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人很不舒服,苻明韶一陣煩躁,還是聽從太後的話,讓太監進來。
是一盅火候老道的烏雞湯,加了不少名貴藥材,聞上去就噴香撲鼻。
周太後喝了小半碗,就說累了,正待起駕,聽見一個無比失落的聲音。
“母後。”
周太後詫疑地回頭看了苻明韶一眼,因為他從未用這樣既失落又無助的語氣與她說話。
“皇帝?”
“我不如二哥。”苻明韶擡起通紅的雙眼,抖着手放下碗,勺子碰得碗壁叮叮當當,倏然靜了,“請母後教我,請母後教我怎麽做一個明君。”
周太後頓住了。
皇帝的寝宮裏地龍燒得很旺,很熱,苻明韶的臉也是通紅。
周太後嘆了口氣,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眼神溫柔耐心:“我從未拿你與你二哥相較,你也不必與他比,只要你時時将黎民之苦放在心上,就能做一個明君。”
宮人為周太後披上大氅,她步出殿外,笑意漸冷,心平氣和地望向沉沉郁郁的夜空。
空氣中暗香浮動,帶着沁人骨髓的冰冷。帝都的冬天,總是如此。
周太後心想: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能與她的骨血相提并論。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個信息要在題外說一下。沈玉書發給楊文、李晔元、衢州州府的信是在周先派出麒麟衛之後。
麒麟衛是臘月十六把信送出,沈玉書是臘月十八确定黑狼寨圍城時發的。
這一章還沒有談到陸觀的信,下一章再說。陸觀的信是為容州催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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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立成跟苻明懋的關系,現在只有高念德和當時的另一名麒麟衛知道,他們沒有告訴別人,高念德直接越級給皇帝打了小報告。
雖然這個後面會寫到,為了避免到時候忘記,在這裏先說一下。
☆、正興之難(壹)
宋虔之系上大氅,匆促從門中出來,看見陸觀像只大狗坐在雪裏,茫然地伸出一只爪子,落雪在他掌中化開。
沒時間和陸觀多解釋了,宋虔之快步走過去。
“我得回京一趟,天亮之前龍金山應該就會答應我們的全部條件,此地都要托給陸大人全權負責。”
“回京?”陸觀起身。
宋虔之滿腦子都是六年前的舊案,他心知如果牽扯到在奪位之戰裏失敗的苻明懋,那情況會比預估的糟糕很多。但看見陸觀眉毛頭發上俱被雪沾濕,白白的雪粒融化在他睫毛上,陸觀看着十分狼狽,猶如一頭喪家之犬,那郁悶的神色又讓宋虔之忍不住笑了起來。
“周先同我一起去,有要事禀奏,快馬加鞭,争取三日來回,最多四天,我一定回來。”
“哦。”陸觀張了張嘴,似想說什麽。
“不要問,問了我現在也不會告訴你。”宋虔之道,“這裏必須有人主持大局,一切都拜托陸大人……”
陸觀收斂了那股喪氣,嗯了聲,淡道:“我等你回來。”他專注地凝視着宋虔之的雙眼,擡起手,在觸及到宋虔之的臉之前無奈笑了下,收手。
當即宋虔之出城,城外圍兵見二人單槍匹馬沖出,一時竟不知要不要發動攻擊。
數千人簇擁之下,龍金山認出來裹着重黑鬥篷的那人是宋虔之,他蒼白的臉轉向龍金山所在的方向,中間隔了上百米。
“寨主!”
