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欲》

齊國亡了以後,鄭國攻占臨缁,雄踞中州之龍脈,至此已有二十餘年。這些年,鄭侯的軍隊征戰四方,烽火不絕,國與國之間的邦交亦時善時惡,至善和至惡相互角力,這是中洲歷史上,一個紛亂而絢麗的時代。

沒有人懷疑過鄭侯統一中州的決心,事實上,在鄭侯取齊王而代之的僅僅六年後,鄭國已經相當于是天下之主,而鄭侯自然也是當之無愧的戰國霸主。然而,眼看霸業将成,奇怪的是,在取齊國而代之後的第二十年,鄭侯突然就放緩了征戰天下的步伐。

後世有人說,那是因為鄭侯已經看出來了,鄭國雖獨得天下之勢,可到底時候未到,在他活着的時期,恐怕是無望見到天下一統的盛世了。但是,也有人說,鄭侯的改變毫無預兆,簡直像是在一夜之間就放棄了眼前的宏圖霸業,到底是什麽原因,使他從一個以戰謀天下的暴君,轉眼間成為一個耽于享樂的君王,史書上卻也沒留下太多的蛛絲馬跡。

在鄭侯治國的最後十年裏,他犯下了幾乎每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到最後都無可避免會犯下的錯——欲。

臨缁,京畿。

中州連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為繼,縱使年年開倉布施,也依然是杯水車薪,更遑論還有各地每年加重的稅務,使得年年餓死的人不下幾十萬。管道上,一隊華麗的車辇行經而過,和這一路上的荒蕪和破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等儀仗,不說在鄭國裏,中州有此財力者,當屬鄭侯無疑。

那些跟在王辇後頭的宮娥個個長得水靈,在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百姓眼中,簡直如天女下凡一般。車後随行的玄甲武士共計有上百人,一個個則都兇神惡煞,路上但凡有貿然接近之人,一概斬殺。

王辇中,鄭侯盤腿倚坐,除他之外,車內并無他人,內侍在左右步行,車辇四面八方都有武士圍守,将王辇守得如銅牆鐵壁一樣。就算這樣,鄭侯仍然随身帶着他的佩刀。鄭侯的這一把寶刀,傳說是春君當年所用,他從不讓它輕易離身。

路上稍作休息時,王辇裏的鄭侯看着不遠處。

熱風吹拂,華蓋輕揚。在距離行隊不遠的地方,有僧人正在施粥。此事不算罕見,一般廟裏若有點餘糧,一些住持就會帶着僧人到外布施。內侍監順着鄭侯的視線暗暗瞅去,只見那批僧人當中,有一面目極清秀者,想是平日也無幾頓飽飯,長得頗是消瘦,略有病氣,然面目好是溫和,粗粗一看,倒是有幾分弱柳之姿。

內侍監招了另一人過來,細聲地交代了幾句話。

鄭侯的眼色不變,他只是靜靜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它圓潤光滑,像是那充滿着血腥和欲望的記憶裏,那纖細白皙的玉脖,幹幹淨淨的,上頭那些淺淡的青紋,便是它血管的紋路……

——世人皆說,鄭侯的後宮聚集了天下所有的美人,宮侍的人數比起當年齊王在位時就整整翻了一倍多。盡管身邊美人無數,鄭侯并無扶立正室,因着前朝有繇奴之禍,致使鄭侯對後宮極其約束,後宮裏也只有那幾位生養過公子的還能勉強稱得上主子。可就算是這樣,她們的存在,甚至還不如那幾個在國主面前得臉的下人來得鮮明。

或許,整個後宮,對鄭侯無極而言,始終只是帝王的附庸,是除了這個天下之外的另一種瑰麗的嘉賞。他并不沉迷其中,卻也不吝于享受。

這座禁宮花團錦簇,那些肥沃的土壤裏開出的花,究竟是用了多少鮮血來澆灌。宮廊上由遠走來一個少年,他身形瘦高,想是鮮少在日頭下行走,氣色略嫌蒼白,可膚色是同雪一樣地白。他像是一朵腐地裏開出的梅花,為這已經從骨子裏腐朽的地方帶來一抹幽香。

