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季學期第十六周，第六大節的下課鈴于21:45準時響起，随堂期末考結束，學生陸續交卷。
陸晔磨蹭在最後一個，腳步虛浮，腿軟無力，遞卷子的手都打着哆嗦，唯指尖殘存的力道死死捏緊了答題卷的邊緣。
倪嘉予扯了幾下沒扯動，目光順着他的手指移到臉上，有滋有味地欣賞了一番對方垂死掙紮的慘相，而後似笑非笑地出聲提醒：“同學？”
陸晔下意識“啊”了一聲，縮回手，腳釘在原地挪不開步，氣若游絲地開口：“嘉予姐……”
走廊裏的嘈雜聲逐漸零落，空蕩蕩的教室裏此刻只剩下三人。
茍延殘喘的考生，不懷好意的助教，加一個見怪不怪的老師。
陸晔滿腦子佟湘玉式單曲循壞“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選這門課……”終結于老師輕飄飄一句：“沒好好學吧？”
他低着頭，十分乖巧：“我錯了……”餘光瞥見倪嘉予彎起的嘴角，悲劇又成指數分布式上升。
老師撥弄着手機，沒打算接受這毫無誠意的求饒：“還站着幹什麽，等着補考？別想太多，重修吧。”
一錘定音。
陸晔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或許人失魂落魄時，記憶存儲功能就會暫時封閉。直到手電筒的燈光直射到臉上，他才恍如驚醒般找回了知覺，站在底層車輛停放處對上了保安大哥審視的雙眼。
“你是這裏的學生？”
“啊……”
“學生卡出示一下。”
陸晔遞過去，保安大哥将證件照和本人來回比對幾遍，從那張入學時統一拍的呆頭呆腦照上找到了和面前這個傻大個的相似之處，終于确定了此人正統無害的屬性，聯想到校歷安排，頓時悟了：“考砸了？”
“嗯。”
“要哭回宿舍哭去，在這黑燈瞎火的，喂蚊子啊！”保安邊說邊拍死了一只，手掌攤開血絲猶存，接着問，“你宿舍在幾樓？”
陸晔看着和他一樣被位高權重的大手拍死在掌心的生物，悲憫之際渾然不覺小臂發癢，條件反射地回答：“三樓……沒哭，我只是在思考人生。”
保安算了下教學樓頂層實驗室的高度，相比之下宿舍三樓安全多了，于是放心地趕人：“多大年紀就思考人生了？考這麽好的大學還要死要活的，搞不懂你們這群天才怎麽想的……”
陸晔推着車離開，心道：“我又不是天才，要不是高考超常發揮，打死都不來這受虐。”
但這話不能說，說出來容易被人打。
騎出去百米遠，五分鐘不到，陸晔已經給自己規劃了十幾個慘死結局，忍無可忍地在路口剎車，折回去轉了一圈，在教學樓牆角找到了倪嘉予那輛騷氣的粉色自行車。
明明心理陰暗，一肚子壞水，裝什麽少女心！
他擡起頭，二樓窗邊恰好路過倪嘉予的身影，于是抓緊時間翻出筆袋裏的圓規，迅猛且堅定地戳破了粉色自行車後胎，旋即藏好兇器，推着自己的車逃出十米遠。
陸晔小時候混賬慣了，花式糊弄師長，此刻信手拈來不打折扣，有模有樣地蹲下來裝出一副修鏈條的架勢，摸得兩爪子黑油一片。
待倪嘉予下樓發現車子不對勁時，他馬上攤着兩手小跑過來，焦急地喊：“嘉予姐，有沒有紙巾啊？”
倪嘉予将沒氣的自行車停一邊鎖好，遞給他兩張濕巾，好整以暇地看他表演“若無其事”與“裝腔作勢”。
平日裏見了她掉頭就走裝不認識的某人，這晚化身話痨，擦個手都一堆廢話。
“剛鏈條掉了，好不容易才修好，你看看我這手，啧啧，髒死了。诶，嘉予姐你車壞啦？我送你回去吧，這大晚上的，修車鋪早關門了。”
如同他生命裏遇到的所有假裝沒有識破的師長一樣，倪嘉予看着他努力裝出的人畜無害笑容，同樣虛僞地點頭：“那就謝謝你啦。”
陸晔後座裝了個黑色軟墊，學校裏通常稱之為“情人墊”，專為男生載女朋友而設。一般有情人墊的，要麽是正在甜甜蜜蜜的，要麽就是為甜甜蜜蜜做準備的。
這只單身狗顯然是後者。
倪嘉予專挑他的痛點明知故問：“喲，追上裴菲了？”
裴菲是日語系的萌妹子，今年大一，陸晔軍訓時就看上了人家，死乞白賴地追了一年都沒追上。期間最後悔的事，便是追随人家的腳步選了《基礎天文學》這門全校公選課，碰上了當助教的倪嘉予。
他懷疑自己和倪嘉予八字不合，遇上她基本沒好事。
明明去年還給分奇高的天文學，突然就要求嚴格起來了，不僅每兩周交一次報告，期末居然還閉卷考！
授課老師寬容地給出了讓步，文科類的學生可以适當降低要求，其他人自行選擇是否退課。
陸晔将教學大綱和第一節課的ppt反複看了五遍，認真考慮過退課的可能性，并且盛情邀請裴菲一起退。