龍金山:“不要輕舉妄動。”
兩騎快馬飛速躍上官道,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
數個時辰前作為使者進容州城的那人近前來提醒龍金山,那兩人都是欽差。
龍金山臉色陰沉地望着已什麽都看不清的官道,擺了擺手,坐回篝火旁,摸到随身懸挂的酒囊,喝了一口,長嘆一聲,站起身回頭望了一眼他的弟兄們。
許多人拄着兵器在睡覺,傷兵們互相上藥包紮,三三兩兩挨在一起,在這雪風之中,凍得瑟瑟發抖。
夜風将血腥氣味吹散去不少,唯餘不知來自何處去向何方的松柏氣味,清涼寒冷沁入心肺。
宋虔之與周先一路快馬加鞭,逢驿館就換馬,到得出發後的第二天清晨,一共就睡了一個時辰。
二人駐馬在山前,翻過去最後再過兩個縣,就是京城。
“小侯爺,休息會兒吧?”周先看出宋虔之臉色很不好,都是強繃着一口氣。
宋虔之擺了擺手,氣息不穩地說:“沖過去,不能歇。”
騎馬趕路是最無聊的,尤其在這樣的天氣裏,所有的信息在宋虔之腦子裏被捋了好幾遍。
容州疫情,許三提及的受災州縣的慘狀,容州城裏有人帶來別的受災地區的消息,恐怕并不是偶然。
黑狼寨是在先帝駕崩那一二年建起,當時圈地成風,大楚各地都受到波及。先帝駕崩至今有七年,闫立成是在六年前叛出麒麟衛,于黑狼寨建成五年後帶人打趴龍金山,搶走寨主的位子。
而六年前朝中只有一件大事發生,就是對大皇子苻明懋的秋後算賬,無論當時苻明懋謀反是确有其事還是構陷,苻明懋都被發配到北軍。闫立成上黑狼寨是帶着人去的,他的人是從何而來?時間點過于巧合,麒麟衛隊的隊長,掌握極大的生殺之權,是直屬于皇帝的鷹爪。為了保證麒麟衛的忠誠,三十二年前榮宗在時給麒麟衛定下了不能有家眷的規矩,無牽無挂的光棍,麒麟衛待遇優渥,有權有勢,不在朝為官,卻幾乎都是橫着走的。
要說動這樣一個衛隊長背叛,是什麽樣的背叛?宋虔之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便是直接刺殺皇帝和太後。
苻明懋謀反一事在麟臺也沒有留下來龍去脈的記錄。
容州城的五十萬赈災糧經水路,在入城之後被劫,如果那些糧船去了白明渡口,則可以直接運往黑狄。
将這一切串在一起的,是苻明懋母妃的身份。這位不受先帝寵愛的皇長子并非嫡出,先帝的第一位皇後沒有誕下子嗣,第二位皇後便是周太後。周太後生下太子以前,先帝已有長子,而在太子死後,其餘諸子皆非嫡出,立嫡立長,嫡子已逝,苻明懋該當是最有機會繼承皇位的皇子。
之後種種,都是皇室秘辛,即使宋虔之掌管秘書省,也只有猜測。
最後早早被打發去衢州的六皇子苻明韶被立為太子,中間周家出了大力,苻明韶母族無一人可用,卻在當時的周皇後支持下,贏得了一幹大臣的支持。
大皇子苻明懋确實不受先帝寵愛,母族在黑狄十分了得,若非在戰場上對先帝一見傾心,後面的事也就不會發生。那是一名烈女,看上正是意氣風發的先帝後,就在戰場上與先帝幕天席地地纏綿數次,後來有了身孕,黑狄協助大楚對阿莫丹絨形成兩面夾擊之勢,黑狄的王将這個掌珠一般的妹妹嫁給先帝和親,一入宮便是貴妃。只因為貴妃性情剛烈,先帝立後時諸般阻攔撒潑,位份一貶再貶,後來竟在黑狄侍衛的保護下逃離大楚。
先帝震怒,攔截過程中,黑狄侍衛十人無一人逃走,與貴妃一同被射殺,唯有尚在襁褓的苻明懋被帶回宮中。
要在幾個受災的州縣中同時散布謠言,數年前便讓闫立成占了黑狼寨,通過這樣一座匪寨囤積錢糧。在大楚別處,是否還有苻明懋的動作,現在尚且未知。
如此一來,那夜他與陸觀受到高手圍攻也可以解釋了。
容州城一旦亂了,相鄰的幾個州都會受到影響,幾乎是中南部的主要城鎮。這個時候如果有外患……
宋虔之只有祈禱自己都是瞎幾把在想。
離京還有十數裏時,宋虔之實在扛不住從馬上栽倒下去。
“宋大人!”
