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晃,又是幾日。
畢竟到了晚春時節,瀕臨轉季總是雨多。晴了沒個幾天,門外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斷顏坐在桌邊,看着檐上滴水微微走神。
“哎呀好閑~每逢下雨,都沒什麽人出門問診。公子你這麽坐着冷不冷,要不要加件外衣?……公子?”
“……”被叫的人回過神來,一臉茫然地看過去。
惜楠吐了口氣,道:“公子你冷嗎?”
“不冷。”
“餓嗎?”
“不餓。”
“那公子你渴嗎?”
“……不渴。”
惜楠頓時誇張地瞪大眼。“哎呀公子你要當神仙啦!”
“……”
斷顏揉了揉眉心。
屋外鮮有行人走過,确實顯得有些百無聊賴了。怎麽往常閑暇的時候,也不覺如此無聊?似乎隐隐約約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想着,突然愣住。
“惜楠,蕭沨晏有幾日沒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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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楠不知從哪又摸出一包糕點,正開開心心地吃得滿嘴都是。
“是吧,沒見着他來,”小姑娘點着下巴,砸吧砸吧思考着,“可能他身上的毛病總算全好了,或者已經病入膏肓在準備後事了。”
“……”這張嘴,還真是厲害。
門外突然來了人。
來人動作輕緩地挑了簾子進來,一抹柔和的鵝黃色襲入眼中。
蕭沨晏?
不是。
斷顏有些疑惑。這個人确乎與蕭沨晏有着幾分相似,只是眉目清秀,相比之下,五官更為纖細,加之面色略顯蒼白,整個人的氣息便大不相同了。
“請問……”
那人不待他問出口,已和緩地施了一禮,唇角軟軟地勾起,道:“這位是斷醫師吧。”
“正是。”斷顏起身走近。
“在下蕭一雨,替我兄長前來送一件東西。”
斷顏心頭跳了跳。
“請問令兄是……”
“蕭沨晏。”
果不其然。
斷顏不再說話,抿着唇瞧着眼前的溫潤之人,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蕭一雨也不多話,從懷裏摸出一個織錦的袋子。
“此物昨夜方才制成,家兄央我即刻送來,說是怕斷醫師等得太急。”
似是想到了什麽,斷顏眸子閃了閃,接過袋子打開,果真見得的就是那镂花銅镯。
那顆彩石已被打磨圓潤,精致地鑲嵌在缺失的地方,現在再看,兩顆寶石對相呼應,終于完美無缺。
“家兄說,先前的小包有些破舊了,所以擅自給你換了一個錦袋,”話到此處刻意頓了頓,緊接着語氣變得溫軟無比,輕柔地落入耳中,“……你可還喜歡?”
斷顏一愣,一時恍惚,竟錯覺是蕭沨晏在柔聲詢問,猛地擡起頭來看着他,卻見眼前之人笑得不可捉摸。
“恕我冒昧,令兄為何沒有……親自前來?”
話音未落,蕭一雨的笑容已消失殆盡,絲絲愁意侵襲眸底。
“兄長他……”沉默片刻又轉了話頭,“無礙,若是別無他事,在下先告辭了。”
“等等!”瞧他言語未盡,斷顏不經意間提高了嗓音,自己也愣在原地。
“斷醫師可還有事?”
呆了半晌,最終還是無話可說。“……沒事,多謝你了。
那人點點頭,施禮離去。
門簾晃了一陣,重又安靜下來。
心裏跳得厲害,手中的镯子被捏得死緊,不知在那處站了多久。
“公子……”
斷顏抖了抖,道:“惜楠,替我仔細收好銅镯,我去去就回。”說完轉身幾步将錦袋交予她,随即旋返門前,取了牆邊青傘就要出去。猛地,又停下來,回頭看着惜楠,猶豫了半晌,道:“還有……你還記得我的玉佩吧,找出來,拿去順慶錢莊,以上官齊幕的名義……不,找出玉佩來便好,明日一早,我親自跑一趟……”
話落,房內一時安靜。
惜楠愣住,整雙眼凝在他身上,半天回不出一句話來,直至他将滿目徘徊掩下,踏出了門……
屋外雨意愈濃,層層疊疊地撩起煙霧,看不清街頭景致。
斷顏斂下滿頭思緒,無言地撐開雨傘。正欲前行,目光卻落到傘柄之上,霎時眼皮一跳,沒了動作。
青傘色澤與往常無甚不同,只是柄間卻清晰地刻着一個“蕭”字。
難道是那日回來時……便拿錯了蕭沨晏的雨傘?只是恍惚間,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把傘..怎麽是好的?
