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小醫館的生意,依舊不錯。

廖城人口口相傳,不過數日,鄰裏街坊便都知曉了“斷醫師”的存在。

“他們說公子你醫術好,人又善良,”當日閑暇,惜楠倚在一隅的躺椅上,心情極好地吃着幹果,“他們還說,公子從不漫天要價,藥還開得實在,絲毫不欺負窮人家。”

斷顏平靜着一張臉,聽她嚼着東西口齒不清地講。

“他們都說公子是大好人,我看哪,公子要是長久地呆在廖城,只怕別的醫館都該關門大吉啦!”

斷顏嘆口氣,擡頭看着她,道:“你又胡說了。”

惜楠吐吐舌頭說着“開個玩笑嘛”,一邊又往嘴裏塞了棗幹,嚼了嚼接着聒噪:“對了對了,公子,上次你去那家珠寶鋪,有收獲嗎?”

“有。”提及此,斷顏的語氣又愉悅了幾分,神情變得更為柔和。

“我找着了紅霞彩石,那店主還很善意地不同我談銀兩,我想着日後籌夠了銀子,一定還與他。”

惜楠一雙眼瞪得老大,眨巴眨巴又問:“這店主這麽好嗎,不都說‘無商不奸’,他怎麽這麽好說話?”

斷顏偏了偏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想了想道:“大概是因為有過一面之緣吧……而且那家鋪子看着大氣,可能人家根本不在意一顆珠寶的銀兩……只是我們受恩的人,一定不能白白占人便宜。”

“嗯嗯,公子教導得對,”惜楠裹着一嘴食物點頭,“不過公子你說有一面之緣,指的是?”

“上次偶然來醫館的蕭公子。”

惜楠聽得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個人啊!我看他那麽不講理,還以為是個壞人。好像是叫蕭…蕭……”

“蕭沨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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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聲音一同響起,斷顏一愣,擡頭看見掀了簾子鑽進來的蕭某人。那人還是一臉不正經,笑得十足得意,道:“怎麽我一來就聽見小姑娘在想念我?”

惜楠一惱,方才彙聚的好感盡數消散,一顆幹果扔了過去,蕭沨晏滿面笑容地閃開。

“幾日不見,姑娘精神還是這麽好。”

惜楠動了動鼻子,不再置喙。

斷顏無奈地嘆口氣。

“蕭公子怎麽得空來了?”

蕭沨晏斂了戲笑,抿唇颔首,回道:“得閑出來走走,路過醫館便進來看看了。順帶告訴斷醫師,那镯子尚在鑲嵌之中,紅霞彩石質地頗硬,打磨起來須要些時間,還望你不要着急擔憂。”

斷顏點頭,心下頗為動容。

“不急,多謝你特地來告知我。”停頓片刻,似想起了什麽,又說,“對了,上一次你送我回醫館,我未曾向你道別,一時只顧着看診,十分抱歉……”

“無妨,如此豈不是顯得更為親近?”

語罷勾唇輕笑出聲,一雙眼顯得愉快無比。

斷顏瞧着他的神态,只覺他是真的灑脫随性,并未拘泥于此,也就不再獨自介懷。

“我這些日子時常能得些空暇,斷醫師要是不介意,可否讓我常來坐坐,讨幾杯茶喝?”

“粗茶鄙陋,自是不會吝惜于人,蕭公子随意就是。”

“那便多謝了。”蕭沨晏略施一禮,看得惜楠目瞪口呆。

——什麽什麽,這個人也有這麽文雅的時候?

“斷醫師年紀雖輕,想不到卻如此熟谙醫理。”

“是你謬贊了…其實你也不必生疏,不妨直接叫我斷顏。”

“如此甚好,那往後便以姓名相稱。”蕭沨晏一雙眉悄悄地揚起來。

什麽?!

惜楠一雙眼瞪得更直,差點被一顆果脯哽死。

——公子啊,這家夥人面獸心,你看他笑得一臉猥瑣,你你你…你沒發現他鐵定不安好心嗎?!

小姑娘一雙秀眉扭成一團,奈何閑談間的斷顏并未察覺,不茍言笑的面容上愈發隐現出絲絲惬意,甚至隐隐約約……能覺出淺淺笑容。

惜楠頓時愣在一隅。

嘴裏的幹果忘了咀嚼,想着以前尚未離府之時不願與人相交的主子,眉頭終于一點點散開。

也是在這一瞬間,惜楠終于想到,或許蕭沨晏這個人出現得正是時機,可以把真正的斷顏從上官府宅完完整整地帶出來吧……

“姓蕭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礙事!”惜楠扒開手拿折扇裝得一身溫文爾雅的人,氣沖沖地嚷過去,“你擋着藥櫃了。”