周先驚慌的聲音響起,他翻身下馬,把宋虔之從雪地裏抱起來,就在路邊趕忙生起火,讓宋虔之稍微緩了緩,弄了點雪水化開,讓他一口雪一口餅地先吃點東西。
宋虔之烤着火,漸漸緩了過來,臉色也泛起微紅。
“媽的,這身子太不經用了。”
周先笑道:“小侯爺還是不要硬撐,進宮還要您去回禀,累倒了更耽誤事。”
宋虔之畢竟年紀小,本想強撐那口氣,這時明白了。管你年紀小不小,該認慫時就得認,該吃飯就要吃飯。
過得小半個時辰,兩人繼續上路。
辰時的京城,千門萬戶才開,紛紛在掃路面上的積雪。守衛依舊森嚴,宋虔之取了官印,帶着周先直接騎馬行至禦街。
一路行來,只覺比出城時,京城裏那股沉沉郁郁的氣氛都在即将迎來新年的喜慶中被驅散了不少,許多人家已貼好春聯,沿街擺出不少花花綠綠紅紅火火的年貨。
禦街來人牽馬。
宋虔之駕輕就熟地帶周先往承元殿去,邊低聲叮囑他面聖之後不要說話。
才在宮道上走着,迎面來了個老熟人。
一身蔥綠色太監袍,腰勒金帶的蔣夢挺着個肚子佝下肩背,小跑至跟前。
宋虔之就覺不妙。
“侯爺怎回來了?”蔣夢行了個禮,跑得滿頭是汗。
宋虔之奇了怪:“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侯爺才到城門就有人來報信。”蔣夢落在宋虔之肩後半臂,腳步翻得飛快才能跟得上。
那就是周太後的人在盯着。也可能是李相的人。
“我現在去見皇上,等見過皇上再去跟姨母請安。”
蔣夢卻說:“我的小侯爺,您直接去承元殿,皇上與太後都在那裏,戶部楊文大人昨夜進宮,現在還沒出來。”
“楊文?李相來了沒?”楊文進宮,一定是讓他轉呈李晔元的信到了。
“在,都在。”
宋虔之又問:“還有旁人在嗎?”
蔣夢喘着氣說:“沒有了。”
容州要糧是件小事,以國庫所儲,赈濟一方不該是個問題,就算楊文拿不了主意,到李相手裏,也不過是跟皇帝提一句的事情,只是沈玉書還請朝廷調兵到容州作戰,此舉如今不需要了,待會要向皇帝奏明。
不過兩件事都不算大事,匪患用不了多少人。
平日裏六部自有運作,苻明韶本是極少過問的。
怎麽這也成了個難題?
宋虔之突然站住腳。
蔣夢一下撞在他身上。
一路趕來,宋虔之前幾日本吃了軟筋散,身體虛弱,這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覺尾椎都碎了,一時頭暈眼花半天爬不起來。
周先連忙把他扶起來。
蔣夢又是一陣認罪。
宋虔之阻住他,眉頭深鎖:“這幾日朝中有什麽大事發生?”
蔣夢看了一眼周先。
“快說,我馬上去面聖。”
蔣夢忐忑地答:“黑狄從白明渡口攻進來,一路直取風平峽,孟勤峰将軍中箭墜馬,現在生死不明。”
宋虔之腦子裏嗡了一聲,眼前一陣發花,喉頭發緊。
“什麽?”
“戶部已八百裏加急要求就近放糧,各地也在加緊派送糧草,國庫也已在放糧,只是需要時日。”
“黑狄怎麽可能破開白明渡口?定州軍就近就能抵抗……”
這話問得蔣夢一頭是汗,他所說都是聽說,并不十分清楚就裏。
而宋虔之因為心中所想這麽快就應驗,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
周先道:“我朝與黑狄通商多年,多半是僞裝成商船,讓黑狄人隐藏在運西鎮裏。”
“對,對,就是定州運西鎮,奴才聽說,運西鎮中住民被全數屠戮。”
這時,宋虔之才徹底意識到,和黑狄的一場大戰在即,絕不可能善了了。
承元殿裏,李晔元氣得滿臉通紅,卻又不便發作。皇帝接了下臣要糧的信,竟不告知戶部主理,現在糧草先行,國庫再也拿不出赈災的糧。
容州城竟被一群山匪給圍了,李晔元為相以來聞所未聞。現在前信與州府後來的書信一對,俱是因為容州數次要糧都要不下去,才激起民變。
天子陰沉着臉,坐在上位。
周太後沉聲道:“此事怪不得皇兒,國家有難,容州百姓理當為朝廷分憂,便是要讓他們拿起刀兵抵擋黑狄也應當。上個月從衢州調過去的赈災糧,在容州州府手上弄丢,疫情蔓延,竟然封鎖全城,置黎民百姓于不顧。又因貪戀權力,懼怕獲罪不及時上報,錯失良機,其罪當誅。有誰堪用?立刻着人将沈玉書押送進京問罪。”
“太後,大敵當前,正在用人之際。沈玉書從匪寨繳獲的糧食也能支撐一段時日,功過暫且相抵,不若開春之後再命他回京。”楊文道。
周太後堅持道:“李相,可有可堪此任的人選?”
