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潞水一役為關中最是重要的一場戰役,之所以說它重要,因為在潞水一戰之後,齊國便步入了晚興之治,其強盛之勢,乃三百年內之最。這給當時的人們一個錯覺,仿佛齊國将會在季容的治下,一步步地收攏被割裂的土地,成為這天下共主。可是,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其實不過是一場回光返照。

可就算是這樣,在當年,潞水一戰中,齊國以八萬人戰楚國十五萬大軍,并在最後取得了勝利,其中帶來的影響極是深遠,致使楚國由最強的諸侯國地位,一路走向下坡,從此一蹶不振。

然而,齊國雖勝,卻也是慘勝。

白術戰死的消息傳回齊國,群臣無不震驚,季容更是痛心疾首,之後,他命人以聖人之禮迎回大将軍屍首,為之厚葬。戰中,少騎郎将無極曾不知蹤影,季容相當焦急:“去找!”齊王來回踱步,“寡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找到少騎郎将,我軍絕不許從潞水撤退!”

衆臣勸谏王上:“王上,潞水之地乃齊楚交界,此戰我齊國雖勝,卻也是元氣大傷啊。此下兵力剩下不足二萬,若駐守在潞水,只怕又讓楚人有機可乘。”

“為了此戰,我齊國已經失去了白大将軍,難不成現在,你們又要寡人失去無極麽!”季容素來對朝中老臣溫和謙恭,這次竟罕見地動怒,說什麽也不願退兵。眼看無人勸得動齊王,武安侯韓紹站了出來,緩緩拜下道:“王上,潞水之戰,死者千千萬,眼下那裏一片屍山血海,宛似人間地獄。魯缟一帶,不僅是我齊國和楚國的交界,以北乃趙國之屬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時不退,恐我齊國的這兩萬将士,也危矣。”

武安侯所言字字珠玑,季容又何嘗不知,他脫力似地坐倒在王位上,茫然地問:“就沒有……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麽?”王上這副模樣,着實令重臣心中暗驚——他們竟不知,無極在季容的內心之中,居然占據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季容為王三十載,向來顧全大局,素不以私情妨礙朝堂,眼下,竟為了無極,如此失态……

“臣倒是有一法。”武安侯循循善誘道,“齊楚交戰,何其兇險。但是臣也相信,以少騎郎将的才智,必有脫險保身之法。臣以為,令兩萬大軍退守涵關,留下一批精兵,在魯缟一帶挨家挨戶搜索。這行動必須嚴加保密,以免讓他國知道,先我等一步,對郎将不利。”

“這法子好!”季容忙叫人拟诏,令前線另兩位将軍調遣六師,退回關內,又留下一班人馬,非找到無極的下落不可。那之後,季容能做的,就是等待消息。

連日來,齊王都寝食難安,這副模樣,齊王身邊的人都看在眼裏。是夜,季容夢魇而醒。嫪醜聞聲而來,見王上渾身虛汗,一臉驚恐,抓住他問:“可有無極的消息?”已經派人搜尋了數日,可遲遲沒有回音,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兇多吉少了。這些話,是絕對不能在季容面前說的。

“王上稍安毋躁,少騎郎将為舉世奇才,不會有事的。”嫪醜溫言安撫,想是他的話起了作用,季容重新躺下來。嫪醜點了安眠香,放下帷幕時,聽到季容喃喃說:“寡人……做了個怪夢。”

嫪醜不語,王上的夢境,豈是他們這種卑賤之人可以揣測的。季容沒有說下去,嫪醜道:“奴告退了。”

宮奴盡退出去,偌大的宮殿裏,響起王上自言自語的聲音:“寡人夢見,無極他……”——他不知該如何說清,那是怎麽樣的一個夢。金麟殿大如墳墓,燈如鬼火,屬于齊王的王座上卻坐着一個年輕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缂絲玄袍,黑布上的金龍張牙舞爪,明明暗暗的燈火映着他的面容,那五官有殊豔之色,眼神卻像玄冰一樣寒冷。

他,是無極。

元熹三十二年九月,齊國于潞水大敗楚國。齊軍元帥白術戰死,楚軍亦全軍覆沒。這場戰,被視作為一個時代的分水嶺,在它之前的人一個個退居幕後,而将會有新的一批人取代他們,繼續引領風騷。而潞水之戰,真正的意義,并非是齊國重奪中州霸者的地位,其最重要的作用,是為後來一統中州、登基為帝的鄭國侯無極,拉開了屬于他的時代的序幕。

元熹三十二年十月,一個人騎馬來到涵關關口,自稱是齊國少騎郎将無極,經人指認,确實是無極不錯。

“亂戰中,我掩護白元帥時,身上中了箭,因此而墜馬。楚軍撤退時,我趁亂追随其後,刺殺了敵方鬼謀坤申君。”坤申君為楚國之奇謀,曾有人道,坤申君代表的是楚國的半壁江山。旁人聽到此言,道:“莫怪楚軍會突然潰敗,原來是元帥和軍師皆死,以至于軍心潰散,倉皇敗走。”先前就有密信傳回來,說坤申君已死,看來确實如此。他人又問:“你是如何知道坤申君藏匿何處?”

