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噩》下

秋陽宮。

這兒,曾經是齊王的寝宮,是整個宮殿戒備最森嚴之處。這裏無時無刻都亮如白晝,通往內殿的路上,蓮花池裏點亮着一盞盞宮燈,就像是去往冥府的道路。

一踏進寝宮,就可以聞到一股很重的沉香。那是用幾十種的香料調制而成,傳說古時君王下葬之前,為了掩蓋屍身腐臭的氣味,就會在王宮裏乃至于墓室的內外,都燒上這濃郁的香。這麽一說,這宏偉的秋陽宮,就好似一個陵墓,日日夜夜地祭奠着誰。

“停——”在後宮裏被拿下的瘋婦,此時此刻被人五花大綁,重鎖押到了秋陽宮外。內侍尖聲一喊,跟着就有人入內通報。他們忙忙碌碌,走路卻沒有半點聲音,晃進晃出的身影,像是一個個模糊的鬼影,而站在殿外那些玄甲武士,則是一個個催命的鬼使。哪個活人來到這裏,誰不膽戰心驚。

鄭侯身邊的近侍走出,他掐着嗓子道:“帶進來——”侍衛就像拖着一個死物一樣,把罪人拖了進去。

陰陽節,祭亡魂。

過去,在這樣的日子裏,王宮裏可一點都不冷清。先前的鄭侯,沉迷于鬼神之說,每年一到這時候,宮中就大肆舉祭,白煙彌漫,沒燒透的冥錢在整個王宮飄蕩,好似要把這兒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招來——什麽時候起,這些都沒了?鄭宮裏曾經豢養的那些巫師術士,一夜之間,都全消失了。

內殿,老婦被粗魯地扔下來,鎖鏈清脆地響動兩聲。她顫顫地縮着脖子,陳舊的白衣上都是泥濘和血漬。

內侍監碎步而來,停在屏風前十步之外,跪拜下來,輕輕說:“國主,罪人帶到。”

裏頭跟着就傳出了細微的響動,那是缂絲拖拽在地上走來的聲音。不多時,從裏走出個人。他就是鄭侯無極。

傳聞,鄭侯面目獰惡,連惡鬼都懼之。可眼前的鄭侯,他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猙獰醜惡,相反,恐怕這世間,除了千年前的春君蘇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為俊麗的男子。雖然如此,他的眼像劍刃,那戾氣遠在窮兇惡極之上,殺戮對他而言,只在一睜一閉之間。

他就是這個天下,現在的主人。

“就是她?”鄭侯走下矮階,他聲音低沉地說,“每一晚上,在寡人的宮裏裝神弄鬼。”

內侍監跟在鄭侯的身後,細聲道:“回國主,這瘋婦原是前朝樂府的舞姬。當年,齊君大葬,國主曾有命,随葬者須清白出身,此婦為胡姬,故不在随葬之列,後發配至浣衣局,不知如何潛入廢宮,這才冒犯了大公子。”

原來,還是個前朝餘孽……說及前朝,鄭侯眼裏似有微光閃爍,仔細一看,又什麽也沒有。他說了聲:“退下。”

侍衛放下老婦,退出內殿。

鄭侯就站在那婦人的面前,她原是瘋瘋癫癫,火光之中,晃眼一見鄭侯,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身:“王上……”她睜大着黃澄澄的一雙眼,抹着胭脂的嘴唇翕動着,眼角漸漸地凝出了一滴清淚,“王上……”

她認得的,不是鄭侯,而是他身上那件玄紅色的王服。

她顫顫地爬到了鄭侯的腳邊,周圍之人看到這情景,心都不由提起來。殿裏響起了沉沉的聲音:“說。你是何人?”

我是……老婦一臉怔怔。我是……我是……

一個胡姬,何來名諱。

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還記得,那是前朝元熹四年。

那年冬日,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樂府外頭,一個紅頭發的少女被推搡到了雪地裏。她衣着單薄,赤足踩在雪裏,凍得一臉烏青。人啊,分作三五九等,做奴婢的,自也有命更賤的。因她是胡人血脈,模樣生得唇紅齒白,因此更招他人妒恨,素日裏受人欺壓,日子過得像是踩在刀尖上。今兒,那些人撕了她的衣裳,搶了阿母留給她的首飾,把她趕到了冰天雪地裏,是打算活活逼死她去。

胡女無處可去,又不想活活在雪地裏凍死。她什麽都不會,只知如何伺候、讨好貴人。天寒地凍,她為了讓身子暖和起來,便只有跳舞。此處無人奏樂,她便自己唱着歌。胡姬天生無骨般柔軟,故為朝中貴人所喜,不少貴族府裏都豢養着胡人。她們身份低賤,不管如何受寵,都只是貴人之間的玩物。這樣的日子,或者,到底有什麽盼頭……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大膽——!內侍一聲呵斥。

胡女渾然不知,自己跳舞的地方,是齊王回行宮路上的必經之處。她被人押到了王上的跟前,冒犯齊君,該當死罪。胡女連求饒都不敢,本以為這一回死罪難逃,卻不想,一個玄黑色的慢慢走進她的視線裏頭。

“ 你方才唱的,是什麽歌?”

