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死亡
第三十六章 死亡
作者:傅粉何郎
他是執意要回去了,施世範不敢再勸,生怕引起他的疑心,便笑笑敷衍過去:“罷麽,阿瑪要回就回吧,好歹給兒子些時間,容兒子把車馬糧草都打點打點方好上路。”
靖海侯點點頭,才不再多說。
傍午時分,不巧福建那裏又遞了信來,專為問候靖海侯何日歸家。信是施世範的四哥施世骥所寫,言辭切切,靖海侯看後越發動起回去的念頭。
至晚家宴,因靖海侯連日身子大好,侯夫人同敏瑜等人都寬了心,故此商量之後,便命廚房多做了些菜,把舊日跟着的幾個年老仆傭都叫上,一同用膳。
正值望月,星稀雲淡,又有夏蟲在窗戶外石頭縫中嘶鳴,一時家上家下倒也其樂融融。仆從們經歷那日侯爺的昏厥,已是提心吊膽多日,難得今晚可以開懷,便都壯了幾分膽色前來同靖海侯敬酒。施世範慮及王大夫所言,不敢讓靖海侯多喝,少不得一一替他擋了。
女眷們坐在裏頭,亦是有仆婦陪從,那日在院子裏哭的幾個媽媽想起當時情形,紛紛在侯夫人面前笑話着彼此。
敏瑜沒有插嘴,一面給侯夫人和施清遙布菜,一面側耳聆聽。
她素來在人前少言寡語,媽媽們又瞧她逢人便是三分笑,皆以為她脾性極好,便打趣她道:“那日只怕吓着咱們八奶奶了,連八爺都說,一個個的不知規矩,倒像哭喪,唬的我們幾乎立時就沒聲兒了。”
侯夫人笑道:“那不是單唬着她了,老八也被你們唬着了。他們小年輕,正值鮮花着錦之際,哪見過殘老病死。”
“可不是嗎?”王媽媽因已從他處風聞了施世範将承襲靖海侯爵位之故,對于敏瑜越發和顏悅色,仗着是侯夫人的陪嫁,索性拉住敏瑜的手笑道,“要說咱們這位奶奶,那不是我要在夫人面前胡誇,當真是生得好,養得也好。老奴跟着夫人少說三十年了,從沒見過誰家的奶奶似咱們八奶奶這樣親和的。”
“她那是敬你們年老,你們可別真的倚老賣老。他們還年輕,沒見過沒聽過的多着呢,往後不知道的你們就告訴他,只別背地裏笑話他們。”
“那可不敢當。”
王媽媽陪着笑,再三握握敏瑜的手,見她只是一味順從,并無絲毫不耐煩,臉上笑意不覺更深,便将她的手輕放下,照舊退下去在下首杌子上坐了,陪着侯夫人另說了些別的。
酒至半酣,施清遙耐不住夜色,揉着眼兒說困了,粘着敏瑜要她帶回房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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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瑜本不欲去,侯夫人卻道:“你去吧,這裏這麽些人照應的過來。待小丫頭睡了,你再來吃點子。”
由是她們娘倆才掌燈回房去了。
哄着小丫頭睡下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敏瑜在房子裏只聽似有風吹得那房門撲簌撲簌的響,屋裏瑞竹跟着來伺候,敏瑜就讓她去關門。
誰知瑞竹去了片刻回來卻說門窗都關上了,敏瑜便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手在施清遙背上輕拍打一會子,忽又聽有哭聲傳進來,她便問瑞竹:“你別動,仔細聽聽可是有人哭呢?”
瑞竹果然站在門旁不敢動,支耳聽片刻,仍道:“沒有人哭呀,可是奶奶聽錯了?”
敏瑜不覺停住拍打,她原先未轉生的時候,是從不信鬼神的,只以為若有鬼神,為何她一生未做壞事,卻偏偏死得早了呢?直至往生之後,方信舉頭三尺有神明,那些你以為世道虧欠你的,在不知布局中,自有神明用另一個法子給你還回來。
是以瑞竹說聽不見,她頓覺心下寒涔涔的,攏緊了施清遙身上的薄被,站起身往哭聲來處走了幾步,聞聽從窗戶那裏傳來,便深呼吸口氣,大着膽子将窗戶開了。
才剛開,就見眼前黑影子一閃,似是一只鳥兒撲棱着翅膀,直擦着她的面頰飛過去了,吓得敏瑜忙合上窗戶,半晌猶是驚魂未定。
瑞竹也叫那撲棱聲吓一跳,遂去把燭臺拿了,向敏瑜道:“奶奶,用這個罷。”
敏瑜撫着胸口搖搖頭道:“不用了,不過一只鳥而已,是我多疑了。”又轉頭看看施清遙睡的香甜,便道,“去把奶娘叫來照看清兒吧,我等你們來了再走。”
瑞竹提起來時的羊角珍燈,壯膽去後廂叫奶娘。屋裏剩下敏瑜一人,靜谧得只聞呼吸聲,她在這府裏住了多日,倒是頭一回像今日這般心神不安。越是不安,越覺時間漫長,恍惚瑞竹去了半日也不回一樣。
她心裏焦躁,只怕瑞竹路上見着什麽稀奇的戀了玩,沒得誤事。又恨自己疏忽,方才來時不該只帶瑞竹一個,好歹把翠兒璎珞也叫一個來才便宜。
正這樣想着,終于院子裏想起腳步聲,咚咚咚,像是一路跑過來。
敏瑜心神一松,不等來人至前,就嗔道:“這會子急了,方才怎麽去了那麽久不來……”
不等她說完,來人卻哭着道:“奶奶,侯爺……侯爺他吐血了。”