公子瀛為鄭侯長子,在他之外,另有三位公子,除了四公子桓年不足十歲,尚留在宮中,另兩個都是一滿十四歲就出宮去。唯大公子瀛還住在宮中,身上既無職責可為王父分憂,又無門客心腹臣屬,而世子之争,卻一日一日地漸漸浮上了臺面。

“自古立嗣,立長而不立賢。”大公子的老師田嬰乃是鄭國上卿,少時曾周游列國,以博學而聞名。公子瀛聽到這樣的話,頓時一陣惶恐,他拜下來,猶豫道:“王父春秋無期,立嗣一事……自是不着急。”

田嬰卻搖頭道:“賢君以立嗣穩朝堂,免儲位之争。國主有兩年不舉兵,一為養民,二為立嗣做準備。”公子靜而不語,聽先生道:“鄭侯亂世起兵,殺伐果決,此為萬民之福,卻也是萬民之不幸。”

“老師……!”大公子臉色變了變,此話有不敬之嫌,他是……是怕先生有事。

田嬰接着說:“國主為亂世之君,如此果斷當不可避免,故此更要在立嗣一事上謹慎,當以仁德品性為先,這才能守住鄭國的千秋基業。”

“二公子棂雖才思敏捷,但睚眦必報,詭詐善妒,三公子狴如其父神勇善戰,可暴戾恣睢,視人命如無物。他們當中不論是誰做國主,其他的公子都不會活命。國主應當明白,唯有立長公子為嗣,剩下的幾位公子方有一線生機。”

大公子瀛本性寬厚,必不會輕易殺其手足,又無母族外戚,為免內政動搖,以長遠為計,當立為世子。

——但是,他們卻都不知道,鄭侯幾乎給了他的每個兒子乃至于他們的母族希望,令他們都各自暗暗相信,自己将成為天下的下一個主人。朝野的明争暗鬥,公子們也暗中較量,彼此的仇恨早就埋下,而這些都是鄭侯默許之下的争奪。他任由着二虎厮殺惡鬥,最後的目的,是為了……

“有些人,不是天生,就配做一個父親的……”鄭侯發出了嘶啞的輕語。他的身前有人伺候着,那個人有個纖細白皙的脖子,青色的血管紋路清晰可見。內侍都跪在外殿,他們都面無表情,跪拜時他們會露出自己的後脖子,要是犯了什麽錯,或者是國主不滿意,只要抽出刀來,一起一落就只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內侍監站在距離國主的床榻最接近的地方,他聽到了鄭侯所說的話。

許多人都知道,鄭侯年少時受其父子闾與繼母的虐待,這不是一個秘密。所以,也有人猜測,鄭侯和公子們不親近,多少同少時的經歷有關。可是,鄭侯對他自身的兄弟姐妹卻很寬容。他極疼愛自己的同母胞妹紅纓夫人,夫人遠嫁青城之後,他又寄情于弟弟子琰的女兒,長樂郡主身上。長樂郡主和紅纓夫人模樣肖似,十分受鄭侯的寵愛。那鄭侯說的這一句話,指的是其父,還是自己?

內侍監不敢随意揣摩。驀地,床帳後發出了劇烈的響動,是男人像抓住獵物一樣摁住了那個瘦弱的僧人,他從後扼住了他的脖子,像是一個陰影完全籠罩住了他。“嗯……”僧人兩腮酡紅,咬緊的牙齒還是沒制止住痛苦和歡愉交織的呻吟,男人炙熱的手掌擦過他的背,那裏像是燒紅的鐵一樣,又像是一朵梅花,一片雪白裏透着誘人的紅……無極俯下身,他阖着眼,鼻尖點着細密的汗珠,火一樣的嘴唇慢慢貼住那纖弱的頸項。