那聲音,沒有多餘的憐憫,也沒有一分一毫的輕視。胡女只以為自己聽錯了,王上……難道王上,是在跟她說話麽?——然後,她又聽見齊王說:“擡起頭來。”

胡女顫巍巍地把臉揚起來,她看見了年少穩重的天子。

彼時,齊王季容初初掌國四載,年輕的齊王并非英姿勃發的少年人,反是氣度沉穩,眉宇之間,有很重的憂思。即使是如此,這樣的王上,對一個不斷受人欺辱、活得如同蝼蟻一樣的胡女來說,已經是如天上的神君一般。

內侍監道,王上問你話,還不快速速回答。胡女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是奴婢,家鄉的歌……”

家鄉……少年齊王眼裏流露出一絲感懷,傳聞,齊王的生母,也是一名胡女。那可憐的女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就慘死在了這森森的禁宮裏。

齊王免去了她的罪,他還說:“嫪醜,給她找一雙鞋來。”

胡女穿上了王上賜給她的繡花鞋,凍得已經發紫的腳趾,竟好似有一股暖意淌過……

這是齊王第一次和她說話,也是唯一的一次。

火光跳動,鄭侯目光沉靜地看着老婦,他稍微俯身,嘶聲地喃喃:“你也是一個,被他所迷惑的人……”那聲音,這麽冰冷。

老婦睜了睜眼,她漸漸看清了眼前之人。這、這不是……這不是王上!她似乎想起來了。她想起來,這個人,是竊取了王土,将齊王活生生逼死的惡徒!

你……你……婦人還來不及幹出什麽,一記袖子狠狠地從眼前掃過!

她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滿嘴都是血。侍衛進來将這膽大瘋婦給押住。

鄭侯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死物:“淩遲。”他拂袖,大步走進了深深的黑暗裏。

——鄭侯無極在位之時,常施以重刑,視人命若無物。鄭侯暴虐成性,不說他人懼之,連鬼神都不敢接近。至于,他的親人……

公子瀛夜裏受驚,回宮後果然大病了一場。他自幼體質質弱,是打娘胎就有的不足之症,藥石罔效,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身體,是絕對擔不起國之大任的。曾有個道士似真似假地說,大公子這是心魂不定,乃是早夭之命,大公子再如何不受待見,此話也令鄭侯十分忌諱。那道士後來命運如何,可想而知。

大公子燒了兩天兩夜。此夜,他又發了噩夢。夢裏頭有許多的白影,他們舞着劍,其中一人,他的臉上帶着青面獠牙的銅面具,那人突然拔劍,追着他來。大公子慌怕地逃命,那人仍锲而不舍,大公子害怕時,大聲地叫着“王父”。這世上,若說有誰在公子心中高大甚于這天地者,唯王父莫屬。奇的是,當他喊着王父之後,那追着他的鬼影就停下來,漸漸地消失了……

公子醒過來時,汗流浃背,燒也這麽退了。他正欲喚人,轉眼一看,冷不防見着了那一道屏風之後的狹長身影。

“……王父!”瀛公子起來,忙要跪下來。鄭侯的聲音傳進來:“你躺着。”

公子的臉上驚疑不定,全然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他實在料不到,王父會親自來看他——可憐這鄭侯的公子,光有長子的名頭在,卻處處不如其他兄弟。那幾位弟弟,誰不是已經出宮建府,有自己的屬臣和随扈,只有長公子瀛還留在王宮裏頭,搞不好,來日連個封地都沒有。

鄭侯素與子嗣不親,他親緣甚薄,素不見愛重哪個,倒對大公子是更加地苛刻涼薄,可偏偏就是說什麽都不廢了他。

大公子只以為王父馬上便走,不想陡然聽到鄭侯問:“那瘋婦,可曾在你面前瞎嚷什麽?”

大公子怔了怔,擡眼看看王父,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她……她說……”

……王上?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公子自然難以啓齒,他随即馬上道:“必是她将我錯認為王父,這才說出這等瘋語,還請王父明察——”

公子跪了下來。他低垂着眼,只聽見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內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鄭侯多疑,他只怕,王父以為他有異心,若是這樣,他真是、真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剛這麽想時,一只手探過來,将他的臉輕輕捏起。

鄭侯靜靜地端詳着少年的那一張臉。

大公子長得一張容長臉,即不像他王父,也和他母親不像,沒人知道他是像誰。他個子高挑清瘦,膚色也比一般的男子白皙一些,眉宇間總有一絲愁緒盤繞着,不知從何而來。

兩年。轉眼,兩年了。

無極看着那張臉,大公子不止長得越來越像他,連字,也是一模一樣……他尋了他二十年,原是就在身邊。

——這兩年,他到底是怎麽忍下來的?

“——王父?”

這一聲“王父”,将鄭侯拉回了現實之中。大公子察覺那擱在他臉上的溫熱離他而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剛才又從萬丈深淵裏,保住了一條性命。

鄭侯令公子起來,既不追究他犯宮禁一事,也不盤問公子那瘋婦還說了什麽話。大公子病好了以後,撥着琴哼哼的時候,內侍問他:“公子唱的是什麽?”

公子笑着搖了搖頭,輕道:“許是……思鄉的歌罷。”

——番外《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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