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宴後,無極并未離開王宮。他跟着宮人,一路走到了內宮深處的天子寝殿。
秋陽宮十年如一日,明晃晃的燈火燦亮如星,他踏進內殿之中,終于瞧見了那個比星子還要來得明亮之人。季容剛換下禮袍,卸了玉冠,如絲一般的墨發長長地墜在腦後,唯有鬓邊的灰白,比上次無極離開齊宮時,似乎又多了幾绺。縱算是如此,他仍是如霞姿月韻,放下手裏的奏疏,對少年溫婉一笑:“來了?”
無極驀地回神,似急于掩飾什麽一樣,垂下眼去,走進去跪地拜道:“末将……無極拜見王上。”他聞到了滿室濃郁的沉香,那是季容身上一樣的氣息。想是方才飲多了幾杯,現在他覺得喉間燥熱幹澀,不由暗暗吞咽。
“起來罷。”季容緩慢地坐到席上,他看着那慢慢站起來的少年。
無極今年近十七,已經上過戰場,并且還立了大功,這樣的成就,便是為将幾十年,也不一定能與他匹及。季容不禁喚:“無極,來寡人身邊。”
論規矩,除了侍衛,武将若是佩刀,需站在國主十步之外。無極聽到王上溫柔的叫喚,也忘了這個規矩,一步步地走到季容的身邊。瑩亮的火光下,齊王端詳着他的少年将軍——比起離開宮殿的那會子,無極的身量又拔長了不少,原是和季容差不多高,今也勝過他一頭了。無極的皮膚黝黑了不少,鴉羽般的眼睫低垂着,就像是一只溫順下來的狼。
季容細細地打量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忍不住捏了捏無極的肩頭,順着撫摸下來,碰到他的掌心。無極的手掌寬大而粗糙,十指布滿了繭子,指頭有許多猙獰的裂傷,瞧得季容心口緊緊揪在了一塊兒,他擡頭望着少年,輕聲而鄭重地說:“無極,你受苦了。”
在齊王碰觸他的時候,無極的心就提了起來,當那雙手如絲絹一樣,沿着他的胳膊滑下來時,他覺得胸口緊得像是要撕扯開來了一樣。他是如此地想要握住它們、讓它們撫過自己的臉龐、脖子、還有身軀……
無極強壓下那些淩亂的念頭,嘴角扯了扯,說:“能聽到王上說這一句話,無極就是死,也無憾了。”
“切莫口出狂言,寡人何時要你去送命了?”季容的聲音提了起來,竟是有些激動。無極連忙改口:“是無極失言,無極……無極還要侍奉王上一輩子,無極絕對不會輕易死的。”跟着又柔聲道,“無極說過,最晚六月,必帶着大軍回來,未料竟又遲了半年,請王上降罪。”
和楚國的一戰,打了整整快一年,這一年來的每一夜,季容就沒好好地合過眼。無極早就聽說,王上為了前線的将士,日夜必祈福,雖說不是為了他一個人,他也覺得熨帖至極。
親眼看見人好好地回到自己的眼前,季容只覺長期以來懸着的心,總算落回到了實處,他放開無極,輕輕颔首道:“寡人又怎麽會因此事怪罪于你。”接着繃起臉道,“只有一件事,寡人要好好問罪于你——當時,潞水一戰之後,你竟只身潛入敵營,刺殺坤申君,實在是太過魯莽,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麽危險?”
