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年關剛過,齊王季容于正殿親自封賞功臣,其受賞人數共二十有七,皆是在齊楚一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将士。武安侯韓紹宣讀谕旨,先是賜殉國的白術、崔彥等老将谥號敬公、忠公,配享太廟,長子賜爵,逐一賞賜,輪到無極時,百官就看一人走至殿前,他身着武官官服,手持玉笏,端的是豐神俊朗,好一英雄出少年。
武安侯微微颔首,讀道:“少騎郎将子無極,忠貞明德,獨有奇謀,宣勞戮力,振旅班師固守寡人之山河,特敕封千騎将軍,賞宅邸一座,加賞黃金五百,再賞綢帛二十匹——”
宣完了所有谕诏,以武安侯為首,滿朝百官連同少年在內皆一并跪拜:“謝王上賞賜——”殿前,無極暗中擡眼,看向王座上的男人。齊王披着隆重的王袍,面目莊嚴如故,說了句:“平身罷。”
“謝王上!”無極站起來時,目光和來自上方的視線不期然地交錯。冕旒後,季容對少年緩緩一笑。
“在下實未料到,王上居然封了他做千騎将軍。”下朝之後,衆大夫同行時,便有人說道此事。千騎将軍,乃五虎将之一,縱是排在最末,依然手握兵權,而且無極年少輕輕,就有這等成就,已經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千騎将軍乃五虎将之一,縱是排在最末,可如今五虎将中,崔彥将軍犧牲,就只剩下另二人,除趙黔将軍之外,鐘桧将軍年是已高,早不過問朝堂事。王上此意,無疑是将千騎将軍當成極親近之人……”
長安侯荀啓從殿內踏出,文臣們一見到他,都識趣地止住了議論。長安侯先前就反對向楚國用兵,後來因大勢所趨,不得不應,而王上如此重用信任一個少年,長安侯對此早已經心生不滿。如今大戰告捷,無極占盡風頭,獲封厚賞,長安侯更加不豫。他瞥向另一頭,瞧見無極正與武安侯韓紹同行,冷哼了一聲,獨自而去。
武安侯韓紹為朝中老臣,和長安侯一樣為從龍之臣,當年季容能安然繼位,也多虧了這二位鼎力相助,季容掌國以來,對他們亦多有信賴。長安侯的态度,韓紹和無極都看在眼裏,韓紹道:“荀大夫乃文臣肱骨,無極将軍以後若要在朝上站穩腳跟,少不得好與他交好。荀大夫有上卿風骨,只是有時過于執着于聖人箴言,難免不應于這世道。”
無極一臉漠然地道:“無極是王上一個人的臣子,他怎麽想,都和無極無關。”
“将軍年少無懼,可朝堂之事,畢竟和行軍打戰不同。這些事情,将軍日後便能明白了。”武安侯撫須笑道,“季日老夫于家中舉宴,那就請千騎将軍到時候賞臉了。”跟着作揖,無極拜了拜。二人分頭而去。
無極駕馬來到新居,在一衆下人的恭迎之下踏進宅院——大王賜宅,可傳後世,意為子子孫孫都得到王恩庇蔭之意,作為臣子來說,可謂是無上的榮譽。這宅院是季容從私庫裏撥出銀兩所建, 其意更是非凡,如今朝中無人不知,齊王對無極大有寵信之勢,甚至有人暗中說,便是對趙将軍,也不過如此了。
無極舉目環顧了一圈,因是季容親自命人督造,皆是照着王上的喜好,故而是雅而不俗,華而不妖。忽然,他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兄!”
無極一回頭,就見從大門那頭跑來一個少女。只看她雙瞳剪水,目似含情,相貌和無極足有七八分神似,唯五官更為秀麗豔美。少女一襲紅裙,未及豆蔻之年,已出落得娉婷袅娜,足可說是國色天香。
“阿嬰!”無極滿懷驚喜地将她接住,抱起來騰空轉了一圈。原來這個少女就是無極一母同出的胞妹,未取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喚作阿嬰。
無極将她放下來後,便細細地打量起妹妹,感慨道:“幾年不見,阿嬰已經長大了。”又問,“妹妹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阿嬰柳眉一颦:“難道不是阿兄命人去接我們的麽?”
