕是難以持續下去了。”
這句話已是表明了伐戰之意,朝中已有大臣站出來道:“大膽,你楚侯乃是我齊王的臣子,君為臣綱,這是想以下犯上麽!”
楚國使者道:“非也,吾君也只是想迎回愛子梓宮,趙大夫切勿含血噴人。畢竟,王上曾許諾,将助公子稽入殓安葬,此事不過是吾君為了公子身後的體面,還請王上斟酌此事,莫要使臣子心寒啊!”
朝上吵得不可開交,季容臉色很是不豫,一直按捺着不發作,一下朝就命近臣到秋陽宮商議對策。重臣一致認為決不能讓楚軍入關,季容滿面愁容,道:“若是這樣的話,我齊國和楚國一戰,就不能避免了麽?”
長安侯荀啓道:“王上,臣以為此戰并非定戰不可,且令我等再和來使參詳,想必楚侯亦知我齊國絕不會答應,先徐徐圖之,之後必有其他條件,可令我等接受。”
有人問:“長安侯,你又怎麽知道,楚侯的最終目的,不正是希望借公子稽之死,出兵伐齊呢?”
“若是如此,那就棘手了。”數人愁眉不展。此時,齊王身旁的少年卻走出來,拜道:“無極有話,想禀告王上。”
論說身份,在座幾人都比少年高出不少,這裏本是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卻看季容臉色稍霁:“少騎郎将盡管開口。”
無極便道:“無極以為——此戰,非打不可。”
幾位重臣面面相觑,丞相先出口道:“少騎郎将年少氣盛,不知楚之強大。我齊國兵力雖不遜于楚國,可觊觎我齊地之人,不止是楚國,尚有趙國、韓國等等。我齊國和楚國若是兵戎相見,無論勝敗,到最後必然兩敗俱傷,此時不就讓他國有機可乘了麽?”
“無極明白,兩國相交,伐戰乃是下下之策。無極也知道,楚國士兵骁勇善戰,若是齊楚開戰,必會血染山河。可是,楚侯派使者入臨缁,卻在涵關外駐守兩萬大軍,此意再是明顯不過,若是這時候,我齊國還步步退讓,豈不是讓其他諸侯都認為,我齊國懦弱可欺,這樣,不僅損害的是我大齊的威信——”他看向季容,沉聲道,“最重要的,是會讓百姓心寒,使王上失去民心!”
話甫出口,幾個大臣都為之一怔。長安侯站起來,怒而指道:“無知小兒!兩國邦交,豈是說戰就戰,不過是個少騎郎将,連戰場都沒去過,你究竟明不明白什麽是打戰!”
長安侯荀啓乃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便是季容在他面前都十分謙遜。無極卻絲毫不懼:“無極确實沒上過戰場,因此——”他對着季容跪地,拱手道,“無極自請護送公子稽梓宮,同大軍一起前往涵關!”
“你……”長安侯未出口,季容就出聲問:“趙黔,你以為如何?”
趙黔乃季容麾下重用的武将,只看他站出來,沉吟道:“末将以為,少騎郎将所言不無道理。”
“趙将軍,怎麽連你也——”
趙黔接着說:“用兵一日,練兵十年,末将為王上練兵,已有二十載。我大齊将士六十萬,怎不敵楚國。”
此時,武安侯韓韶亦道:“臣以為,趙将軍和少騎郎将說得極是。”他站出來,對着齊王下拜:“臣在此請令王上,若楚軍執意入關,那我齊國必要伐戰,擊退楚軍。”武安侯一帶頭,其他臣子也站起來,一齊朝季容下拜,請求出兵伐楚。長安侯見大勢所趨,別無他法,只好跟着跪下來。
季容見此,思忖良久,終于緩緩颔首說:“寡人明白了。”齊王遂封白術大将軍為元帥,帶領齊國将士護送公子稽梓宮前往涵關,命人一一傳令下去,最後,他看向無極:“少騎郎将,寡人命你為大将軍副使,與其一同前往。”
無極目中流溢神采,道:“是!”
楚國要求齊國打開關口的要求被齊國所拒,使者将齊王之意帶回楚國,楚侯果真勃然大怒,正式向齊天子下戰書。此乃中州亂世中,第一個諸侯向國君正式宣戰。
元熹三十二年二月,齊國十萬大軍整備待發。大軍出發前一夜,季容特地召見無極到跟前來:“你此番前去,萬不可莽撞,當跟随白大将軍,萬事謹慎為上。”
朦胧燈火中,少年的臉龐如珠如玉。季容道:“嫪醜,将那把刀取來。”
嫪醜将一把寶刀奉給齊王,季容将刀拿到眼前,拔出一寸,寒光立現。他将刀收回匣中,說:“這是先武王的随身寶刀,聽說曾為春君蘇阖所用。比起劍,寡人知你善使刀,這就将這把寶刀借給你。”無極本不敢收受,季容卻溫柔笑說,“這把刀在庫中已經放了數百年,如果能再助我齊國,想必,不管是先武王,還是春君,當也不會怪罪。”
“既然這樣,無極便鬥膽借用了。”無極雙手接下寶刀。季容又嘆:“這一戰,不知要打多久……”無極看着王上,道:“無極答應王上,短則三月,多則半年,無極必會和白大将軍一起,帶着将士們凱旋而歸。”
季容望着少年良晌,終是說:“寡人信你。”
翌日,天色微熹,齊王季容便到城門關上。他接過酒觞,對着眼前的十萬将士朗聲道:“寡人在此,祝願我齊國兒郎在此戰,旗開得勝、凱旋歸來!”而後仰首将酒一飲而盡。然後,領兵就吹響號角,揚起軍旗。季容負手立在城門上,他迎着冷風,遙遙目送出征的士兵。
