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宋虔之累得要斷氣,很困,站着都能睡着。
陸觀思忖片刻,斟酌着開口:“不然把龍金山放進城來談一談,給他一些糧,讓他帶回去,且度過這個冬天再說。”
宋虔之笑道:“他不會進城來,他的手下也不會同意。黑狼寨需要一個當家的,沒有比龍金山更合适的人選,他孤身一人過來,咱們要是把他剁了,黑狼寨的人怎麽辦?他們又不傻。”靜了會,宋虔之想到,“讓他們派個人過來,把話傳給龍金山。”
“白白便宜這些人了。”周先道。
宋虔之道:“誰都不容易,有一口吃的,誰願意上山。”
周先一哂,不以為然。
宋虔之吩咐人把沈玉書叫來,沈玉書找來馬裕豐,讓他上城門喊話。整個城牆上下不少傷兵躺着,上一趟城樓費好大勁。
宋虔之與陸觀沒有上去,就在城樓下面,從傷兵中走過,安撫他們。
馬裕豐從城牆上喊道:“宋大人!”
宋虔之看過去。
馬裕豐指指城牆下,使勁點頭,随即一溜煙跑下城牆,急促喘氣,朝宋虔之道:“他們願意談。”
“開城門吧。”陸觀說。
“慢着。”宋虔之道,“讓弓箭手準備,在城牆上設好防備,以防萬一。”
馬留守跑去辦。
陸觀問宋虔之:“冷不冷?”
“還好。”宋虔之扯起嘴角,“在府衙裏冷,跑過來反而不冷了。你怎麽随時都在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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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從陸觀古銅色的胸肌腹肌上淌下,将皮膚鍍了一層油光,他外袍随意敞着,很有一股悍莽之氣。
“白天你在地道外面……想與我……與我說什麽?”陸觀不太自在地說,看了一下宋虔之,故意不看他,又忍不住看回到他臉上。
宋虔之愣了。
“沒想說什麽啊。”
“真沒有?”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火把照在宋虔之的臉上,微微發紅。他心裏嘀咕,怎麽這會想起來了,這會想起來也沒用啦,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不想說了。
“我讓周先挖出了兩壇沈玉書珍藏着沒舍得喝的禦酒,辦完事回去我有話要說。”陸觀說完就走,根本不給宋虔之拒絕的機會。
城牆下火把林立,歪七豎八的傷兵時不時痛吟一聲,宋虔之神思不屬地往城門口晃過去。
“哎喲,大人!您看着點兒啊!”
“對不起對不起。”宋虔之被傷兵吼了,定了定神,卻覺根本穩不住一顆狂跳不已的心。
陸觀要跟他說什麽?說什麽不能現在說非得回去說,還得邊喝酒邊說。酒壯慫人膽,也許他将要說什麽他不敢說出口的話,會是什麽?
晦暗不明的車廂之中,陸觀湊過來,溫柔地吻他的側臉……
渾身血汗交織,在夕照之下,一臉通紅的陸觀被他抱在懷裏……
那天夜裏陸觀從天而降,掀飛闫立成那禽獸,把他按在地上一頓猛揍,險些把人活活踹死……
宋虔之擡起頭,看見陸觀已到了城下,門中無數火把照着,兩邊士兵使力,将城門拉開一條縫。
那縫漸漸張大,走進來了一個人。
☆、容州之困(拾伍)
就在城門下的一間民居內,龍金山派來的使者在弓箭手的注視中走了進來。
宋虔之認出來是那天帶他去樓屋的男人,不由想到金順那孩子。
男人一見宋虔之,登時愣了,旋即恢複如常,袖手在堂下站着,宋虔之踞案而坐,吩咐士兵給使者搬來一把椅子。突然視線掃到陸觀,宋虔之想了想,起身,讓陸觀坐。
陸觀也不謙讓,直接坐下了。
使者眼神一動。
“州府大人何在?”椅子搬到使者身後,他偏不坐,一手負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
陸觀不答,直截了當地說:“州府賞給你們半個月的糧,從容州投奔你們的百姓,願意回家的都回家。讓龍金山告訴他們,朝廷派了禦醫下來,戶部撥下來的赈災糧在途,十日內能運到容州。你們黑狼寨不是為民除害,要救民于水火嗎?如今卻倒戈相向,自相殘殺,都是大楚的子民,你們殺的士兵,也是你們的同胞。就不覺得于心有愧嗎?!”