又是一日晡時,屋外陽光正好,屋內的蕭沨晏不知是第幾次“厚顏無恥”地賴在了醫館裏。

人少時倒還挺好,斷顏若有閑暇時間,總會同他閑談幾句;然而碰着來診的人多時,蕭沨晏便成了惜楠口中礙事的存在,時不時地承受她幾個白眼。

可雖如此,這人依舊是天天來,當真做到了風雨無阻。

又是一個越來越熟悉的白眼,蕭沨晏無奈地看了看這确實略顯擁擠的房間,自認理虧。于是也不還嘴,自覺地走到斷顏身側。

彼時的斷顏正在給人包紮傷口,動作輕柔仔細,眉眼間的認真瞧得蕭沨晏胸口緊了緊。

“需要我幫忙嗎?”

“不必。”斷顏垂着眼輕聲應道。

蕭沨晏嘆了口氣,愈發百無聊賴。然而那口氣還沒完全舒出來,忙碌中的斷顏突然擡起頭看着他,開口道:“能否麻煩你去後院,幫我熱一壺茶來。”

話方道出,那厮已經屁颠屁颠尋着後院去了。

斷顏又将眼垂下來,繼續裹着紗布。

“無礙了,這幾日切勿浸水,傷口較深,所以也要時時忌口,方可痊愈。”

“好的,好的,多謝斷醫師了。”

斷顏起身扶起病人,又拿了惜楠方才包好的幾味中藥,送他離開。

“公子辛苦了,我去給你熱茶。”惜楠伸了伸懶腰。

聽她提及此,斷顏這才想起來,方才自己已經讓蕭沨晏去了。

心下疑惑這人怎麽還未回來,于是說道:“不用了,你替我在這兒看看,我進去後院一趟。”語罷,轉身幾步便進了後院。

再然後,惜楠突然聽到了一聲慘叫,緊接着,是斷顏略帶無奈的聲音:

“惜楠,取我藥箱過來。”

惜楠應了一聲,暗自嚼了一句“活該”,這才哼着小曲拿藥箱去了。

“這款藥膏是我無事時自己研磨的,你拿去,不時塗抹在燙傷處即可,不出兩日也就好了。”

蕭沨晏接過小巧的盒子,湊到鼻下輕嗅,只覺清爽沁香。

“加了薄荷葉?”語罷又用手指碰了碰,膏體清涼,觸膚即融。蕭沨晏暗自感嘆,好一雙巧手。

“嗯,我先幫你上一次藥。”

蕭沨晏樂得如此,聞聽此話,立即又将藥膏遞回去,順帶着毫不客氣地将燙傷的那只手湊到他跟前。

斷顏自然地将之握住,另一只手則取了藥膏細細地塗抹,斂下的眉眼又一次顯得無比認真。

手指觸到的肌膚略微粗糙,尤其是燙傷的虎口處,有着一層細繭。

幸好,虎口處的肌膚一向薄嫩,若非這層繭子,恐怕就不只是被炭火燙得發紅而已了。

“你習過武?”塗抹完藥膏之後,斷顏不經意地一問。

“嗯,略通一二。”蕭沨晏眼角笑得發軟,右手還餘留着溫暖。

斷顏合上藥膏盒子,遞給他,見他仔細揣進懷中,才又拿起擱在一旁的折扇瞧了瞧,心下覺得很沉。道:“還有這個,這兩天就不要用了,一開一合,難免碰着燙傷。”

“用左手好了。”蕭沨晏接過扇子,左手擺弄了一番,倒也顯得挺順手。

“你倒挺喜歡這扇子……可是天氣尚且涼爽,綿雨常至,你為何也時刻帶着它?”

蕭沨晏笑了笑,沖他眨眨眼,随即拾起一根柴棍輕輕抛出,下一刻,手中折扇一開一合,那柴棍便碎成了數段。

斷顏有些訝異,瞧了瞧地上的殘屑,又望了望那把居然完好無損的扇子,終于挑挑眉,顯得興味盎然。

剛剛這人說他只是略通一二?

“這扇骨……”

“寒鐵。”蕭沨晏把折扇遞給他,瞧他抿唇把玩,眼底盈着些新奇,又說,“扇面是天蠶絲,所以除非遇着極厲的武器,這扇子必然完好無損。”

“原來如此……”

扇面的紋路看似挑着金線,斷顏用指腹輕輕摩挲,覺出其凹凸不平。“真是有意思……”

把玩良久,又疑惑道:“你虎口的繭子必是使劍所致,而你的武器為何是一把折扇呢?”

蕭沨晏笑出聲,道:“得此物實屬有幸,也是巧合。不過在此之前,我的武器确實是一柄長劍……或者現在應該稱之為斷劍了。舊物受損,便以新物取而代之。”

執扇之手輕微一抖,僵在那處。

“怎麽了?”