無極說:“坤申君狡猾多謀,軍中共有三個他的替身。我跟着楚國傷軍潛入大營中,潛匿兩夜,總算等到了他。”另一人問:“既然有三個替身,你如何知道哪個是真的?”無極說:“坤申君自負過人,也正是他的自負害了他。那三個替身侍衛無數,卻都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他們當中,卻有一個不起眼之人,身邊僅跟着兩個侍衛,并且那兩個侍衛都是身手絕頂的武士。一個普普通通的軍師,竟需要如此高手緊密保護,除了坤申君之外,別無他人。”

無極憑一人之力刺殺坤申君,也因此而受了重傷,随着江水漂流到了楚國境內,身上可作憑證的東西也全沒了。這段時間,無極都匿身于農戶裏,一邊養傷,一邊觀察兩軍的動靜。楚國想盡辦法要追殺他,他這次也是拼搏一把,一路驅馬直奔回涵關。

聽完無極所說,衆将軍無不佩服。無極疑惑地問:“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楚國已經撤軍,為何我齊國大軍還留守關中,可是趙國想趁此——”

“非也。趙國聽說了我齊國有無極将軍這樣的人才,哪敢輕舉妄動。”一個老将捋須笑道,“是王上。王上不許我等撤兵,定要尋到你才肯就手。多虧如此,否則你回到關中,身上又無可作為憑證之物,怕是會有所延誤。”

無極心一動,手心無聲攥緊。良久,他無聲地一嘆,輕道:“無極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護得老将軍周全。”其他人皆出言寬慰,而後又令傳令兵将這好消息傳回臨缁。

消息傳回齊宮,季容正好和近臣在殿中議事,聽到這個消息,便高興地坐都坐不住,急忙拟诏,要召回無極。武安侯笑着道:“王上切勿着急,少騎郎将此回立了大功,可謂是軍心所歸。楚軍也已經撤退,我齊國大軍也不好久占邊界,以免落人口實。”

“你說的對。寡人現在就命人傳谕,令無極班師回朝!”季容下達谕旨,令無極整頓齊軍,留下一位将軍和五千人長駐關中,其餘都撤回齊國境內。待重臣離去,季容難掩喜色,站起來抓住趙黔說:“寡人就知道,他定然還活着!”

只看趙将軍微微莞爾,季容向來克制克己,鮮少像這樣,喜色全寫在臉上。趙黔自年少伴君,從不曾見過季容這樣,他道:“少騎郎将失蹤以來,王上就一直坐卧不安,衆臣看在眼裏,無不擔憂。”他又說,“——還有王後。”

聽到他的話,季容臉上的喜色微微收斂,說:“你是不是覺得,寡人為一個臣子如此,着實不妥?”趙黔道:“黔以為,王上自有分寸。”

季容看着他,趙黔神色如故。他輕輕颔首:“寡人明白,你下去罷。”

趙黔抱拳,然後轉身退了出去。齊王站在空曠的大殿中,他只覺胸口的火一點點被澆熄,盡管歡喜依舊,卻仿佛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陰影。

齊王的谕令傳達下去,齊軍撤離涵關。到了年底,臨缁城門大開,六師歸朝,全城的百姓夾道迎接。長長的隊伍前頭,有一玄甲少年坐在馬背上。經此一戰,少年無極的名聲不胫而走,有人說他身長十尺,天生孔武有力,也有人說他相貌兇神惡煞,可鎮鬼神,也有傳言說他是春君蘇阖又一次來到凡間,以救齊國……

隊伍從城門進入,到要通過齊宮前頭的玄武門時,無極便要下馬。玄武門是通往王宮大殿的正門,除了天子和天子使者之外,其他人經過此門,都必須下馬行走。無極要下馬時,門司令卻朗聲宣讀齊王旨意:“王上曰,少騎郎将退敵有功,特此準許郎将騎馬入門——”

無極微怔,随後歡喜地一拜:“謝王上恩典!”之後少年回到馬背上,他看着眼前宏偉的玄武宮門,朗聲道:“開宮門。”

門司令長喝:“開宮門,迎聖師回朝——”

朱紅的宮門緩緩打開來,無極擡起眼,刺眼的光芒照耀下來。百官站在宮道上,而在道路的盡頭,他的視線沿着一層層石階而上,便瞧見了那一道玄色的身影。季容身披重袍,頭戴冕冠,那身姿清癯修長,和身後那座巨大的宮殿比起來顯得單薄,但是,這卻是無極的心目之中,最為神往的一道風景。

齊王季容親自到殿外迎接将士們歸來,之後破例在金麟殿舉宴酬軍。季容舉起酒觞:“能看到寡人的将士們安然歸來,寡人深感欣慰,這次我齊國大敗楚國,都有賴于将士們的付出。寡人在這裏敬你們!”

這個晚宴只是洗塵宴,在這之後,還會在大朝時論功行賞。宴上,衆人興致極高,畢竟楚國自以為強大,長期以來不将齊國放在眼中,楚國之敗,對人人來說,無疑是出了一口惡氣。無極此時還未得到封賞,故仍只是一名郎将,可也賜了座位,只是距離王座有些距離。他身邊自不乏人來敬酒,只不過,他的視線一直默默地追随着上頭那一道影子。

只看,季容又令人添酒,他臉上添了幾分感慨,道:“這一杯,寡人要敬白老将軍、崔彥将軍,以及戰場上犧牲的無數英靈。衆臣聽聞,皆舉起酒觞:“敬白老将軍、敬崔彥将軍。”

無極亦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時候,一個宮奴走過來,對着無極小聲道:“王上請郎将酒後到秋陽宮一敘。”無極雙眼登時一亮,臉色卻不變,故作平靜地點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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