使者道:“單風校尉下令燒山,毀我家園,黑狼寨中兄弟衆怒難平,豈是寨主一人能夠壓得下去。”
陸觀擡起一只手,阻住使者的話。
“龍金山的條件是什麽?”
一旁宋虔之坐在椅子裏喝茶,突然頓住。心裏轉着念頭,那些赈災糧去了何處,赈災糧沒有拉上山,那便證實了調查的結果,糧食經水道運走了。到現在宋虔之還是覺得那些糧不可能是去了靈州,白明渡口。這個想法就像是一個疙瘩,堵在他心裏。
使者答道:“将搶走的糧食退回一半,兵器盡數退回。”
陸觀冷冷一笑。
使者怕他翻臉,忙道:“我們會退回一半官銀。”
“退一半還留一半做什麽?拿着玩兒?”宋虔之開口了。
“寨主自有計較,二位是什麽身份,你們說了能算數嗎?”
“你說了,又能算數嗎?”陸觀問道。
那使者道:“只要在我們的條件以內,在下可以做主。”
陸觀才要說話,宋虔之站起身,走到使者面前。
那使者被他眼神逼得有些喘不過氣,只覺這少年人與那日見到完全不同,渾身散發着壓人的氣勢,他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倏然回過神,站定腳,與宋虔之四目相對。
“你回去告訴龍金山,官銀必須全吐出來,糧食可以退回三成,兵器不退。”
“這……”使者一臉為難,心裏發虛,這和寨子裏幾位大哥的要求差太遠了,不是诓人嗎?
“一天以內要是攻不進城來,你告訴我,你那些弟兄們吃什麽?只要扣了你,城門緊閉,城樓上架起火盆與滾油,弓箭手盯着,拖過這一日,你們整個寨子都只有玩完。”宋虔之邊說邊往前逼近一步,看到那使者滿臉冷汗,嗤了一聲,“城裏的密道都已經封了,每一條密道出口都有重兵把守,你們走密道也沒用,上來一個死一個。”
使者心知這不是唬他。
偏偏宋虔之還拍了拍他的肩,使者驚出一身汗,暗道自己看走眼,怎麽會以為這是一個慣于床事的小少爺,讓他去服侍闫立成,連闫立成那樣能以一挑百的人都會落在這兩人手中,龍金山連闫立成都打不過。越想使者越覺萬事休矣,面如土色。
“我們是欽差,允諾的事情你們信也得信,不信就只有死。你讓龍金山想清楚,拖得越久你們的人沒吃的一樣打不下來容州。沈玉書已向朝廷求援,援兵就在路上,自己斟酌着辦。”
宋虔之話音未落,陸觀一臉戾氣地走下來,朝使者說:“讓龍金山把脖子洗幹淨,烏合之衆,也來攻城。我看他有心運糧進城施給平民,敬他是條漢子,既如此難纏不通事理,就把他的弟兄帶過來送死吧!”