李晔元臉色極其難看。正要說話,孫秀進來了。
苻明韶急促喘氣,手裏茶盅砸了出去。
“誰讓你進來的,狗奴才!”
孫秀不敢躲開,茶盅就砸在他腳背上,他連忙就在當地跪下。
“陛下、太後,秘書省少監有急事禀奏,正在殿外。”
苻明韶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急忙起身,走出殿外。
皇帝會親自出外來迎,讓宋虔之十分意外,連忙做出恭謹之态。
苻明韶眼圈通紅:“逐星,容州如何?百姓安否?”
宋虔之手被苻明韶握着,察覺到他的手在發抖,拍了拍他手背,沉着道:“容州匪患已除,陛下不宜在此久站,入內詳談。”
随即君臣相攜入內。
老謀深算的李晔元也是一臉意外。
楊文更是滿面驚詫。
只因宋虔之是此刻最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人。
“黑狼寨寨主闫立成是麒麟衛叛出的衛隊長,此人當年參與苻明懋謀逆一案,以黑狼寨為大本營囤積糧食,恐怕是聽命于人。容州城內糧食還能支撐一個月,咬咬牙能挺到一個半月。想必朝中已收到幾日前陸大人命麒麟衛送回的信,容州城中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病死餓死的災民衆多,今秋近乎顆粒無收,不僅平民,富商庫中也都已無存糧,急需朝廷赈濟。至于匪患,已由秘書監陸大人親自坐鎮壓了下去。”
李晔元沉下臉:“少監可能不清楚,如今朝中已無餘糧。”
宋虔之眼前一黑,然則在外面聽蔣夢說時,他已有這心理準備,到底緩過來了。
楊文:“若能速戰速決,十日以內将黑狄人趕出去,糧食的問題就不成問題。何況各地都有糧鋪,還可以由朝廷出面收買征調。”
宋虔之松了口氣,誠心誠意地朝楊文一禮:“那就拜托尚書大人了。”
殿內無一人神色稍緩,聽到苻明懋的事,也無一人意外。宋虔之一下就明白過來,前次進京的麒麟衛,怕是從闫立成的嘴裏撬出了什麽。他與周先碰了一下視線,看不出周先是否知情。
這時,一個念頭使宋虔之打心底裏發憷。
若是周先知道進京那名麒麟衛會向朝中禀報什麽,那陸觀還在容州城裏,如果朝中不再讓他回容州,則是要棄掉陸觀了。
苻明韶疲倦地說:“逐星既然回來了,或者去吏部主事,李相一個人分|身乏術,太也忙不過來。”
宋虔之連忙低頭:“陛下不可,臣以自己的身份作注,才暫時安撫住了容州城內的群情,若不回去,極易生亂。”不過黑狼寨已經撤軍,容州城裏暫時有糧吃,應當還不至于暴|亂。
“陛下,且讓小侯爺回去,不僅是容州,附近的四大州,都要讓小侯爺前去巡察。”李晔元道。
在場諸人都知道,天子是不可能離京的,除非真到了苻明韶需要披甲上陣的時候,眼下自是不用。苻明韶的皇兄皇弟們,在奪位之争中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還有流放途中死掉的,他的兒又還在皇後肚子裏。
這時宋虔之的身份便很管用了。
“那就讓逐星領按察使一職,即刻離京,先赴容州,再到靈州、真州、孟州、郊州四地巡察。待此戰功成,将黑狄人徹底趕出去,再行召回。”
然而,苻明韶此話剛說出來,周太後第一個反對:“宋虔之留任吏部,不領尚書之位,領個侍郎,協助李相調令官員。他在麟臺四年,哪些人堪用,心中自然有數。至于安撫流民,此事應由各地州府各司其職。”
周太後的話衆人都不敢直言駁斥。
但她的私心卻一目了然,留在京城,自然是為了宋虔之的安全。苻明韶與皇後恩愛是一方面,在周太後多年的安排下,苻明韶所冊封的嫔妃中,無一人有軍方背景。這就使得苻明韶無法擺脫周太後與李晔元的控制。
然而,宋虔之突然下跪,以頭觸地。
“臣請領按察使一職,巡視各州,安撫萬民,督運糧草。請為陛下分憂,為朝廷安內!”