大公子一早便去了書閣,這兒已經有些年頭,素日裏不會有其他人過來。

這書閣年久失修,屋頂破漏,走過道兒時有粼粼的光灑下來。公子不知從哪兒搬了張梯子過來,他爬了上去,架子上的書簡有很多已經毀壞,被雨水給泡得字跡模糊不清,他也不覺有半分掃興。公子瀛雖不說機敏伶俐,但好學勤奮,故有人說,長公子有先齊君子之風,但是這等贊美之言,卻引來鄭侯一聲嗤笑。

君子當不成上位者,只能任人魚肉。鄭侯崇尚霸權,常以齊王之敗為鑒,直言文人曉風花雪月,不通治國,齊王得盡人心,也擋不住無情的千萬鐵騎。

大公子雖怕王父甚深,卻也敬他甚多。要說公子幾位如何,二公子善奉承迎合,三公子縱然粗鄙卻也善獵,常獻上美物令王父展顏。大公子會什麽?他只要少說兩句掃興的話,他父親也就不會對他冷落至此了。

瀛公子翻着書卷,這裏有很多未傳世的古籍,想是過去齊宮裏某個人所收集的。此時,公子聽見腳步聲,是一對宮娥走過。

“你可知,錦梁宮前兩夜裏,又有人死了……”她們刻意壓低了聲音,“是之前國主從宮外帶回的那個和尚。”

“是怎麽死的?”

“怕不是仗着幾日的殊寵,不知好歹——”美麗的宮娥吃吃地笑,“根本不需要等到國主生厭,自有人會收拾了他。”

那笑聲清脆悅耳,卻教人森森一寒。

她們慢慢走遠。

公子卻想,錦梁宮。這是鄭侯後來修建的行宮之一,聽說它華美又豪奢,除了鄭侯自己之外,沒有人去過那個地方。因為,那裏都住着鄭侯的禁脔,王宮內外都在傳國主在錦梁宮夜夜笙歌。那是鄭宮最引人遐思之處,它同時也是欲望的溝壑,像一只貪婪的獸張着血盆大口,每隔幾日,都有死人從那裏被擡出來,埋在了萬古深淵裏。

腳步聲遠到聽不見了,公子不知何故失神,他一碰,夾在書簡之間的一物滑落下來,吹起了漂浮的塵埃。

瀛公子咳了幾聲,他拍着那些灰,踩着梯子下來。他蹲下身把書簡撿起來,冷不防地看見一個布卷。那是一張畫。公子将它打開來,随着浮動的煙塵,一個披着玄甲的少年躍然紙上。

那少年身如蛟龍,手裏擎着一把寶刀,畫他的人想是傾注了不少的心血,才能把這少年畫得如此惟妙惟肖。公子無聲地探出手,指腹輕輕地拂過畫裏的人,在畫的右邊提了一句詩。

公子眉目微垂,如羽般的長睫輕輕地顫着。他念道:“山海……去無極……”

山海去無極。

金麟殿上人影憧憧,金色的托盤上綴着寶石,卻只用一個白色的布蓋着。鮮血滴下來,從王位流下了臺階。最後,他還是掀開了它——

床上的人猛地一清醒。

“出來!”他赤着腳大步走出來,沒人知道他在找誰,他咆哮道,“你出來!無極知道,你就在這兒……你在這!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秋陽宮的內侍跪成一地。在這座禁宮裏,沒有人願意知道太多的秘密,一旦你明白得太多了,離死,就不遠了。

不多時,鄭侯臉上的狂亂,就慢慢地褪去了。他看着這座宮殿,眼神停留在柱子上的龍首雕紋。他從未懷疑過,齊王是有多麽地恨他。季容用自己的死來懲罰他、報複他,到如今,也仍然沒有放過他……

他低聲地喚:“內侍監。”

內侍監無聲地走來,他匍匐在鄭侯的腳邊,細聲地答:“奴婢在。”