結果裴菲回了個萌萌的表情包，歡快地拒絕他：“當然不退啦！我是文科類的喲~~~”
陸晔被三個波浪號萌得色迷心智，立時決定不退了，硬着頭皮上。
一學期結束，他不僅得硬着頭皮向改卷子的助教求饒，還得直面至今未成的慘痛初戀，強撐着面子幹笑：“嘉予姐誤會了，我和她就是普通的同學關系。”
“哦，是嗎？”
這不冷不熱的聲音……靠！有男朋友了不起啊，非得逮着單身狗的小心髒戳。
陸晔載着她行駛在主幹道上，兩排圓柏迎着夜風搖曳，路燈從稍頂探出光源，昏黃地鋪撒在地。不斷有自習結束的學生飛馳而過，叽叽喳喳地讨論着即将到來的考試周。
陸晔一心琢磨着怎麽求她改卷子時手下留情，倪嘉予卻率先開口：“先不回宿舍，去食堂，離1號樓最近的那個。”
陸晔一邊腹诽“胖死你”，一邊繼續裝乖巧熱情：“嘉予姐去吃夜宵啊？”
“沒，去開民主生活會。”
陸晔沒聽懂：“那是個啥？”
“黨組織生活的一部分，批評與自我批評，要一起去嗎？”
“……去！”
車在食堂門口停下，倪嘉予又變了卦：“要不你還是別去了吧。我們心理系碩士班的活動，你一個數學系的混進來，多尴尬呀。”
陸晔搜刮着肚子裏僅存的黨性修養，強烈要求參加：“嘉予姐，你不知道，我們系黨建氛圍太差了，黨組織生活一次都沒邀請過非黨員人士，太不懂密切聯系群衆了！雖然我還沒交入黨申請書……但蒼天可鑒，我有一顆又紅又專的真心啊！我強烈要求參與，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向你們這些優秀黨員學習。”
倪嘉予打量他片刻，笑道：“好吧，準了。”
陸晔狗腿子樣跟在她身後，還不忘噓寒問暖。
“批評來批評去的，一定很渴吧，我給你們買西瓜！”
“那多不好意思啊。”
“沒有沒有，我一個外系的跑來蹭活動，當然要有所表示。”
“謝謝你哈！”
食堂裏沒有适合開小會的大桌，衆人便拼了三張四人桌，十一名黨員加一個共青團員依次落座。
黨支書盡職盡責地打開會議記錄本，對本次會議的地點表示歉意：“臨近期末，空教室不好借，系裏的會議室也都因其他事務被占了。沒辦法，只能在食堂将就一下，辛苦大家了，我們争取速戰速決。”
陸晔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乖乖坐在一邊當稱職的吃瓜群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直到倪嘉予開口才端正了态度，打算聽一聽這個眼睛長在眉毛上的女人要怎麽開展自我批評。
倪嘉予說：“上學期民主生活會時，大家對我本科物理、交叉推研到心理系之後的學習困難給出了很多建議。這學期除了按部就班的修碩士課程外，也旁聽了三門本科生的專業課，彌補自己在專業知識上的不足。工作上，我一直積極地參加研會活動，組織安排時認識到自己待人接物的能力還有待提高。理論學習方面，這學期只看了半本毛選分冊，理論水平非常欠缺，黨組織生活時都不敢開口說話……”
說到這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與會人員紛紛安慰：“沒有啦，大家理論水平都差不多，也就黨支書高點。”
黨支書戴不起這頂高帽子，連忙擺手：“別！學到老，活到老，誰也不敢說自己理論水平好。”
陸晔吃着瓜，皮笑肉不笑。
倪嘉予接着說：“生活方面，發現自己越來越心軟，別人提了要求，就不太好意思拒絕，生怕人家不高興。”
诶诶诶？
陸晔豎起了耳朵，坐直身子，小心髒怦怦跳。
意思是……可以大膽地撲上去求她手下留情了？
然而緊接着，倪嘉予話鋒一轉：“但是這樣不好。這學期當助教，但凡有學生請假或推遲deadline，我都沒扣平時分，想着自己當年也是這麽糊弄過來的，不好意思去苛責。可是心越軟，有些人就越得寸進尺，一旦嘗到了不思進取還能蒙混過關的滋味，将來就更不可能認真學習，久而久之，反而害了人家。”
陸晔：“……”
倪嘉予還嫌不夠，下了劑狠藥：“所以今後我還是要心硬一點，對不合理的要求及時拒絕，堅持原則。嚴于律己的同時，不可過度寬以待人。”
黨支書帶頭鼓掌：“說得好！”
不思進取還想蒙混過關的陸晔同學，繼續保持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衆人一一提出批評意見後，黨支書的記錄本也填得滿滿當當，看時間距食堂關門還有十分鐘，于是很有閑情逸致地來關心坐在角落裏的小師弟。