殿內一時鴉雀無聲。
半盞茶後,李晔元與楊文已經出去,暫時不往災地發糧,但戶部出面收購糧食填充國庫,立刻戶部就要忙起來。
李晔元則去找秦禹寧,孟勤峰沒了,需要盡快調派将領。朝中能帶兵的人太少了,每一個能領兵的都要放在正确的位置。
李晔元甚至自嘲道:“實在無人可用,臣可以上陣殺敵!”李晔元年過六旬,真要派他上陣,那朝中真就無人可用了。這話一出李晔元臉色就一變,只當自己沒有說過,在場諸人也當沒有聽見。
殿內宋虔之将到了容州以後發生的事情詳細陳奏。
他話聲停下時,随之整個內殿空氣凝滞。
良久,周太後道:“這逆子是做了充足的準備而來,陛下,看來這一仗,不會太容易。”
苻明韶臉色本就難看,此刻更是灰敗無比。
“過去數年中,黑狼寨不知道劫掠過多少官商,那些錢糧物資是否給了黑狄臣暫且不知,但才不久撥給容州的赈災糧運往了白明渡已毫無疑問。可能并未出海,可以讓黑狄上岸的軍隊就地補給。且算算時日,出海是不大可能。”宋虔之已完全鎮定下來,“國庫空虛一事絕不能傳出,以免引起恐慌。還有十日就是年關,無論此戰到時打得如何,京城都當大肆慶賀,至少也當像尋常過年時一般,不能驚慌失措。況且,臣不認為黑狄能一路長驅直入,他們離開本土萬裏迢迢而來,只要截斷水路,只能就地補給,必然引起民怨。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不需太長時日,軍民就将一心。”
周太後一頓,神色緩了緩。
“倒是,高高在上的日子過久了,本宮險些忘了,還有這條可以指望。”當年她夫君出征,正是大楚國力強盛,往外拓疆,做好了十足準備,王者之師,氣勢如虹。
如今是被動挨打,自然就會有人反抗,時局不同,打法也應該不同。
“所以,臣必須領命巡察各州,請陛下賜臣天子器,以慰萬民,震懾州郡。”
苻明韶想來想去,竟想不出有什麽名器可以拿出來用。
周太後忽然起身:“等等,虔之還未用過飯吧?一路狂奔,也該歇一歇,換身衣服。”
苻明韶連忙道:“是啊,逐星便陪朕用一頓膳,待母後回來,再啓程回容州去。”
☆、正興之難(貳)
皇帝從昨夜議事到現在,一夜未睡不說,也是餓着肚子。
宋虔之更不消說,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四種粥,二十四味小菜。周先也破天荒被賜了座,三人同桌用膳。
宋虔之本還想稍微矜持點,不要失了安定侯府的尊貴風範,畢竟誰都知道安定侯府吃得不差,老實說,宋虔之給府裏找的廚子,用的食材,确實比皇宮裏做的更好吃。
加上他府裏吃飯沒那麽多規矩,菜式無定制,要吃什麽,吩咐一聲廚房,即刻做來。
此時此刻,宋虔之是真的餓,一頓風卷殘雲,擦着嘴還打了個嗝兒,甚是尴尬。
苻明韶給他面子,只作沒有留意到。
當着皇帝面吃飯,周先做麒麟衛以來從未有過,更是拘謹,雖然也是餓,不過還維持着一絲風度。
三碗粥兩個餅下去,宋虔之才稍微放緩速度,把雞絲和肉松一起浸在粥裏,猶豫了一下,還是不吃餅了,再吃肚皮都要破了。待會兒還要騎馬,吃太多颠簸之下很可能吐出來,那得心痛死他。
“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宋虔之面上沒什麽,心裏卻很驚訝。四年以來,苻明韶極少如此和顏悅色,每每召見總是君是君臣是臣的。轉念一想,苻明韶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前不久兩條命案死活想往李晔元身上扯,現在也不得不放下,還要跟李晔元問計納策,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臣惶恐。”宋虔之低下頭。一個嗝兒在胸膛中翻湧,不上不下,要打打不出,要吞吞不下,難受極了。
苻明韶的神情看上去卻更加難受,一碗粥沒喝下一半,才說了一句話,就喝不下了。
這皇帝當得又有什麽意思?宋虔之又生出一念,興許是他沒當過皇帝,不知道當皇帝的好處。只是人的位子坐得越高,操心的事情就越多,要擔負的責任就越重。像是李晔元,雖不是書上寫的聖人,為宰多年,自有他的長處,否則底下早就亂了。
旋即,宋虔之忍不住又覺好笑。
現在不是就亂了?這個亂子算誰的?