“剛剛雨傘被樹枝刮破少許,所以用不得了。”
當日蕭沨晏分明如是說。
……蕭沨晏在騙他?可是緣由難道只是為了和他共撐一把傘?
真是幼稚,真是從來就沒個正經的人……
然而臉頰卻在發燙,若不是一層薄薄的面具阻隔,恐怕他的臉色已然紅透。而且,僅僅是思及此,他便已覺臉紅舌燥,從未有過的慌亂情愫紛紛擾擾地湧起跌落,那份陌生的知覺完全吓壞了自己。
額角跳了跳,眉頭不覺斂起。雨傘撐在手中,也不知該否前去。
繁雜思緒纏繞了許久,想起方才蕭一雨的欲言又止,終于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步一步地往前去了……
不知蕭沨晏家在何處,斷顏只能抱着些許期冀去往隔街的珠寶鋪。他一路疾行,待到終于行至店鋪時,已是略微有些氣息不穩,然而整顆心卻終于落下來。
——門口豎着一把青傘,這一回他瞧得清楚,那才是自己的雨傘。
看來蕭沨晏在店裏,應當沒有出事。
斷顏合了合眼,收傘進店。
店裏顯得有些清淨,大抵是因為有雨而少客,又如同那日一般,只有掌櫃一人在櫃臺後清理賬目。這一次,那掌櫃及時看見了他,繞出身來相迎。
“請問公子要尋些什麽?”
斷顏握緊手中濕潤的雨傘,道:“勞煩問一句,你家大少爺可在店裏?”
“公子稍候片刻。”
斷顏颔首,見那掌櫃掀了簾子進到裏面去。
堂裏顯得更為安靜,滿室華寶俱無聲息。斷顏壓下心底的些微擔憂,靜靜等着。奈何時間恰似過得極慢,好半晌,才終于見那人從簾後出來。
好鼻子好眼,還好,看來并未出事……可為什麽方才那個叫蕭一雨的人會……
那人如先前一般斜逸着如畫的眉,調笑的眼角此次還和着些許欣喜,他轉了轉亮眸,故作茫然道:“怎麽得閑來了?”
斷顏擡起雙眼,默不作聲地将他瞧了個仔細,指尖微收,手中青傘被握得更緊。
蕭沨晏喉頭悶笑,暗自往前兩步,湊近了又問:“找我何事?”語罷,目光柔柔地覆到他的身上,俊逸灑脫的雙唇幅度更甚,滿眼有味的看着眼前人手中的青傘。
斷顏莫名無措,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道:“你怎麽如此糊塗…當日送我,竟然拿錯了雨傘,你還……”
“我還什麽…”蕭沨晏忍不住大笑出聲,“糊塗的是你吧,這麽多日,才察覺這雨傘并不是原先那把。”
“實在是太像……我今日來,便是要将雨傘送還給你…”聲音細小,分明是底氣不夠。
“你來這一趟,只是為了如此?”
“……自然。”
蕭沨晏突然沉默。良久,斷顏才尴尬地擡首,想要再說什麽,卻被那人暗湧的眸光哽住喉口。
“我卻不信。我猜想……你是喜歡我……的這把青傘吧?”
斷顏一怔,在聽得最後半句話時方才平靜,額上卻已微微滲出薄涼細汗。
喜歡,誰膽敢說他喜歡?
想着,偏又看見蕭沨晏笑若暖陽。沉澱了半天,終于讓自己的眼底滿上清霜。
“都是傘罷了,有什麽偏愛喜歡的,”單手擡起,把雨傘遞到那人身前,“還給你。”
蕭沨晏眯了眯眼,沉默着并不去接,半晌才伸手,覆上青傘上沾染着絲絲藥香的手,看似溫柔的動作,卻恰到好處地融了幾分內力,霸道地不容許這人抽離。
“明明沒什麽值得偏愛,可我偏偏喜歡你……的傘。”
斷顏有些吃驚,不曾想幾日不見,蕭沨晏仿若轉了性子一般變得讓他不知所措。這些時日的相處,他絕非看不懂這人的心思,只是他自己不肯動心,便有意置身事外罷了。可現下……若非是心緒難寧,自己又怎會站在這裏?
