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

四月,本該是花團錦簇,姹紫嫣紅。

今兒卻狼煙四起,放眼看去,一片屍山血海。

江山傾覆在即,兇濤之下,豈有完卵——

在那朱紅的牆垣之後,宮人倉皇逃散。一個閹奴被旁人撞倒,滾了一滾,手裏的行囊掉落在地,從包裹裏飛出了閃閃發亮的金葉子。

“滾!別擋你爺爺的路!”

“鄭軍已經攻進城了,再不跑可就來不及了——”

閹奴匆忙爬起來,想去撿起地上的財物,卻被洶湧的人牆不住推遠。

這座傳承了千年的巍峨宮殿,終不保矣——

金麟殿。

宮牆外血肉橫飛,這裏卻還擊鼓奏樂,殿中的舞者戴着青銅面,揮着豔紅的水袖,猶如一個個鮮紅的鬼影。他們圍繞着中間的一人,那人跟前擺着箜篌,臉上戴着一個白玉做的面具,十指宛如行雲流水,他雙眼微阖,仿佛沉醉其中。

在上首處,坐着齊國的王後和太子。

太子和弼額頭冒着虛汗,聽着外頭的厮殺聲,臉上極是惶惶不安。王後則穿着隆重的朝服,她的臉上畫着精致而濃豔的妝容,神色麻木而淡漠。

淩亂的腳步聲由遠漸近,內侍監嫪醜闖了進來。

只看他跌跌撞撞,踉跄地跪倒在殿中,未語先哭,顫巍巍地朝殿上的貴人們下拜:“王上,趙将軍……殉國了——”

樂聲到了高潮,“铮”地一聲,畫上了休止符。

齊王擡起雙手,慢慢摘下了面具,一滴清淚随之墜落。

他輕道:“你們都走罷。”

舞者步伐無聲地退了出去。

齊王在大殿的中央站了起來,腦後的頭發幾乎已經全白了。他的身影修長而孤寂,恍似站在這兒的,不過只是困在這座深宮裏的一縷殘魂罷了。

他一步步走上臺階,來到了王後的面前。

闵後緩緩擡眸,季容伸出手,溫柔地拭去王後頰邊的淚水。他說:“帶着太子走罷,去魯地、去上揚,哪裏都好。”

王後猛地扣住他的手:“王上又為何不走?”季容不應。她咬牙質問道,“……王上究竟是不能走,還是不想走?”

忽地,座上的太子匆忙爬起來,膝行到齊王的腳邊,抱住他說:“王父!王父!走不了了!鄭侯已經帶人殺進來了!兒、兒還不想死啊王父!您去求他放了咱們罷王父——”

“太子?!”闵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太子匍匐在齊王的腳邊,害怕得嚎啕大哭。

季容俯下身來,摸了摸太子的腦袋,眼裏是近乎憐憫的慈愛:“太子別怕,王父必會保你們母子二人周全。”跟着說,“內侍監,伺候筆墨。寡人要立诏。”

“是。”嫪醜哽咽地應了聲,起來退出去。

“王上……!”闵後握住他的手臂。

季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闵後倏地一震,身上的力氣像是被一點一點地抽離,最後頹然地跪坐在地。

“母後、母後,救兒,兒不想死啊——”太子爬起來,緊緊抓住王後的裙角。

闵後卻睜大着雙眼看着前頭那越走越遠的背影,她伸長着手臂,無聲地叫着“王上”,像是拼死都要攔住什麽。但是,她終究還是沒能留住他。

其實,他從來也沒有留下來過。

殘燈如幽火。

那青白癯瘦的手握着筆,一字一字地寫下:

“寡人在位三十餘載,天下蕩覆,危而覆存,幸賴鄭侯子氏無極,服膺明哲,輔吾齊室,勳德光于四海。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于無窮。寡人羨而慕焉,遂循訓典,禪位于鄭侯。”

季容将王印蓋在末端,然後連同齊王的玉玺一起,将诏書交給了嫪醜。

在它們都交出去的那一瞬間,季容瞬間覺得壓在他身上的重物,終于都卸下來了。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好像這具軀殼裏的生魂兒也要一并散去了。

“王上。”殿中,只響起了老奴的聲音。

季容緩緩開口:“都安排好了麽?”