看來做人做事,身處其中就容易一葉障目。他看李晔元,與皇上、太後看李晔元其人,各自不同,不過是因為所處的位置和立場不同。
喝着宮人捧來的茶,宋虔之這趟回京該說的話都說了。他來,就是要親口告訴皇帝,苻明懋回來造他的反了,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他獨特的身份,又比陸觀回來禀報的好。這時,宋虔之自視內心,方才發覺,在情勢緊急的時刻,他自然而然就把陸觀摘了出去。
不過,周先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念德從闫立成那兒審出了苻明懋這條線。
從熱騰騰的茶霧中擡起頭,宋虔之一臉的茫然。
苻明韶道:“逐星可知道,民間都怎麽評價朕?”
宋虔之一愣,旋即笑道:“都說陛下是個仁君。”
苻明韶:“是嗎?”
“是啊,陛下仁德,以利萬民。”宋虔之沒有說明,但談話的二人都知道,他說的是兩個多月前皇帝發出的那封罪己诏。
“他們還說朕什麽沒有?”
“倒是沒有聽見說,容州疫情嚴重,感染疫病的人占全城一半,臣每日裏就是随州府各處施粥。”宋虔之想到一件事,猶豫道,“陛下,不知道陸大人師出何門,他的身手,一點也不遜于麒麟衛,放在秘書省,有些大材小用了。”
苻明韶:“他與朕同一位發蒙老師,學文都是在一處的,至于是從何學武,朕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位游方僧人所授,并未拜師。不知道逐星是否聽過武清?”
那也是一位大儒,只是心思完全不在朝堂,崇尚出世之學。宋虔之倒是沒想到,苻明韶這樣固執的人竟然是他的學生。
“當年老師總是誇學兄,倒是朕,讓他很失望啊。”苻明韶想到一些事,有些出神。
兩人沒來得及聊更多,外面宮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苻明韶立刻神色如常。
皇帝起身,宋虔之與周先也得跟着起身。
只見周太後手捧一柄二尺四寸三的長劍款步而來。
那劍柄呈蛇形,劍身古樸,原本的燦燦金色如今呈現出溫潤光澤。
苻明韶不知道那是什麽,宋虔之心裏卻有數,此劍在麟臺有記錄,而且宋虔之在京中長大,與太子苻明弘小時候打鬧玩樂,太子就曾拿着這柄劍追他。那時宋虔之還小,卻記得很清楚。
因為先帝發現兒子拿了足以號令天下的寶劍,卻沒有責難于他,反而把苻明弘抱起來,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繞着禦花園跑圈。那時太子已十三歲了,才四歲的宋虔之在旁看着,羨慕得不得了。
“此乃先帝號令三軍的天子劍,名霸下,有托舉四海之意。皇上。”周太後雙手舉劍,轉向苻明韶。
即便是當朝天子,見了這把威名赫赫的寶劍,也要跪下去接。
宋虔之更是随苻明韶下跪。
苻明韶自周太後手中接劍,轉過身來,将劍賜給宋虔之的同時,又說了一大堆囑咐他一定不辱使命,安撫四州的話來。
那劍被宋虔之一手握一手托,冰冷的劍身仿佛是燙手的。謝恩之後,周太後讓人賜他劍匣,将霸下納入。
這一日天色晦暗,窗外飄雪,宮人将窗戶推開一半,微光透入,苻明韶一臉蒼白。
周太後口稱累了。宋虔之随之也告辭,周先是跟着宋虔之來的,自然要一起走。
前腳太後與兩名臣下出了門,苻明韶身子一顫,跌坐在榻上。
總管孫秀被吓得跑過來攙他。
苻明韶大袖一揮,冷聲道:“去盯着。”
一進殿,周太後便咳嗽不止。宮女捧來痰盂,又伺候她漱完口,才将早膳擺上榻上坐着的矮案。
“跪下。”周太後倏然一聲低斥。
宋虔之無奈之下只得就跪,心裏卻絲毫不感到害怕。
“你可知道錯了?”周太後冷冷地問。
宋虔之答:“侄兒知錯。”
“錯在哪兒了?”