敏瑜只覺額上一痛,仿佛看不見的絲線,從頭皮直扯到嘴角,痛的她話都要說不出來。
璎珞在淚眼朦胧中瞧她只是傻站着,不由又說了一遍:“奶奶,侯爺吐血了。”
“清兒,清兒……快去把清兒抱上。”
敏瑜總算讓她叫回神,眼珠兒一落,扭身就奔到裏間,将被子一掀,就把施清遙抱了起來,領了璎珞就往外跑。
璎珞生怕她娘倆跌着,一面哭一面勸她:“奶奶,慢點,慢點。”
施清遙方睡着就讓她額娘驚醒,窩在懷裏正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連叫了幾聲額娘敏瑜都不曾理會,由是也在敏瑜懷中嘤嘤哭了。
敏瑜趕到正院,裏頭正是哭聲一片,她腳下一緩,才知方才聽得沒有錯,确是有人在哭。
明明她住的地方離正院那麽遠,如何就聽到了,又如何瑞竹卻沒有聽到?她不解,亦不想去解。
家下人跪了一地,皆是個個大哭,翠兒擦着眼淚,正從袖子上瞧見敏瑜母女過來,就膝行走了數步,跪到敏瑜身前道:“奶奶……”
敏瑜沒有多言,只是抱緊了施清遙,從衆人堆裏走過去,一步步仿似灌鉛一樣的走到屋子裏去。
不似門外的哭聲連天,屋子裏只有王媽媽等人在低泣着,侯夫人同施世範都在靖海侯的床前,一個坐着,一個跪着。
聽到動靜,娘兒倆便都轉了頭,瞧着敏瑜抱了施清遙過來,侯夫人便強撐着招呼她們道:“過來,過來同你瑪法說幾句話。”
敏瑜依言走過去,侯夫人便從她懷裏抱了施清遙坐在床沿,敏瑜一歪身,就同施世範跪在了一處。
此時的靖海侯已不大能言語,晦澀的眸子裏唯在看見施清遙的時候才有了點亮光,努力伸直手摸摸施清遙的臉頰,啞聲道:“莫哭,清兒,莫哭。”
小丫頭還算乖巧,由着靖海侯哄兩句,果然不哭了,吸拉着鼻涕問他:“瑪法,你要睡了嗎?”
靖海侯無聲的笑道:“是的,瑪法大概要睡了,睡着了就會看不到清兒,清兒可怪瑪法?”
“我不怪瑪法,瑪法你要睡個好覺哦。”
侯夫人的眼睛便又紅了,別過頭用帕子偷偷擦了。
敏瑜垂着頭,看那曾經有力的大手已變的幹枯,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珍珠,傾落一地。施世範亦是淚流滿面,他知靖海侯的身子撐不過幾年,卻再不料世事發生的這般迅疾。
那王大夫得信後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他前日請過脈,脈象很是平穩無常,今日再來,也由不得他不心驚,知靖海侯已是強弩之末,華佗在世也恐無力回天,便不過勉力一試罷了。
一時吊命的藥熬上來,靖海侯支撐着吃了半碗,餘下的盡皆吐了,衆人又是一番痛哭。
施世範無法,便用了就命多熬了幾碗出來。侯夫人眼腫腮紅,此刻已哭不出淚來,見他要去熬藥,便喚住他道:“老八,你別忙這個,去拿筆給你哥哥們寫封信去,問問後……問問侯爺的事如何安排。”
到底還存着忌諱,話到嘴邊侯夫人也不忍說出來。
施世範豈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傷心至極,也只好從權而定,忙去讓人拿紙筆給福建靖海侯府的兄長寫信。
一晚的人仰馬翻,至天明,靖海侯已不能睜眼,王媽媽等人哭了半宿,這會子都看出來他是熬不過這一關了,正恐侯夫人再出什麽意外,便悄聲讓敏瑜去了一旁,勸她道:“奶奶,不是老奴說喪氣話,奶奶是明白人,侯爺眼看就要不行了,甭管後事在這兒辦還是回福建辦,該預備的都得預備了。夫人傷心一宿,也該勸她休息休息。我們做仆人的不敢置喙主子的事兒,奶奶不同,奶奶是媳婦,又是将來的持家人,好歹去勸勸夫人吧。”
“嗯。”
敏瑜含淚聽了王媽媽的話,她知道這會子讓侯夫人去歇息她斷然是不肯的,便讓人端了粥來,多少勸侯夫人吃些。又打起精神,同施世範把喪葬的事宜說了,施世範也覺情形不妙,不過心存僥幸,倒不大願意置備棺材香燭等物,敏瑜并不勉強,背地裏只叫璎珞去二門找了管事的,留心京裏可有上等的木材留一份,已做備用。
皇宮那裏自有耳目通報,皇上憐恤老将,便啓金口,欽點了太醫院的兩位院判來為靖海侯診治。由此便又多撐了兩日。
夏六月癸未,靖海侯染疾而終。
連哭了多日,敏瑜的淚也早就幹涸,随同着侯夫人跪在床前,就像一尊無主的軀殼立在那裏。聽不見,也看不見周圍都是什麽樣子。
嚴格來說,她同靖海侯并未見過幾面,只在他同侯夫人上京的這一段日子,才略有接觸。這個老人聰敏而練達,他看穿她和他兒子之間的隔閡,卻從不點破。他會在施世範面前說他娶妻如此夫複何求,亦會在靖海侯夫人面前替她美言,此婦慧善,堪當夫人左膀右臂。
若非侯夫人與施世範相告,她從不知這個老人心思如此細膩。
她敬他,如同敬自己的父親,她愛他,也如同愛自己的父親。
只是,她有太多的來不及,來不及盡孝,靖海侯就去了。
原來……失去一個親人,是這樣苦不堪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