“把大公子帶來。”他的眼神暗暗,緩緩地說出這一句話。內侍監應了聲“諾”,不敢多停留,躬着身要退出去,無極卻又說,“不。”內侍監停下來。

鄭侯輕聲地說:“大公子睡了,不許吵他。”鄭侯的這一句話,宛若一個慈父所言。

整個秋陽宮一片死寂。之後,就見宮燈亮了起來,是鄭侯深夜擺駕,去了錦梁宮。

錦梁宮位在王宮北面,僅用時一年三個月就建成,期間不知累死了多少的奴隸。它建在一片湖上,湖裏種滿了蓮花,開得異常地鮮豔。有人說,那是因為這池子的花和魚是吃人肉的。傳說,錦梁宮裏的個個都是世間少有的尤物,他們使勁渾身解數,以取悅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然而,就算是他們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們就像這池子裏的花跟魚,嘴裏吃着人肉,但是,随時随刻都會被連根拔起或是肆意魚肉。

鄭侯未傳人伺候,他命人奏樂,上酒。樂師抱着琴簫入殿,內侍為鄭侯斟酒。內侍監尖聲道:“奏樂——”

相傳,先齊亡國之君,也善樂。那位是飽學之士,身上集聚了君子之風儀,鄭侯還記得初見那時,齊君為虎所驚擾,縱然一身狼狽,君子的風度也絲毫不落。

無極。山海無極。

夢裏的僧人說,齊王心裏裝的,是這個天下。如今,天下已經在他的手裏了。

鄭侯出聲問:“是誰彈的琴?”琴聲一止。用不着等多久,一個穿着白衣服的琴師就跪在了鄭侯的腳邊。

內侍過來,将琴師的臉揚起來。琴師是個美人,膚如凝脂,唇紅齒白,興許還有點胡人的血脈。

但是,他不像。

鄭侯無極最初的欲望,來自于那個尊貴年長的男人。那個男人,消瘦、蒼白,身上總有一股虛弱的病氣,而這一切,都讓曾經少年的鄭侯無比地沉迷和向往。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鄭侯的欲望,開始變化。他仍舊中意白皙瘦削的人,而他們無一不年少青澀,或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他喜歡他們眼裏的惶恐和謹慎,他甚至沉醉于看着他們露出迷亂和瘋狂的神色。

借此,他才能鎖住心裏的惡獸,他才能保住他藏在這座禁宮裏,唯一的一顆明珠。

鄭侯拂手,讓琴師退下。琴師袖子下的手攥緊,他好不容易等到在國主面前開臉的機會,又怎能看着它白白失去。他情急之下,俯首拜倒:“——國主。”

這一聲叫喚,令那摩挲着扳指的手一頓。

內侍監的眼皮動也不動——琴師的聲音,清朗而明晰,和禁宮深處的那一位,有着幾乎一模一樣的嗓音。

琴師總算留住了鄭侯,他聽見前頭響起了冰冷的聲音:“過來。”那是欲望的召喚,是登向財富和權勢的天梯。他爬向了他,那只手伸過來,捏住了他的臉龐。琴師從未料到,是個這樣俊美而恐怖的男人。

“你的口音,不似鄭人。”那粗糙的指腹揉過琴師的唇,他戰戰兢兢地應:“回國主,奴、奴曾是齊人……”那手指探了進來,捏住了他的舌。

齊人?毋怪……男人微微屈頸。

夜涼,露重。瀛公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終不能寐。可是,他的宮裏,沒有值夜的宮女,連個陪寝的侍兒都沒有。

對此事,瀛公子向來羞于啓齒,他更是不能去王父面前讨人伺候。瀛公子年有一十七,早該通事,然而他實不知,他的王父絕無可能讓他碰任何人,自然也不會讓誰去動他。公子不知,父親居心叵測,他只當是受人冷落,平日不覺如何,便當修身養性,可今夜老想起那些宮娥的話,錦梁宮……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瀛公子胡思亂想忍了半宿,還是不免動了淫心,此事原也不必羞慚,可不曾有人好好教過他,他胡來過幾回,大都覺得不爽利,次次草草收場。

這一夜,少年蜷在被子裏。他咬住了唇,趁着無人,手探進解開的褲頭……那物也奇,将弄兩下,就硬得渾身都疼,公子喘了喘氣,蒼白瘦削的臉蛋升起一片紅暈,他的脖子也一片通紅,頸脖後露出的印子,鮮豔得好像在滴血似的。