使者被放出了城,弓箭手仍未撤去,得令将箭矢掉頭瞄着城牆下的匪徒。
宋虔之一臉疲憊,跟着陸觀下城樓,坐上陸觀的馬背,陸觀從身後環着他踢踢踏踏回州府衙門。
離衙門還有一整條街,苦臭的藥湯味鑽進鼻子。
宋虔之眉頭一皺,已能見到排隊等着何太醫把脈的病人,陸觀将馬朝西撥了撥,避開人群,從府衙後門進去,讓下人把馬牽去喂了。
府衙後院,兩三個婦人打扮的女人在廊庑下圍着說話,一人聽見響動,示意其餘諸人,女人們頓時都不說話了。她們互相看看,走出來一個人。
宋虔之與陸觀停下腳。
“是欽差大人嗎?”女子行了個禮,眼神不敢與兩個男人對視。
“嫂子何事?”宋虔之看陸觀那個臉紅樣子,就知道他不敢和女人說話,打了個眼神讓他趕緊走。
女子是來問戰況的,幾個婦人家中都有人被抓了壯丁。
“我們婦道人家,也幫不上什麽忙,只想知道今夜夫君能不能回家,聽說外面圍城的是黑狼寨的人,他們怎麽會圍城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婦人後面還有一句硬生生止住,黑狼寨還往她家送過糧,她怎麽也難以相信,現在是黑狼寨的人在攻城。
“回去做好飯,等你們的男人回來,天亮之前,他們一定能回家。”
得了宋虔之這話,女人們紛紛朝他行禮,宋虔之臉微微一紅,做了個手勢,便走了。
周先從一根柱子底下轉出來,吓得宋虔之往後退了一步,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先爆出一聲大笑。
宋虔之神情陰郁地在周先攙扶下起身,甩開他的手,氣不打一處來,竟被氣笑了,埋下頭去撣幹淨袍子。
“你躲在這裏幹什麽?”
“等大人您。”周先往前走,宋虔之只得與他并肩而行。
“等我幹嘛?”宋虔之惡聲惡氣地問。
周先拿眼瞟宋虔之,宋虔之被他瞟得毛了,毛躁道:“有屁就放,沒事快滾,我還有事。”
“宋大人要去與陸大人吃酒了?”周先一臉看穿了一切。
宋虔之神色別扭,不答,兩人穿過一架亂七八糟的枯藤條,宋虔之咒罵了一聲,把藤條從臉上扒開。
“這些當官的不知道怎麽搞的,把容州城搞得個亂七八糟!實在混賬!”宋虔之憋了多日的怒氣,總算發了出來。沈玉書算是為民着想的,但容州出這麽大的事,光知道捂着,不就是怕朝廷知道了問罪。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現在還不是驚動了上面,還得到處借兵借糧,原本是輸了面子就能挽救的局,現在弄得,面子裏子都掉了,讓人踩着腦袋還未必保得住頭。
真他媽的……
宋虔之還想回京城過年,這兩天他不知怎麽回事,總是覺得心驚肉跳,時不時就想到他娘。
“皇上該把宋大人安排去都察院。”
宋虔之郁郁道:“那也得我考個舉人,點個貢士。”想到什麽,宋虔之側過頭看了一眼周先,他是看不透麒麟衛的,個個都比他有城府。如果說大楚還有一個機構比秘書省更藏私納诟,知道的髒事兒更多,那只有麒麟衛了。
“實不相瞞啊,皇上有意讓卑職以後就在秘書省任職。”
這倒是宋虔之沒想到的,但他吃不準周先是不是在诓他。
“過了這關再說罷。”只有平安離開了容州,才有後話。不知道為什麽,宋虔之今夜十分不安,他暗暗地想,興許是因為陸觀那幾句話,陸觀要說什麽?
要是陸觀真的喜歡他,他該怎麽辦?可他不想和陸觀這樣硬邦邦的男人在一起啊。大楚京城是有不少養漂亮少年的,怎麽看宋虔之也覺得,陸觀不是個漂亮少年,而且陸觀的年紀大了,要是他養了陸觀做男寵,那些從小玩到大的纨绔還不笑話死他。到時候他宋虔之一下就在京城出了大名了。
何況他倆同在秘書省任職,如果真在一起,他和陸觀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宋虔之做事,能用嘴皮子的不用手杆子,陸觀則能動手的根本不想和人哔哔……
到時候秘書監與少監,成天沒事就先打一架,他又打不過陸觀,這不是吃了大虧嗎?
