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倪昊的狀況不算好。
陸晔是在人民醫院二樓找到了這個失聯一晚上的人。
他臉色蒼白,虛軟無力,微微擡起左手招呼許久未見的好兄弟:“你來啦。”至于右手……綁着一個扁平的試劑盒,插着細尖的針管。
陸晔一看就樂了:“小孩子才綁那東西,你怎麽混到這地步了?”
倪昊苦着臉,還記得被護士喊醒時手腫得像個饅頭:“睡得人事不省,忘了還挂着鹽水,我以為在自家床上呢……”
三人間病房,都是腸胃方面的毛病,中間床位的老大爺說:“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愛吃外面的東西,什麽油炸啊、燒烤啊……一個個吃得跟上瘾似的,還嫌家裏的菜不夠味,能不吃出毛病嗎?”
倪昊呻/吟着喊冤:“爺爺,我是在我大伯家吃出來的急性腸胃炎……”
“不應該啊。”陸晔在陪床的椅子上坐下,拿了個樓下順手買的蘋果開始削皮,“你大伯家不是還有個小孩嗎,要病也是他先病,怎麽反而你倒下了?”
“快別提了,我那小堂弟估計還在哭呢。”
“哭?”
“我姐……太牛了!”倪昊振奮精神,幾乎眉飛色舞,“你是沒看見啊,那小刀子刷刷刷地往我大伯心口紮,逼急了就上演一折離家出走,經濟獨立就是不一樣!”
牛?
陸晔咬了口蘋果,心想:“真牛就不會哭了。”
倪昊不滿:“小晔子,有你這麽探病的嗎?當我面削,還當我面吃,生怕氣不死我是吧?”
“你現在能吃?”
“……暫時不能。”
“那不就結了。”
一頓不情不願的晚飯,非但沒吃飽,還吃進了醫院,倪昊真想去上柱香求神佛保佑大吉大利。
他疼了大半夜,直到淩晨才睡着,還沒睡夠呢,就被隔壁床探病的聲音吵醒了。老爺子住院,一家子大大小小輪流探望,尤其還有三小孩,六七歲,最鬧騰的年紀,叽叽喳喳快把房頂掀了,護士小姐警告了幾次都不聽。好不容易人走了,睡意也沒了,摸出手機才發現陸晔打了四五個電話。
倪昊幽幽地問:“回家三天內,爸媽把你當成寶,你不好好享受當寶寶的日子,催命一樣給我打電話幹嘛?”
陸晔愣了一下,随後漫不經心道:“哦,本來想找你打游戲,不料您老先把自己送進醫院了。”
他始終覺得,一個朋友的私事,不方便巨細靡遺地和另一個朋友講,兄弟、姐弟也是如此。有時候講着講着,就講出問題了,傷感情。尹慧芬常教他,不惹事也不要怕事,關心人也要尊重人。人家把你當朋友是信任你,沒允許你把他的事情當閑聊時的談資。
如果倪昊知道在他痛得打滾時,他堂姐在陸晔那的地位已經從“好兄弟的姐姐”升級為“朋友”了,估計得鯉魚打挺一般彈起來怒吼:“我還活着呢!”
好在他不知道。
倪昊在醫院躺了兩天,陸晔就陪了兩天,天南海北地瞎聊。等他出院時,正好撞上初中同學會,倪昊磨刀霍霍,誓要犒勞受苦受難的五髒兄。
陸晔初中時不算出衆,很多同學對他的印象都是——和倪昊一塊兒的那個差生。同理,倪昊的定位也是——和陸晔一塊兒的那個差生。陸晔上重點高中靠的是家裏出錢,初中同學見怪不怪,最多感嘆一句:“有錢真好啊。”
既定印象太深,以至于當陸晔裸分考上A大時,初中班級群都炸了:“陸晔?哪個陸晔?咱班那個總是抄作業的?!”
時隔一年,當初的震驚已然平息,陸晔在老同學心中的形象終于不再是牆角罰站還要偷偷蹭掉黑板報的搗蛋份子,甚至還有好幾個女生結伴向他敬酒。
陸晔毫無愧意地端起了酒杯,杯裏裝的是西瓜汁。
同學不樂意了:“不給面子?”
倪昊忙說:“小晔子這是陪我呢!我不剛出院嗎,忌酒,他怕我光看喝不着鬧情緒,陪我一塊忌。”
同學無語:“你倆要不要這麽基?”
陸晔:“……我是直的。”
倪昊:“……我也是直的。”
聚餐過後,一行人就近找了家KTV唱歌。倪昊是個麥霸,搶到了話筒就不肯松手,聲嘶力竭地吼《死了都要愛》。陸晔在倪嘉予那受了刺激,安分地坐在角落玩牌。
打了幾輪鬥地主,贏家全是他,其餘人越玩越洩氣,索性散了去另一邊打雙升,不帶他玩。陸晔有始有終地将牌整理洗好,這才發覺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人。
他記得這女生叫尹岚,有一段時間坐他前排,往後傳作業本時總是輕聲細語的,性格內向,有點害羞。他當時少男心萌動,一激動就表白了,然後第二天老師就換了座位,把他打發到離垃圾桶最近的後排小牆角。
縱觀陸晔同學從未開始、永遠在失敗的單戀兼表白史,一個字概括:慘。
尹岚在旁邊坐了好一會兒,見陸晔終于發現她的存在,便朝他笑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再次相見,還主動和你打招呼,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呢?