齊楚之戰,乃是中州亂世之中,最為重要的戰役之一。楚國遣出數名大将,調兵二十萬,意欲一舉打敗齊國,以脫離齊國的制約,自立為王。此戰裏,楚國兵力多出了齊國整整一倍,可是涵關乃是險要地處,齊國的白術大将軍素有軍神之稱謂,對涵關地形了如指掌。此外,又傳齊國軍隊裏,有一少年将軍,名喚無極。無極不僅武藝非凡,并且足智多謀,幾次兩軍交手,憑着無極的計策,原本處于劣勢的齊軍數次扭轉戰局,屢屢出奇制勝。原先中州各國都看好楚國,沒想到戰事持續到六月,楚國仍然沒法攻克涵關。
自從将士出征之後,前線的戰報每日都有雪片一樣,飄入齊王的宮殿,便是季容在上朝時,有戰報到來,齊王也會中斷朝會,命人馬上上報。
季容展開布帛,讀完了戰報,知曉我軍又得一勝,臉上流露喜色。他将布帛交給嫪醜,此時傳令兵又呈上一個信箋:“這是少騎郎将命小人交給王上的。”季容打開信箋,裏頭書寫寥寥幾字,道是安好,又傳達了思君之意,諸如這樣的信,自無極出征以來,季容已經收到了好幾封。
“這少騎郎将可真是會讨糖吃。”嫪醜眯着眼笑着說。
季容将信收起:“待他回來,寡人會好好說一說他。”話是如此,卻命人磨墨,除了要寫信給大将軍,又回了一封,命人交給無極。
前線的齊國大營裏,無極收到王上的回信。随軍之後,他的人黑了不少,也比之前高狀了許多。先前軍營裏,多有不服無極者,幾次戰役下來,人人都稱他一聲少将軍,對他極是敬畏。無極一拿到信,就頭也不回走到營帳,其他的将軍一見,不知那是齊王的親筆,還戲言道:“莫不是心上人給你的?”
無極聽到此言,臉倏地一紅,竟也不反駁一句,只快步走回到營帳裏,打開了信。齊王字跡端正秀氣,處處透着風雅,他的字句之中,皆帶着關懷之意,卻也不逾越君臣之禮。即便是如此,少年依然來回咀嚼,每每讀到最後署款,便看到上頭寫着“季容”二字,只有予近臣的私信,齊王才會如此落款,以示親厚。
“季容……季容……”無極默默念着齊王名諱。他摸着那兩個字,不住念着,內心之中,跟着泛起了一絲絲甜意……
各國皆認為,齊楚之戰,是楚國占上風。可是,事實卻是楚國敗多勝少,到了八月,兩師于潞水會戰。因楚國将士衆多,糧草耗損極重,先前無極出奇招,燒毀楚國糧倉,致使楚國糧供中斷。故此,為使戰事縮短,楚軍這一戰,幾乎是傾盡全力,而齊國亦派出六師,元帥白術更是親自上戰場,然兩國之兵力,仍有差距,誰勝誰負實在難說。
無極勸不了白術,唯有随他率軍到前線。白術已至六十高齡,可仍然精神奕奕。對岸敵軍氣勢洶洶,白術轉向身旁,無極坐在馬背上,可謂是英雄少年。他捋須一笑:“你怕麽?”無極神色冷靜,應:“大将軍不懼,無極又何以為懼?”
白術長笑:“好一句何以為懼,真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他道,“我齊國缺的正是無極這樣的人啊!”
無極忙抱拳:“大将軍謬贊。”白術打斷他道:“诶,你毋須在老夫面前自謙,你實力如何,老夫已經親眼所見。”白術望着遠處,長嘆一聲,“你可知道,老夫最遺憾的,并非老夫老矣,而是老夫在少年鼎盛之時,未曾遇到敵手。可惜了,如果有機會同你這小兒交手一回,亦不算枉費了——”
無極道:“大将軍說笑,無極和大将軍皆侍奉王上,怎可能交手。”白術黃濁的眼看了看無極,道:“這可就未必……”
無極未聽清白術最後所言,號角就已經響起。
箭手預備,大将軍拔出寶劍,喝令一聲,大戰一觸即發。
齊國後宮,季容和闵後坐在亭中。“王上,”闵後說到一半,見齊王微微出神,不由喚了喚他,“王上。”
季容驀地回神。闵後溫婉一笑:“王上如此心緒不寧,可是在擔心前線的戰事?”季容颔首,說:“現在戰事不明,寡人實在難以心安。”
闵後說:“有白大将軍在,王上毋須過分擔憂。”她轉念一想,看着季容,帶着試探的意味道,“妾聽人說……少騎将軍屢創奇功,聽聞,楚軍只要聽到無極親征,都吓得忙不疊地逃走,可真是這樣?”
“竟有這樣的傳聞?”季容笑着搖頭,“王後莫要聽信,雖然無極确有才能,可這傳言也委實過分誇張。”闵後也笑了笑,說:“是妾愚昧了,讓王上見笑。”話雖如此,那雙秀眸卻暗中端量齊王的神色——王上……有多久沒這麽笑了,這個名叫無極的少年,究竟有多麽招王上的喜愛?
氣氛一片融洽時,忽然有傳令兵闖進來,直接來到齊王的面前。季容收斂笑臉,命人速速将戰報呈來。
這次的戰報,比之前都來得晚,自從兩軍在潞水會師,季容已經連夜沒睡好。他卷開戰報,讀過之後,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去。就看季容手一松,血氣上湧,竟差一點兒厥了過去。
“王上!”闵後一驚,趕緊命人扶住齊王。王上卻擺手,着急道:“快、快命人去傳武安侯、去傳丞相——!”
就看那攤開的戰報上,寫着一行字——白術戰死,無極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