周先突然停了下來。
宋虔之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他。
“宋大人還不明白為什麽陸觀會來秘書省,秘書監這個位子空懸多年,皇上卻讓他領了命?”
“為什麽?”來了嗎?要挑撥離間了?宋虔之揣起手,冷冷注視周先。
周先站在樹下陰影裏,面色不清,低沉的聲音輕輕傳出。
“陛下是想得到小侯爺的忠心,就像周太傅忠于先帝那樣。”
宋虔之面無表情了一會兒,笑了起來。
“說笑了說笑了。”
周先不再說什麽,再往前走就是迎賓樓外的花圃,陸觀約了宋虔之在那裏吃酒。一眨眼間,周先便已不知去向。
宋虔之呵出一口白氣,擡眼望了望空氣裏暈散開去的這口氣,垂下了眼。
陸觀剛在院子裏擺好酒,天空中便洋洋灑灑飄下來雪花。
陸觀:“……”
宋虔之走出,看到陸觀一臉郁悶像個被霜打過的茄子,猛地一拍腦門,哈哈大笑起來。
“走走走,屋裏去,這麽冷,月亮也沒有,坐在外面幹什麽?”宋虔之叫來兩個丫鬟,幫忙把酒菜都挪進屋子裏,又着人燒來火盆,把整個屋子烤得暖暖和和的。
桌上有一碟豬肝、一碟豬頭肉,又是火腿湯,宋虔之險些吐了,不過聞着還是香,興許是他餓過了頭,加上天氣太冷,胃裏本就不大舒服。
半只幹酥酥的風雞,一小碟抟成塔的豆皮絲,淋了通紅的辣油,油裏浸着芝麻,香氣撲鼻。
宋虔之先喝了一碗熱湯,緩了緩腹中冷痛,邊吃豬頭肉邊看陸觀。
“說吧,什麽事?”宋虔之嘴裏有東西,聲音模糊得很。
“餓了?”陸觀往宋虔之碗裏夾了點菜。
宋虔之埋頭苦吃,分出一只眼來看他。心想:要說了要說了要表白了,怎麽辦啊啊啊啊,拒絕他嗎?不能養這麽一個一點兒也不漂亮的男寵啊!
“你先吃。”
“你說,沒事,我可以邊聽邊吃。”
陸觀臉有點黑了。
宋虔之想到,陸觀可能覺得他态度不端正不夠慎重,于是把嘴胡亂一擦,坐正身。
“說吧。我待會吃。”
“你不餓了?”
“本來就不餓。”宋虔之心說,給你面子看你有心才吃的,快點說吧,早點斷了你的念,我好繼續吃……
“短短時日,我已救了你兩次。”陸觀遲疑道。
宋虔之眨着眼看他,下一句該說以身相許報答的話了吧?一時間宋虔之心如擂鼓,臉也紅了,紅到脖子。他輕嗯了一聲,筷子把抟成塔的豆皮絲推開,筷子在豆皮絲裏胡亂戳來戳去。
陸觀專注地看着宋虔之,他的目光仿佛帶着灼熱的溫度。
宋虔之想起那個傍晚,天色剛剛暗下去,宮裏點起燈,這個一身粗莽之氣的人領着頭走進迎春園,就像根本沒有看見他,高傲冷漠得不可一世。
現在還不是被小爺迷得七葷八素控制不住自己?宋虔之嘴角微微揚起了笑意。
小爐上煨的酒漸漸升溫,醇香四溢。
宋虔之搓着手,讓陸觀給他來一杯。
一杯溫酒下肚,宋虔之剛放下杯子,就見陸觀拿了只碗盛酒,也是一口喝幹。
宋虔之:“……”看吧,酒壯慫人膽。
陸觀深深吸氣,打了個嗝兒,又倒了半碗,喝完還想再倒,倒不出來了。
“讓人再拿點酒?”宋虔之善意地建議道。
陸觀被那一口酒氣殺進冰冷的胃裏,一口氣緩不過來,眼睛往外一突,把第二個嗝兒打出來,舒服了,臉也漲得發紅。