嫪醜答道:“回王上,都照着王上的旨意,安排妥當了。”跟着就朝齊王磕了三次頭,“老奴自建文三十二年服侍王上,至今也有四十年,懇請王上讓老奴先行一步,好給王上探探前路。”

說罷,就抽出藏在袖子下的匕首,紮進自己的胸口之中。

嫪醜抓住一截留在胸口外的刀柄,一只手在地上抓着。他痛苦地看着齊王:“王上,幫、幫……奴……”

季容來到他的身邊,他雙手用力握住那放在刀柄上的一只手,他咬牙,一排血液的細粒随之橫過臉龐。

之後,齊王微微搖晃地站了起來,孤身走進了內室裏頭。

漫天飛揚的帷帳,影影綽綽。

慢慢地,齊王拿起了一把劍。

劍是好劍,刃上反着寒光,映着那張容長清俊的臉龐。

“咣咣”的刀劍聲越來越近,地面傳來隐隐震動。

他輕喃了聲:“他來了。”——這就好像是,他一直盼着誰來一樣。

齊王驀地笑了。

“山海去無極……”

他怎麽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

很久以前,他對一個人說過一句話——

山海去無極,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大軍包圍齊宮,殘破的旌旗飛揚。

金麒殿上,一道颀長的身影立在冰冷的王座前。他身上披着染血的玄甲,腰間的龍紋刀散發着嗜血的戾氣。

他站在這座巍峨宮殿的最高處,而匍匐跪在他腳下的,是曾經高高在上的齊國士族,他們現在一個個像是泥偶一樣,朝齊王以外的人折下腰身,跪屈伏拜。這裏頭,不只有齊王的重臣,還有他的妻兒。

闵後帶着太子和百官,由她親手将齊王的诏書和玉玺交給了篡奪王位的人。

他走到了火光下。

火炬熊熊燃燒,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臉——那張面孔,如同穹頂上的昆侖玉一樣白璧無瑕,輪廓卻如刀刻,秀致而肅殺。

他不是玉。他是一把刀,染血的刀。

在藩地為主數載,同群王逐鹿天下,這些經歷,都在打磨着他。

如今,他已不是當年那個會在金麟殿上,沖動拔劍的少年了。

他是鄭國侯。是竊取了主君之位,篡謀王權之人。

“怎麽只有你們?”

鄭侯只瞥了眼禪讓的诏書和玉玺,似乎它們對他而言,還不如一個亡國之君來得重要:“齊王呢?”

鄭侯為侯數年,随着積威愈重,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輕。然而,無人會忽略他的聲音。無人敢。

齊國的舊臣和儲君都縮着脖子,唯有王後闵氏。她褪去了盛裝,只着一件白衣,頭上沒有金簪,只別着一朵白色的玉蘭花。她雖然跪着,卻挺直着脊梁,一張臉無懼無悲。

鄭侯一步步走近她。那黑色的陰影慢慢攏來,闵後依然動也不動。

——據史料,鄭侯和齊王的王後鮮少接觸,可卻無人知,為何鄭侯如此怨恨闵氏,甚至在闵氏死後,以發覆面,以糠塞口,劣木為棺,意為令她死也不得超生。

眼下,鄭侯看着闵後,他微微俯身,問她道:“季容呢?”

——季容?

這一聲季容,叫得倒是親熱纏綿。想必是他日日夜夜,都将這兩個字懸在心口上。事到如今,他終于不用再叫那個人“王上”,而是季容。

闵後猛然揚起雙眼,那秀麗的眼眸裏在頃刻間迸發出激烈燃燒的邪火,可這樣的怨恨,只不過是一瞬間。

她的光已經徹底離去了。她的眼裏,再也沒有光了。

“王上……不就一直都在這兒麽?”她說。

鄭侯聽到這話,就舉目看了一圈。

他并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有可能是季容的人。可是,他看到了太子和弼的手裏,抱着的一個錦盒。

那個盒子用白色的布蓋着,絲毫不起眼。可太子雙手捧着它,絲毫沒敢放下來。

鄭侯蹙眉,他聲音微揚:“那是何物?”

闵後微微垂首,應道:“這是妾身的夫君,送給新任國主的禮物。”

鄭侯遂命人将那個盒子拿到眼前。

他沒有馬上打開它,然而,放在刀柄上的手,竟微不可察地顫抖着。

打開它——

有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打開它,你就能解脫了……

在命人将它打開之前,他忽地聽到了水滴下的聲音。

他循聲低頭一看——

從盒子的底部,一滴滴的血滴落下來,在光滑的地上積成一小灘的血窪,宛似池子裏綻放的紅蓮,妖冶異常。

“唰——”

鄭侯霍地将白布掀開。

之後,大殿裏就響起“空”的一聲,鄭侯雙膝着地,直直地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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