無極才剛受封将軍,這一件事自然不是他做的:“我們?”他順着少女的視線往後而觑,就見一個老漢攜着婦人跨步而入,那婦人手裏牽着一個小娃子,夫妻二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這老漢便是梁庸縣長子闾,身邊的婦人正是當年曾經虐待過無極的繼母。
子闾夫妻自從被齊王威吓過以後,便是無極離家數年,也沒敢苛待原配所生的女兒。直到從王都來了人,他們才知道那赫赫有名将軍無極,正是他子闾曾視如敝履的長子。而後又聽聞無極派人來接他們到臨缁,二人都極是受寵若驚。
無極看到生父和繼母,面上喜色斂了去。就看那老漢帶着妻兒過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偉岸俊美的青年走到眼前,激動得嗫嚅着唇。
看到他二人,無極已經猜到這是誰的主意,臉上神色不顯,只淡淡地喚了一聲“父親”,又看向婦人身邊的稚兒,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弟。”他離家時,這異母弟弟尚年幼,并不認得這個大哥,只吮着拇指頭好奇地盯着他直瞧。至于那婦人,無極卻是從頭到尾都未曾正眼看過一眼。
無極命下人安置好父母弟弟,親自牽起妹妹的手,道:“阿嬰,走。阿兄帶你去瞧瞧,你以後住的地方。”
是夜,秋陽宮。
季容由浴池踏出,攤開雙手披上宮奴呈來的袍子,嫪醜過來小心地托起王上濕漉漉的頭發。季容盤腿坐到席子上,嫪醜命人取來熏香,不多時,濃郁的沉香在鼻間彌漫,季容舒适地閉了閉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無極呢?”嫪醜篦着那垂直而濃密的頭發,輕柔地細聲道:“該來了。”
話音止後不久,那沉黑的夜色之中,走來一道孤長的人影。早春的夜晚還有些涼意,來人未着氅衣,冷色的月光照過他的臉龐,精致的眉宇間仿佛帶着一抹血光,為那像是精心雕塑過的五官增添一絲肅殺之氣。
無極收斂聲息,步伐輕穩地走進宮中,掠過一排跪地的宮人,撩起紅幔,悄聲無息地來到齊王的身後。他從嫪醜手裏接過篦子,那原是握着刀刃的手掌,輕輕執起那黑白交錯的發絲,動作十分熟稔自然。季容緩緩睜開眼,看着漆案上擺着的一盆睡蓮,如鏡一樣水面倒映着少年的臉龐——或許,已經不該稱他為少年了,不知從何時起,當初那謹慎讨好他的小狼犬,眨眼間,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了。
正出神之際,那低沉而有些喑啞的聲音響起道:“無極要謝謝王上。”季容莞爾: “今日在朝上,你早就在百官面前謝過了,現在又要謝寡人什麽?”
那黑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顫,便是知道王上這是明知故問,他也……無極跟着一笑:“難不成……不是王上,命人将無極的親人接過來的麽?”
季容并未否認,他知無極甚深,更明白無極同生父之間的糾葛,只緩聲道:“寡人知道,你不願認他們,然聖人有言,百善以孝為先。不管如何,子闾都是你的父親,作為兒子,當好生孝敬他。”他回頭看向無極,語重心長道,“更重要的是,你來日若要立足于這朝堂之上,萬不可因不忠不孝之名,而遭到口誅筆伐,落人口實啊。”
無極原也不明王上為何非要他和父親重修舊好,這下聽季容所言,才知道,王上的這一番安排都是為了自己。他跪了下來,仰首望着季容:“是無極思慮不周,王上所說的每一句話,無極都銘記于心,必孝順父親繼母。”
“快起罷,”季容讓他一起坐到席上,想起了什麽,感概道,“寡人明白,此事對你而言,多有為難。平心而論,如果先帝……”季容素以“先帝”稱呼其父,從不曾叫一聲王父過。想到此,他亦搖搖頭,握住無極的手,嘆說,“你若實在不喜也罷,寡人便命人另外安置他們。”
無極只覺一股股暖意自那消瘦蒼白的手心傳來,年少時曾經所受的種種委屈和苦難,在這一刻,全都不值得一提了:“王上毋須為此煩憂,無極自有打算。”遂又撿起了篦子,為季容篦發時,不由摸了摸那斑駁的鬓發,問:“王上……何不将頭發染黑?”
季容笑着問:“寡人可是已經老了?”無極絲毫不覺惶恐,反是問:“王上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那你便先說說,假話是什麽?”
少年一臉正色道:“王上千秋無期,萬壽無疆,何言老矣。”此話果真逗得季容哈哈大笑,止笑後轉過來問道他:“那真話……又是什麽?”
無極将那一绺發絲握在手心裏搓着,修長的五指輕輕翻弄着頭發,瞧得季容無故覺得嗓子發癢,胸口覺得溫熱……
“君生,而吾未生……”無極喃喃自語。季容并未聽清:“什麽?”
少年擡眸。那雙眼睛黝黑而深沉,在那裏頭,有着季容似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他想不起自己在什麽地方,還看過這麽一雙眼。
無極複又一笑,帶着幾分讨好與寵溺之意:“讓無極為王上染發,可好?”
季容向來不重自己的皮相,可既然無極這麽說,就命人去取染發的顏料來。古來就有男女好染發,民間以黑豆作為原料,熬成膏狀,塗抹于發上,可使發色烏亮,令六旬老者看起來不過三十幾。季容相貌實乃清俊,氣質儒雅,清如明月,只是愁思不盡,難免早生華發。
無極從嫪醜手裏接來顏料,用特制的梳子,為季容一點一點抹上。季容頭發極長,柔滑如絲,無極以手輕執,兩人之間無話,卻仿佛有一種道不明的溫情和暧昧纏繞其中。
無極将那頭發梳向一側時,卻看到了那過分白皙纖瘦的頸項後方,有一個猩紅色的胎記,似雪裏梅花一般,與眼前此人端莊的氣質相形之下,竟是說不清的妖冶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