屋外雪落響了聲音。
陸觀認真地看着宋虔之,呵出的氣滾燙,他視線裏的宋虔之變得模糊了起來。
“那天車上,我是想試試你發燒沒有,失禮之處,請你見諒。”
紅暈從宋虔之頰上褪去,他無所謂地提起杯子想喝一口,發現是只空杯,只得作罷。
“我沒放在心上。”
“嗯,想必在那家人戶後院你見到我時,抱上來也是為了确認我是否安好。”
宋虔之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們同在秘書省供職,都應竭盡全力為陛下效勞,你是我的下屬,又是安定侯的兒,還是周太後的親侄子,怎麽樣我也得護着你點兒,你不必太往心裏去。我也知道,你想保我這條賤命,我都省得……我也不是那等沒眼的人。”
宋虔之神色已冷了下來,将碗推開,淡道:“你請我吃這一桌,就為說這個?”
“嗯,我這人口拙,要是你不嫌棄,認我做個哥哥,也不妨,救命之恩就不算事了。”說着,陸觀将宋虔之的玉佩從腕上摘下來,從桌沿上推給了他。
宋虔之靜靜看了一會玉佩。
陸觀異常緊張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凡宋虔之看他一眼,便知他不是那個意思。
宋虔之手指摸了摸玉,質地溫潤,帶着陸觀的體溫。這本是腰佩,卻被陸觀貼身挂在腕中。
宋虔之把玉佩往袖中一攏,起身,笑看陸觀。
“我是安定侯嫡子,又是太後最寵的小輩,陸大人何以覺得我會願意與你稱兄道弟?”
陸觀無奈搖頭,扶額道:“那當我沒有說過,也是我多想了。”
宋虔之看到屋內一角鶴膝棹上陳放着香燭,大概明白過來,陸觀還想跟他結拜的。
但他心中只覺得好笑,拱手道:“告辭。”
陸觀直愣愣看着宋虔之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往袖中一探,什麽東西被扔了出去,院子裏隐約似乎有一聲響,但雪風吹得很急,又好像只是錯覺。
宋虔之袖子一甩,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事耽擱,發得晚了,好像又特麽感冒了,頭疼得很。喝了N個咖啡,都不得行!
☆、容州之困(拾陸)
大雪之中,周先搓着手沿廊下走過來,看到秘書監大人撅個屁股在院中樹下一式狗刨。
“陸大人,您幹嘛呢?”
陸觀頭也沒擡,向後揮了揮手,示意不用管他,繼續跪在雪地裏翻找,沒一會,換了個方向繼續刨。
“小侯爺,陸大人丢什麽東西了嗎?”周先進屋,站在門口拍了拍身上的雪。
宋虔之盤腿坐在榻上,無聊地把一截腌黃瓜嚼得咔擦咔擦響,手邊一本容州志,翻了兩下,合上。
“不知道,有病吧。”
周先一哂,會意:“吵架了?”
“他那個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德性,誰能吵得起來。”宋虔之吃完了黃瓜,擦擦手。
周先就見到他手指上繞着一截紅繩,好像是個白色玉佩,掄得像一面紅月盤。
“小侯爺又得了什麽好東西,不給卑職看看?”