“這個友情贊助西瓜的同學是哪個系的？”
“不會是嘉予男朋友吧？”
“嘉予上次不是說男朋友在深圳嗎？”
陸晔趁着倪嘉予還沒狗嘴裏吐狗牙，趕緊自我介紹：“師兄師姐好，我是數學系的陸晔，今年大一，是嘉予姐老鄉。她車壞了，我送她過來，順便聽聽，提高一下思想覺悟。”
師姐由衷誇贊：“小師弟真懂事，我怎麽沒有這麽可愛的老鄉呢……”
旁邊一男生立馬吐槽：“你車壞了會自己修，用得着人家送嗎？”
衆人笑作一團。
就在這時，倪嘉予轉身對他說：“陸晔，既然還有時間，不如你也來自我批評一下？提升思想覺悟嘛。有什麽困難，我們這些師兄師姐也能幫幫你。”
“對啊對啊，小師弟也說說。”
“師弟才大一，适應得怎麽樣了？”
“不要有壓力，放輕松，數學專業不了解，生活方面我們還是有經驗的。”
陸晔終于放下了捧瓜的手，對着一桌子西瓜皮洗腦循環式反省：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從一開始就不該來這裏……
面對一衆殷切關愛的目光，他戰戰兢兢地開口：“嗯……理論方面，我還是個共青團員，就偶爾關注一下時事，知識水平非常欠缺。生活方面，适應得還算不錯，和室友相處愉快，和同學團結友愛……是這麽說的吧？學習方面，呃……”
他膽戰心驚地看了眼倪嘉予，對方十分友善地鼓勵他：“別怕，繼續說。”他的小心髒抖了抖，精神壓力直線式上升。
緊繃了一晚上的那根弦，“啪嗒”一聲斷了。
他突然像倒豆子一般噼裏啪啦說了一長串：“我錯了，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國家對不起自己……考進了好學校就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去年所有專業課都是低分飄過，及格全靠師生情。天天打游戲，也沒打出個獎杯來……追一個女孩追了一年，到現在都沒追上，活得像個廢物……”
一時間悲從中來，後幾句甚至帶了哭腔。
師兄師姐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推搡着黨支書出面安慰。
“咳，這個，适應期出問題是好事，及時止損，對你今後三年的學習生活有利無害。你才大一，現在努力還來得及，別陷入負面情緒。”黨支書沒想到開個民主生活會還能碰上這場面，一時半會有些懵，轉而想起自己是心理系的，于是借着關懷的旗號打起了廣告，“實在有什麽想不開的，歡迎打電話預約心理咨詢，你們輔導員提過吧？”
陸晔吸了吸鼻子：“沒有……”
黨支書松了口氣：“那就沒什麽大問題嘛！在校生每學期有八次免費預約的機會，我們每周都要接待幾個學習壓力過大的。你們輔導員沒找你談話，說明事情不嚴重，你別妄自菲薄，放輕松，會好起來的。”
師兄師姐們見狀紛紛附和。
“我大一還挂科重修了呢，能低分飄過也是能力的體現呀！”
“小師弟想開點，師兄追四年都沒追到女神，現在依然活得很堅強。”
“數學系大牛多，也難怪被打擊到沒自信了，不是你的錯。”
……
整個過程中，倪嘉予一直沒表态，陸晔摸不準她的心思，只好強撐着感謝大家的安慰，在惴惴不安的惶恐裏結束了這場悲催的民主生活會。
回到宿舍，陸晔抓緊十一點的尾巴，在停熱水前沖進浴室洗了個澡，顧不得把頭發擦幹，立刻給倪昊發了條消息。
“我要你姐的聯系方式，手機、企鵝、人人、微信、微博，全部！”
五分鐘後，對面回了句：“驚恐！！！！！”
一連串感嘆號把陸晔看糊塗了，沒等他反應過來什麽意思，倪昊又發了句：“無恥！！！！”
陸晔瞬間想把這姐弟倆捆一捆扛去菜市場賣了，戳鍵盤的力道都比平時大上百分之三十。
“說人話！”
等了半分鐘，那邊直接打來了電話，陸晔翻出耳機，聽見那頭語重心長地勸他：“小晔子，我姐和她男朋友從高中就談了，你放棄吧，這牆腳撬不了的，別去當男小三，丢人！”
陸晔被突如其來的信息量砸了個七葷八素，好不容易抓住了重點，又被氣得七竅生煙，最後，千言萬語彙成一個字：“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願意戳進來看文的朋友。
我要抓住2017的尾巴，寫一篇溫馨勵志的甜(ji)文(tang)。
每晚八點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