老實說,陸晔有些局促。
尹岚顯然也尴尬,但仍是壯着膽子問:“我申請了學校的交流項目,下學期要在北京X大上課,離A大遠嗎?”
“不遠。”陸晔粗略估計了一下,“騎車大概十幾分鐘吧,也有公交車直達。”
尹岚松了口氣,随後又問:“那……我可以去A大玩嗎?”
陸晔說:“這有什麽不可以的?挑個周末帶好身份證,保安可能會查。”
“哦,謝謝啊。”尹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這不解風情的回答打散了,于是低頭繞手指,不說話了。
陸晔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剛才的話裏少了兩個字。她想說的是不是:“我可以去A大找你玩嗎?”
天上砸下一個餡餅,卻是過期了好幾年的。
回去時,倪昊勾着陸晔的肩,很有一副“吾家有子初長成”的自豪感。
“小晔子,不容易,你也有被女生搭讪的一天,苦盡甘來啊有沒有!你要抓住機會,牢牢把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順帶讓我也沾沾桃花運。”
陸晔懷疑他肯定偷偷喝果酒了,說話颠三倒四,便甩開他搭在肩上的手,有些煩躁:“別鬧,尹岚又沒說什麽。”
“喲喲喲——”倪昊怪叫,“那麽害羞的女生,就差沒把話挑明了,你還擺起姿态了?”
“不是……”陸晔抓了把頭發,一腳踢飛了路邊石子,“多少年前的事了,暗戀對象都換了五六輪,我真沒那意思。”
倪昊終于肯直起身子好好走路了,雙手插褲兜,頗為惆悵:“唉,我們是不是老了?怎麽對女生的示好都沒興趣了呢……”
陸晔提醒他:“你有種當着倪嘉予的面講。”
倪昊渾身一激靈,吓醒了:“不,我們還年輕!”
陸晔的暑假餘額不足一月,在家被尹慧芬喂食了一個多禮拜,實在吃不消,約了倪昊去鄰省的古鎮旅游,打着追求詩和遠方的旗號出去浪,回來時曬成了兩煤球。
A大暑假不僅有英語夏令營,開學前還有各系自行拟定的小學期。距新學期開始前一個多禮拜,陸晔已經着手準備回校了。
臨行前一晚,陸晔在房間收拾行李,尹慧芬端了盤水果進來:“怎麽樣了,要不要媽媽幫忙?”
“不用!我都多大了。”
陸晔不用幫忙,尹慧芬也不急着走,坐在沙發上看他收拾,細枝末節地交代了一堆,陸晔一一應下,保證愛惜身體好好學習,寒假回來照樣還她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答應完又覺得不對勁,搞得跟立flag似的,不吉利。
尹慧芬兩手順着膝蓋撫了撫,說:“回來才幾天啊,又要走了。你一走,家裏就冷清了。你這床席子要洗幹淨放好,床單被套也要收起來,空調被是不是太舊了?還是你初三時買的,都發黃了,扔了吧,明年給你買新的。還有什麽來着?哦,國慶回來嗎?回來的話要早點告訴我,給你曬被子……高鐵是不是太慢了?坐五個多小時累不累?別省錢,坐飛機吧……”
她總是這樣,不緊不慢地唠着家常,講的都是零碎小事,在夜晚溫柔的燈光下織成了一張網,牢牢地網住了即将遠行的游子。陸晔收拾停當,拉上箱子拉鏈,大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叉起盤裏切塊的西瓜,含糊不清地說:“知道了。”
尹慧芬斜倚着看他,他擡頭一笑,用牙簽叉了片哈密瓜伸到她嘴邊。尹慧芬搖搖頭:“吃過了,這些都是給你留的。”陸晔便專心地奮戰這一大盤水果夜宵了。
尹慧芬總覺得自己還有好些話沒說完,一時間又想不起來還要說什麽,有些怔忪。末了,也只能多說一句:“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倪昊在安檢前趕到了火車站,來送倪嘉予的駕照。
他走得急,滿頭大汗,随手抹了把,說話時還有些喘:“正好你倆一個學校,幫忙送一下吧,省得郵寄,我怕丢。”
陸晔揶揄道:“這回不讓我離她遠點了?”
倪昊捶了他一拳:“多久的事了,你還記着呢!那什麽,有空多照看着點,我姐其實挺孤單的。”
陸晔簡直不可思議:“我照顧她?!她比我大好吧?不應該她照顧我嗎!”
“啧啧,你瞧你這樣!”倪昊一臉嫌棄,“男人肚裏要能撐船,別斤斤計較年紀大小,她總歸是女生。”
陸晔面無表情:“不,我當她是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