“……無事。”斷顏眸色突然暗沉,将手中物擱在一旁,起身離去,“我…出去看看,是否有人來診。”

“斷顏,我……”蕭沨晏止了聲,茫然地看着突然變臉之人出了小院。雖不曾料到自己說錯了什麽,卻莫名多了一絲驚慌。方才斷顏給他的,并非是惱怒的感覺,而是一種驀然而起的心灰意冷,他想象不出什麽樣的情緒可以讓他眼底的笑意一瞬間消散,繼而被無盡寒涼取代,看得他整顆心都被揪到一處。

蕭沨晏有些失落,斂眉想了許久,突然間想起自己最後說的那一句“取而代之”,一時間恍悟,恨不得狠打自己的嘴。

雖不曾聽斷顏提及過往,但喜新厭舊的性子,怕是誰都不能看好吧……

這誤會,實在是不值。

身側熱水沸騰之聲盈入耳中,蕭沨晏轉頭看着燒開的水,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泡起了茶。

“斷顏,我一不小心扭傷了腳。”

“啊,是這樣的,我今晨起來覺得喉口幹澀疼痛,喝了涼茶也無濟于事,可否幫我瞧瞧……”

“對了斷顏,我今日頭疼欲裂,總是四肢乏力,不知是何緣由?”

“斷顏,我……”

斷顏嘆口氣,擱了手中筆,擡眼直直地盯着眼前日日前來就診的“有疾”之人。

“蕭沨晏……你真的無甚大礙,若是實在覺得不舒服,就多休息。”

一旁的惜楠實在是看不下去,扯着一臉爛笑的某人拽到一邊。

“我說你有毛病是不是,每天都讓公子給你瞧病,你沒看見後面有人等着就診麽?我看不如我來給你瞧瞧好了,告訴你吧,你沒得醫了,準備後事!”

“啧啧,小姑娘家家的真是粗魯。”

“你!……”

“惜楠。”斷顏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去後院,熬一碗陳皮湯給蕭沨晏。”

“為什麽呀!”

斷顏頓了頓,擡起頭來看了看表情各異的兩人,有些猶疑地道:“因為……方才給他瞧着,覺得他确實有些上火……”

惜楠只覺胸口堵了一口鮮血,看着一臉無辜的自家公子,最終一跺腳,乖乖地跑去後院熬湯。

蕭沨晏得了便宜,心情極好地走到一隅歇着,不再聒噪。

良久,待到陳皮湯喝了,白眼也數夠了,這邊的斷顏總算得了清閑,停下手中之事,默默地擡眼将躺在角落椅上的那人望着。

蕭沨晏原是一直盯着他在瞧,眼下四目相對,斷顏心裏暗自漏了一拍。

那人正經之時,眉眼深邃,再加之眼神中總會不經意帶着不明意味,竟也瞧得他喉頭微澀……

望着望着,蕭沨晏突然又給出一臉爛笑。

“……”

斷顏無言以對,想着這人果然不是正經得起來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真是每日都如此辛苦。”

知道我辛苦你還來搗亂……

“還好,一切如舊…倒是你這幾日,為何如此……反常?”

蕭沨晏愣了,想起幾日前燙傷時曾出語惹得斷顏不快,心下着急怕他不樂意再見着自己,這才想了瞧病的損招日日來聒噪,沒想到……斷顏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來便來吧,何必總是說自己身體不适,口頭上也應當圖個吉利。”

“哼,就是,你先前沒病沒痛的時候不也很厚顏無恥地來了,無事還登三寶殿。”言談中毫不突兀地夾進一記白眼。

“惜楠……”

惜楠氣嘟嘟地吐了吐舌頭,不再吭聲。

“小姑娘不要老是生氣,”蕭沨晏站起身來幹笑兩聲,無可奈何地被一道道白眼中傷,“……不如今晚我做東,請二位去城東新開的酒樓吃飯,算是為自己的‘厚顏無恥’致歉如何?”

生氣中的小姑娘一雙眼亮起來。

“不必,你無需破費。惜楠向來出言無禮,你不要介懷才是。”

秀目眨巴眨巴,失望地暗了下去。

“怎會介懷,惜楠姑娘也是不把我當外人,才言語自在。斷顏,今日天色尚早,也難得你清閑下來,便賞臉同去吧。”

惜楠雙眼再度發亮,小腦袋點個不停。

斷顏瞧了瞧她一臉期待的樣子,終于颔首。“……多謝你了。”

“何須與我客氣。”轉身的蕭沨晏一張臉笑得無比可怖。

厚顏無恥又如何?所幸化解了先前的尴尬,他蕭某人真是得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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