“不給。”宋虔之把玉佩收進裝私章的荷包,以免露餡,沒好氣地看周先,“什麽事,有事就說,沒事快走,我要睡覺。”
周先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您可別哄卑職,今夜小侯爺不會睡覺的。”
“你又知道。”宋虔之是不打算睡,烤烤火,看看書,順便等龍金山的回話。若是沒有料錯,天亮之前,龍金山就該做出明智的選擇。不知道是不是腌黃瓜吃多了反胃,宋虔之端起茶正想喝,又想起來什麽,出去倒了回來重新倒白水喝。
周先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地說:“兩日前陸大人讓我派個人送信進京,我讓審闫立成那人回去了,他是闫立成的師弟,對了,闫立成曾經也是麒麟衛,後來叛出的,這事陸大人給小侯爺說過了嗎?”
宋虔之眉毛一皺,旋身過來:“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你們剛回來那天,大概小侯爺正在睡覺,從前日到今日一直也不得空,大概沒找到機會跟小侯爺說。”
“是闫立成的師弟怎麽了?”
周先一撓頭:“這不是指着小侯爺能知道點麒麟衛往年間的事情,看看有沒有新的線索。”
“闫立成就在牢中,直接審不就好了嗎?”
周先為難道:“實不相瞞,皇上派來的兩個麒麟衛跟我平級,我是無權問他們話。那日審過闫立成之後,他挨了酷刑暈過去,現在還沒醒。而且闫立成就是顆銅豌豆,油鹽不進,審問時我也沒進去,我們三人之中,唯獨我與他毫無交集,誰讓我年輕呢,進麒麟衛隊太晚。”
“你不進去是對的,他們互相認識,闫立成更容易說實話。”宋虔之沉吟道,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麟臺書庫裏對麒麟衛的事記載很少,我四年前才到任,之前的檔案數量之巨,浩如煙海,蓋棺定論之事我一般都不會細查。闫立成這個名字我都不大記得了,要麽是書庫裏就沒有他,要麽是關于他的事很少,我也不敢打包票就能過目不忘。”
周先:“小侯爺太謙了,京城誰不知道您打小便是天才,看過的東西絕不會忘。難道闫立成叛出麒麟衛的事,沒有入麟臺的庫?”
這很有可能。宋虔之看過的文書很少會忘記,至少他長到現在沒發生過類似的事,人不一定,只要是寫在紙上的,都不會忘。而他對闫立成這個名字,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如此,宋虔之又想到第一次在周先跟前提到闫立成,他當時似乎想到了什麽。應該就是想到闫立成是麒麟衛的叛徒,但又不能确定,所以沒說。
“如果闫立成背叛麒麟衛,依事情的嚴重程度,不可能不在麟臺入檔。”只有一種可能,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想了想,道:“他是什麽時候叛出麒麟衛的?在你到皇上身邊之前?”
“就在六年前,他走後沒有幾個月,我才離開麒麟冢。”
麒麟冢是麒麟衛隊入編之前的訓練之地,周先會被派來秘書省,說明皇帝很信任他,短短六年,能夠得到苻明韶的信任,周先必然是有一些過人之處。宋虔之思忖着,喝了一口水,說:“六年前朝中只有一件大事。”
電光火石之間,一條信息從故紙堆裏來到宋虔之的面前。
“什麽事?”