“唔。”公子死死地隐忍着,他不知如何使自身愉悅,只胡亂套弄一氣,指甲刮得皮肉生疼,這疼痛卻讓他一陣顫栗,頂口的小眼汩汩地流精,很快澆了他一手。出精之後的一段時刻裏,公子都閉目喘氣,好似順不過來,誰想到,他竟出了一頭的冷汗……

殿內一室旖旎,琴師半跪于榻,後頭探來的一雙手死死地勒住他,在他身前淩亂熾熱地用力摸索。粗喘和呻吟在房梁缭繞,熱情如火,到後來,那呻吟由緩轉急,漸漸就帶上了嘶啞的哭音。那痛苦的聲音,撓在殿外頭那些奴才的心間上,每個人都像蠟做的一樣,動也不敢動,連氣都不敢喘。

眼看要登極樂,琴師也是鬼魅上心頭,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迷亂之中,便在鄭侯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王父……!”

——驚變就在一瞬間!

內殿驚傳出琴師的慘叫,內侍監匆匆入內,便驚見那琴師翻在冰涼的地上,而鄭侯的臉色一片鐵青——國主到底有多久,沒這樣動過氣,內侍監兩腿一軟,跪了下來:“國主……息怒!”

殿內殿外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

鄭侯披上了衣服,他的眼神如刀,正一下下地割着那個琴師。琴師連求饒都不敢,他恐懼地吸氣,鄭侯走近一步,他就往後爬一步。然後,他滾下了臺階,再也沒有退路。

無極冷眼地看着他,他問:“還有多少人知道?”

琴師嗫嚅着,多少人……只要長着一雙眼,看一看整個錦梁宮!誰不知道!還有誰會不知道!

若天下人知道,鄭侯一世枭雄,居然對親子生出畸念,你說,此等禽獸不如之人,憑什麽坐擁天下四海,受萬人敬仰?!

琴師死到臨頭,忽然瘋瘋癫癫,他用公子的聲音高聲說:“王父……王父!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錯的是你,我沒有錯,錯的人是你——”

忽地,寒光劃過,血濺三尺。男人兩眼血紅,他的刀上滴着血,沿着尖落在赤金鋪開的地面。

無極擡起手,扳指上也沾了血漬,他慢慢地用手背擦過了臉。

“把這兒,收拾幹淨。”男人神色木然,他喑啞地說,“內侍監,寡人乏了。”

屋裏頭,“唰”地一聲響。

燈火照亮了少年的側顏,公子照着畫,他拿起筆,一點一點地細細描繪——

山海去無極。

無極……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

連着幾天下雨,好容易才等到放了晴。內侍過來傳話,請大公子前去議事的正殿。

瀛公子不敢怠慢,他衣服也沒換,就趕過去了。到了那裏,他瞧見王父。鄭侯坐在上座,他今日着了一身玄暗的袍子,看起來依然如此威嚴。大公子在十步之外跪地,拜見了王父。

鄭侯聽到他的聲音,卻沒有看他。他也沒有叫他起來。大公子只好維持着這個跪拜的姿勢。

良久,鄭侯擲了一個木簡下來,它落在公子的眼前:“是誰教你這麽寫的?”

正殿裏,鴉雀無聲。

大公子擡了擡頭,他一看便認出來了,這是他先前上奏的一份奏疏。木簡上頭寫的,是說道連年戰火,百姓生活艱難,年年餓死者不計其數,鄭侯應新興農事,以養民為先,征兵一事,當緩則緩。

“回王父,”公子瀛斟酌地回道,“沒有人,教兒臣寫的。”

鄭侯不應。大公子仿佛是豁了出去,他爬起來,看着父親道:“王父,今不過休兵兩載,民生尚未複蘇,過去那些年所耗的,是先齊留下的根基——”

殿上猛地傳來一下重響,鄭侯冷冷地看着他。公子瀛喉結一顫,自明失言,跟着聽鄭侯低沉道:“你滿嘴為了百姓,可自身錦衣玉食,日子不曾有半點委屈,”他寒笑一聲,“你真懂什麽民生疾苦,再者,寡人為君,又可曾說是為了萬民福祉!”