無極見他動怒,複又跪下來,抱拳說:“此事并非無極臨時起意,而是和白大将軍密商之後,決定出此下策。坤申君狡詐多謀,我等好不容易引蛇出洞,若是再放他回到楚國,不出幾年,楚國必然會再卷土重來,威脅我齊國。故此,潞水之戰是一計,刺殺坤申君又是一計!”他面露自責,“只是,沒想到,白老将軍竟殉國,要是無極能在他的身邊……”
季容聽完他的解釋,已經明白了來龍去脈。想來這一切都是白術和無極密謀後的行動,只是,因為這樣,為了徹底擊敗楚國,他齊國失去了一名老将,又差點失去了一個少年将才……季容将少年扶了起來,終是道:“你記住,這樣的事情,以後萬不可再做。寡人知道你身手不凡,可你可有為寡人想過,寡人已經失去了白老将軍——”連日來的提心吊膽,讓他的眼裏蒙上一層薄霧,他的視線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長長地嘆了一聲,“……寡人不能再失去你。”
無極握緊雙拳,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麽,之後喑啞地道:“無極明白,無極……絕不會再犯錯。”
季容欣慰地點頭,跟着少年想起來一件事,就看他除下佩刀,雙手捧給季容:“這把刀,無極還給王上。”
季容接過那柄沉重的龍紋佩刀,卻又把它交回到了少年手裏。
“王上……?”
季容兩手放在膝上,說道:“寶刀配英雄,這把春君蘇阖的刀,寡人就把它賜給你了。”無極一臉怔怔,正要推辭,季容擺擺手,笑着說,“你不需要推辭,将來,還要靠你和這把刀,繼續守護齊國和寡人,是也不是?”
“……是!”無極臉上難掩喜色,妥善地收回了佩刀。他在外人面前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在齊王前頭,才會露出少年般的模樣。
季容說:“過幾日大朝,寡人會在殿上封賞你,至于賞你什麽,寡人就暫時保密。”無極應道:“王上賞無極什麽都無所謂,只要無極能待在王上的身邊就行了。”
季容搖頭笑了幾聲:“那可不成,寡人怎麽可以讓寡人的将士受委屈。”
眼看時辰已晚,嫪醜進來提醒說快要到宮禁的時候了。無極告退時一臉欲言又止,季容問他道:“你可有什麽話,要對寡人說?”
“無極……”少年看看齊王,終像是豁出去般地說,“王上說,會給無極獎賞。那無極不要其他的,只要這一個,成麽?”
季容滿心好奇,不知這個少年心心念念的東西究竟是什麽,遂道:“好,你說。只要寡人能做到,必當滿足予你。”
跟着,他就聽少年開口道:“無極……想要,抱一抱王上。”
話音一落,季容便頓住,緊接着,就是一段沉默。無極遲遲等不到王上回應,臉不由漲紅,之後,他故作鎮定地拜下來,說:“無極喝多了,胡言亂語,請王上原諒無極的無禮。無極……這就告退。”
他行禮之後,便轉過身去,就在踏出內殿的時候,突地聽到後頭一喚:“無極。”
少年倏然止步。他頓了一頓,用力地回首看去。
只看,季容遙遙地站在火光下,孤影斜長。他緩緩地朝少年張開雙手,唇輕輕地動了動。
“無極,”他說,“到寡人這兒來。”
畫面靜止了片刻,之後眨眼地一瞬,一道影子快速地飛掠而過,燭火明滅了一下,就看牆上的兩個影子緊緊地交疊在了一起。
“王上……”無極死死地抱住了男人,雙手渴望地在他的背上摩挲着,“王上、王上……”他像是一個瀕死之人,不住地呼喚着他的主君。
滾熱的氣息拂到耳邊,季容只覺心口疼得發緊,不知不覺也攬緊了少年,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聲音微微地顫道:“……寡人在這兒。”
無極将臉埋在齊王的頸窩裏,他深深地呼吸着,就像是下一刻死在季容的懷裏,也甘之如饴。他嘶聲道:“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再也沒法見到王上了。”他說的是和坤申君的武士決鬥之時,長刺穿過他的腰骨,他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後,我跳進了河裏,每次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想到王上……”他笑了起來,哽咽說,“我知道,王上在等我回來,我聽到王上叫着無極,我告訴自己,決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回到齊國,回到王上的身邊。”
季容十指攥緊,胸口的氣只進不出。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沖擊,強烈得幾乎讓他難以承受,除了緊緊地摟住無極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他什麽。他無聲地喃喃:“寡人究竟,何德何能啊……”
秋陽宮外,漸漸飄起了落雪,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不久,季容掌國,将步入第三十三個年頭。這一年,齊王季容和無極之間關系,産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近不可分到互相猜忌,最後,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