·
定州送來的軍報,就像一只無情大手,瞬息将死寂的六部攪亂。除刑部不太受到影響,其餘諸部無不人仰馬翻。
秦禹寧焦頭爛額,想找李相商量對策,偏偏李晔元去了戶部。
秦禹寧叫來一名部員:“找個人去請李相,現在就去,他被楊文拽過去了。”
“楊大人真是……我這就去。”
大風從門外卷過,随着門被打開,那部員整個人都被凍傻了。接着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李相!您終于來了,尚書大人正在等您。”
李晔元脫下狐皮抄手,随侍遞來暖爐,他大步走進內室。
秦禹寧正在給孟勤峰寫信,看到李晔元,立刻要起身。
“你先寫,寫完我看。”李晔元便在一旁坐下。
整個亂糟糟的兵部霎時安靜下來,李晔元扶額,閉目養神,消得片刻,鼻端聞到茶香,身側桌上已多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他不急着去端,而是看着茶葉在水中載沉載浮,根根直豎,水色碧綠,茶香甘醇。
所有人看到首輔,心裏都定了下來,各自忙手中的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調糧要寫封,軍服要打條子去領,再則要過風平峽總要下水,就得有船,工部也得派人去,還要讓吏部從風平峽當地給幾個得力的去招經驗豐富的船工。
“李相。”秦禹寧恭敬地将信遞過。
李晔元看了看,是一封言辭懇切,叮囑孟勤峰必不能貪功冒進,要出奇兵,力圖将黑狄入侵阻在風平峽外。然則仔細讀來,便知秦禹寧沒有一句話落到實處,怎麽打,用多少人去打,對方多少人,一切都未明。
而這一切,都怪不到秦禹寧頭上,軍報裏本就不曾寫明,只說是黑狄大軍開過來了,占了白明渡,将白明渡所在的定州運西鎮屠戮幹淨。
軍報一來一回之間,很可能定州就已經丢了。
李晔元深感疲憊,縱使秦禹寧有決勝千裏的能力,不親臨戰場,也不可能指手畫腳。
“先這樣吧。紙筆你還用嗎?”
秦禹寧知道李晔元要給穆定邦和林敏寫信了,将鎮紙擺放好,請首輔入座。
李晔元提起了筆,近幾年他因年紀有些發福,手腕卻仍是很瘦,手定在空中,便如腕上重于千鈞,久久方才落筆,毫尖落在紙上,便行雲流水,頃刻即成。
秦禹寧在旁親自為李相研墨,等他寫完一封,便移開鎮紙,放到一旁。
再壓好鎮紙時,李晔元已在寫第二封。
三封信由秦禹寧親手封好,叫人去送,正在吩咐時,外面急急忙忙跑進來個太監,秦禹寧臉色陡然一變。
饒是李晔元喜怒不形于色,手爐竟也不知為何滾到地上,叮叮當當一聲響,打破了整個兵部好不容易逼出來的節奏。
所有部員仍低着頭各自做事,手裏的動作卻都放慢了一些。
太監走路不發出一點聲音,到了李晔元的跟前,先跪,後附耳上前。
所有人都在偷偷觀察李晔元的反應。
只見到首輔聽完話,臉色仿佛陰沉了不少,燭光本就不夠亮,李晔元整張臉鐵青得如同死人,他立刻起身,吩咐秦禹寧先不要送信,就随太監走了出去。
前腳李晔元邁出門,室內人聲漸漸嘈雜起來,有人直接上前問秦禹寧:“大人,這是新的軍報又到了?我們現在還繼續做嗎?還是等李相回來?”
秦禹寧神色帶着錯愕,不過才過了一個時辰,他強迫自己閉上嘴。
“先做,沒有新的聖令,就按之前的安排。”秦禹寧坐在李晔元才坐過的位子上,整個人被抽幹了力氣靠在椅中。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形象出現在他的心裏,那是他的恩師,其人音容笑貌俱在。
秦禹寧不禁眼眶發紅,他抖着手按住眉眼。
周太傅的嗓音在他的腦子裏響起。
“皇帝一念之仁,後患無窮。以為師對此人的了解,十年以內,只要他能在母族中召集人馬,必将西渡。禹寧,若是你有心,派人悄悄去找,找到之後……”