宋虔之正色道:“父母在,不遠游,如今母親卧病在床,侄兒不應涉險。”
周太後冷笑一聲:“你還知道?”
蔣夢在旁忙前忙後伺候周太後用膳喝藥,好一陣忙碌之下,宋虔之跪得膝蓋發麻。
旁邊周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在太後很快打發他到外面用茶。
用完膳又用完藥,周太後心下好受了些,才讓宋虔之起身。她眼眶微微泛紅。
蔣夢急道:“太後。”
周太後深吸一口氣,手帕沾了沾眼睛,長籲出這一口郁結于胸的濁氣,才道:“回去看看你母親再走。”
“侄兒曉得。”
宋虔之本也打算要看過了母親再上路,此刻情真意切地握了握太後的手,道:“請姨母多多注意身子,朝廷急難,卻是大好男兒建功之時,侄兒自有打算。”宋虔之深知隔牆有耳的道理,這話已壓得極其小聲,連侍立在旁的蔣夢都聽不清楚。
“跟着李相未必不好。”周太後看了一眼蔣夢,“你先下去。”
殿內光線晦暗,雪天總是照不清,是以點了幾盞燈。
“皇上對李相有敵意,侄兒不宜與李相走得過近。”
周太後:“皇帝對誰沒有敵意?就是對我……”她按捺住後半句沒說,只是哼了一聲。
“那陸觀呢?”周太後又問。
“在容州守着。”
周太後思忖片刻,說:“你不要看皇帝那個怯懦溫和的樣子,這些年我時時後悔,若是當年選了老三或是老四,也不至于先帝拓開的疆土都守不住。皇帝那個人,薄情得很。”
宋虔之臉色一變:“姨母還是不要說喪氣話罷。”
周太後一手扶額,臉上現出苦笑,搖搖頭:“老了。”
她做皇後時随先帝出征,多少豪情萬丈,從未生過退意,只因她覺得那男人靠得住。如今,她已無人可以依靠,深居後宮,放眼望去,無一人是她覺得可親可愛的人。
“皇帝的心思,我最清楚。只是他想得太多,我怕,他真會令自己成為孤家寡人。”周太後一時仿佛蒼老了不少,嘴角浮現冷嘲,“你不知這兩日來,前線軍報吓得皇帝那個樣子,他哪有一絲一毫先帝的影子。”
這些話太後能說,他做臣子的不能說,光是聽一聽,已經是大逆不道。只是這一趟容州之行,經歷了不少生死攸關的時刻,宋虔之突然察覺,他已不似從前那樣畏懼君權。這一番在容州的見聞讓他深切體會到祖宗的老話: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老百姓日子只要過不去,君王的位子就搖搖欲墜。
大楚早已不能與建國百年以內相比,苻姓家族數百年的統治,戰亂、和平、繁榮、凋零,漫長的歷史當中,民智漸開,是好事,也是壞事。
“不過黑狄不足為患,我對李相還是有信心,白古游的軍隊也不是吃素的,皇上是多慮了,就讓他擔驚受怕一回,也好有所長進。”
敢情在皇帝面前一臉嚴肅都是繃出來的,這個姨母一把年紀了……也是童心未泯。
“姨母還是很為陛下打算的。”
周太後嘆了口氣:“他心中并不這麽想。”她目光游移到一盞鴨形宮燈上,轉而望定虛空,“他身上沒有周家人的血。”
倏然,周太後看定宋虔之。
“等到事情平定下來,把你母親接進宮住些時日。”
太後是太孤獨了。宋虔之連忙應下。
“順便給你相看相看有沒有合意的閨秀,你都快二十了,還不娶媳婦,像什麽樣子?!”
宋虔之剎那走了神,腦子裏浮現出陸觀從天而降,把闫立成揍成肉餅的一幕。
“看樣子,是有心上人了?”周太後放心多了。
宋虔之簡直哭笑不得。
“沒有,沒有。”
“總之明年,得娶媳婦了,早點生幾個孩子。要複周姓雖不大可能,好歹身上都流着周家的血。”
宋虔之糊弄着答應了,被太後念得耳朵都要起繭,無非就是你再不娶媳婦就對不起周家列祖列宗之類。狼狽不堪地從太後寝宮逃出,拉上周先即刻出宮。
回容州途中,宋虔之總算願意在驿館歇一晚。
周先一亮身份,驿丞讓人備下熱食,吃完以後,驿丞說驿館裏有一個大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