公子一震,緊跟着連忙說:“王父,兒臣不是要教訓王父,兒臣……兒臣也是、也是為了王父設想……”瀛公子素不是個牙尖嘴利的,他不知如何說明白,他規勸鄭侯,不單是為了百姓,也是為了父親的江山基業,民是國之根本,如耗損太過,怕有不利。

只是,他想說什麽,鄭侯自身何嘗不知道。

他懂他,就像他懂齊王一樣。那是君子之風,是流淌在血脈和靈魂裏的良善和迂腐。他們吸引着狼,最後,也死在了狼的口下。

大公子不敢動,當那陰影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籠罩住他……鄭侯的鞋繡着金線,上頭的龍張牙舞爪。公子覺得自己的命,仿佛懸在了一根即将崩斷的線上。

跟着,他聽見頭頂上的聲音問:“大公子的先生,是誰?”

瀛公子怔住。他甚至直起了身,輕輕地喚了聲“王父”。內侍監走過來,他對鄭侯道:“回國主,是上大夫,田嬰。”

瀛公子似乎明白了,他的王父要怎麽懲罰他。“不……”他失聲喃喃,往前膝行兩步,在鄭侯的腳邊磕頭道,“王父!不關先生的事,請王父明察!”

鄭侯卻沒有理會他,他如果要取一個人的命,從來就不會因為誰的求饒而動搖。瀛公子何曾想到,自己一時糊塗,會給旁人帶來殺身之禍。只聽到鄭侯一字一句地說:“去取田嬰的人頭來,如果公子再求,那就也取他兒子的人頭來。如果公子接着求,就取他父母弟兄全族的人頭。”

瀛公子何敢再言,他眼睜睜地看着內侍監躬身退出去,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想要追上他。可是,鄭侯後來說的話,卻阻斷了他的腳步,他站在那裏,去也不是,回也不是,陽光灑在他身上,他卻周身冰涼。

可不止是這樣,鄭侯又道:“你無用的書,讀得太多。來人,把大公子書齋裏的書全都燒了。”

“王父!”公子瀛回過頭。不多時,宮人就将公子的書都搬了過來,在他的眼前,點了一把火,一個個都扔進了火盆裏。

大公子無力阻止,可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我的畫……”就看公子魔怔一般,沖到了火裏去,也不怕大火燒身。

“攔下公子!”鄭侯怒斥道。瀛公子癡了也似,拼命地要救回他的畫。侍衛不得不将公子往後拖拽,他一摔便摔在地上,等他坐起時,就眼睜睜地那張少年的畫飄入了大火之中,一點一點地燒成了灰燼。

就這樣,紛亂慢慢地結束。公子茫然地跪坐在正殿的中央,他害死了他的先生,他的畫,也沒有了……良久,瀛公子才擡了擡頭,他看着殿上的男人。

鄭侯也靜靜地望着滿臉淚痕的少年,周圍很安靜。須臾,響起了男人低啞的聲音:“來。”他朝他伸出手。

瀛公子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等他回神時,他已經來到了王父的身邊。真奇怪……公子仿佛失了魂兒一樣,他看着男人的眉眼,卻想到了畫裏的人。

無極耐心地等待着那蒼白的手,慢慢地放入自己的掌心,然後,他便好似一狠心,将這單薄的少年攬來。公子猛地跪坐下來,他的上本身緊緊地靠在了王父的懷裏。

男人睜着有些泛紅的兩眼,唇緊緊抿着,厚實的掌心卻輕輕地放在少年的腦袋上。他安撫着他,聲音極其嘶啞:“子瀛,你要牢牢記住今天 ,只有當你當上國主,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對你一樣,”他一字咬着一字,森然地說,“——為所欲為。”

鄭侯懷裏的少年嗚咽一聲,他緊緊地環住了他的父親。男人也抱緊了這個顫抖的少年,用臉溫柔地抵住了他的額頭,手一下一下地拍撫着他的背……

那是鄭侯掌國的第二十二年發生的事情。離他真正沉淪于齊王的詛咒,還只剩下半年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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