秦禹寧出了一頭的汗,倏然睜眼。
他記得自己跟恩師說了一大堆懷璧其罪的理論。
一定要打贏,将入侵的敵人全殲在風平峽下,否則他秦禹寧就是大楚最大的罪人。
·
從容州來的麒麟衛進了苻明韶的寝殿已有大半個時辰,所有宮人守在外面,門口孫秀親自把守,宮人都在十米以外候着。
饒是如此,殿內砸東西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出。
宮人們俱是渾身一抖。
孫秀閉着眼,拂塵抄在懷中,不知在想什麽。
腳步踩在碎葉上的一點細微聲響中,孫秀睜開眼睛,略佝着背迎上去。
“李相,快請,陛下正發火,相爺千萬注意言辭。太後也在裏邊兒。”孫秀到了李相跟前,旋即回步,為他引路到門口,他推開殿門,側身讓李晔元入內,眼角餘光瞥到,上位者面色蒼白,左手抓着發抖的右手,地上癱着琉璃盞的碎片閃閃發光。
李晔元尚未下跪,被苻明韶一把扶住。
太後道:“李相不必多禮了,果然是那孽根在作亂,看來,父親當日所言要應驗了。”
苻明韶臉色很不好看,卻又不便發作。
“現在再來說是誰的錯,也晚了。早做應對吧。高念德,将你方才所陳奏之事,再與李相說一遍。”
高念德先是磕了頭,跪直身子将在容州所見災情據實說了,說到從黑狼寨抓到六年前叛出麒麟衛的時任衛隊長闫立成,李晔元才知道太後的話是什麽意思。
繼而,高念德說:“卑職與闫立成是同門師兄弟,由卑職親自嚴刑審問,他招供出黑狼寨糧庫兵器庫銀庫所在,卑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不容易撬開這賊人的嘴,他說出宮以後,就有人找上他,那人正是被貶為庶民押送北關充軍的苻明懋。苻明懋從黑狄借兵,又有其母族支持,勢力已滲入大楚各地。今年下半年以來,天災疊起,苻明懋派人四處散布流言,營造恐慌,令百姓深信是……是……”
“令百姓深信是朕的過錯,朕非命定的天主明君,是以上天降下責罰,蝗災、水災、旱災、地震,皆由于朕忝居君位。”苻明韶說話很緩,呼吸十分不暢,苦笑道,“朕一念之仁,當年大哥意欲發動宮變,被太傅察覺,伏罪以後,太傅讓朕賜大哥一杯毒酒,朕頗感心寒,擺出皇帝架子,乾綱獨斷,自作主張,放了大哥出宮。”
周太後一直冷眼看着,此時出言安慰道:“皇帝不必過于自責,朝廷養兵五十萬,正是用兵之時。黑狄小國,以卵擊石,皇帝千萬不要軟弱退縮,大楚的子民,還要靠皇帝護着。”
“母後說得是。”苻明韶臉色灰敗。麒麟衛帶回的消息讓他感到意外又心灰意冷,最讓他無奈的是,此時此刻,偏偏還要靠太後與李相。苻明韶整理了思緒,和顏悅色地望李晔元,“李相,拿個主意吧。”
李晔元斟酌片刻,答:“仍按此前的議定,臣立刻去戶部催軍糧,糧草先行。還是派穆定邦與林敏二員大将。”
“白古游也應早做準備。南方三十二重鎮兵馬都要重新布置,你與秦禹寧親自酌定。”周太後說。
“白将軍那邊……”李晔元皺了皺眉。
苻明韶感到不好,擔憂道:“李大人有何顧慮?”
“恕臣直言,苻明懋在北關充軍,何以逃脫,此事尚未查明。”
聽到這話,太後也變了臉色:“若是北軍不可用,可用的軍隊就不多了。”
“不不,這興許只是臣杞人憂天罷了,請皇上與太後不必太過擔憂,臣立刻就去安排,半個時辰內便發出調令。況且,幾位将軍也不是死的,自當懂得随機應變。”李晔元寬慰數句,即刻就往戶部趕去。
殿內只剩母子兩個對坐,高念德已經退下。
外面宮人來報,說皇後送了湯來,請皇上與太後共用。
苻明韶久久不曾宣人進來,周太後開口了:“皇後有心,只是她性子本就不大活潑,眼下有孕,皇帝要學着體貼家人才是。”
這話聽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