想要掙脫,然而雙手相覆的位置不易察覺地又收緊幾許,抽身不得。
“…當真是笑話…”聲音喑啞。
“不知斷醫師可願成全這笑話?”再度凝視時,蕭沨晏的眼底已不再是簡單的笑意而已。
那份光華,暈開熾熱,暈出莫可置信的期冀,就想……跌進他的眼睛。
可是,要他如何相信。
一個信誓旦旦多年之人,都最終讓人心念成灰,那麽…一個初識之人,哪可輕信。
他記得小時候不懂之時便聽娘親說過,這東西本就不可信,情愈深,毒愈甚,此毒無解,直至病入膏肓,唯有一死……
“一把舊傘而已,你喜歡便留着。”淡唇輕顫,斷顏用力抽手,力道過度而向後颠去,蕭沨晏上前一步将人攬住,任橫擋的青傘跌到地上。
衣衫相近,滿室俱寂。
斷顏恍然一驚,想要掙開腰間的手臂,卻徒勞無功,只好慌亂地合上眼簾回避那人的雙眼。
直至陌生的感覺愈漸逼近面頰,耳邊承受着柔柔的吐息,聽着蕭沨晏低沉着嗓音低語:“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斷顏,任誰都可以不承受寂寞。”
寂寞……被束住的身體開始止不住地戰栗,夾雜着絲絲陌生溫暖的寒流漫過全身,冷熱交替間,将脆弱掙紮的心髒包裹,不留喘息的餘地。
“不是……”
“不是什麽?不寂寞嗎?還是說……你未曾如我一般心動?斷顏,我三弟不過只言片語,你便即刻趕來看我是否安好,這還不夠嗎……”手制住了躲閃的下颚,逃避不得,那長睫微微顫動後,終于掀簾,露出燦若星湖的瞳仁,滿滿的都是被他話語所怔住的茫然與無措。
蕭沨晏直視,只一瞬便如往常一樣,任由這美目牽扯心魂。
于是眼神一沉,低頭覆上近在咫尺的柔唇。
斷顏愕然,任他的唇舌允吻舔舐在自己的唇上,直至這人再忍不得,舌尖趨入,在津液交融中奪取他最後一絲神智,一雙眼才慢慢輕合,再不壓抑地沉溺糾纏下去。
雙手早已牢牢地環住那人的腰身。
身之所及明明是唇舌的熾熱,胸口某處卻依舊涼的發疼。
“上官之姓,與我何幹。”當初他離家前,對惜楠如此說過,自他娘死後,上官齊慕就死了。
臨走前丢了華衣,也順便丢了心。
那麽現在讓自己難過的是什麽呢……眼睫動了動,用力咬上了對方的唇,要把他驅趕走。
蕭沨晏吃痛蹙眉,本想收緊的手臂在猶豫後還是松了一寸,然後離開,笑着望他。
斷顏沉默半晌,終究無言以對。墨色的瞳裏道不清紛雜情愫,猶豫徘徊間,流溢出遲疑和痛楚。胸膛還在微微起伏,貼着那人的身子,感知心跳無比有力,一下一下,慢慢地讓他有了些心安的感覺。他擡起一只手,有些遲疑地撫上蕭沨晏苦笑的唇角,眼底的掙紮漸消漸散,滿滿的疑惑卻絲毫不減。
“斷顏,我三弟言語不明之時,你可有擔心我?”話問得極輕,生怕吓着了依舊茫然的人。斷顏聽着這聲音,良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蕭沨晏心裏一動,低頭又吻了下去,這一次,懷中人順從地閉上了雙眼。
一池漣漪,盡數平息在一吻綿長裏。
斷顏恍惚間只覺得,這個人,竟連唇齒都如此溫柔……
再分開時,他的神情終于平靜許多,仿佛徹底回過神來,慢慢地淺淺地浮出一層羞赧之情。
那人看得有趣,正欲說話,有人聲襲入耳中,扭頭一看,是來挑選珠寶首飾的當地大戶。斷顏吃了一驚,仿佛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何處,窘迫之下立即從他雙臂掙開,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慌不擇路的樣子,着實像極了受驚的白兔。
蕭沨晏嘆口氣,瞧着他傘也不拿地跑到屋外雨裏,無可奈何地拾起地上青傘,幽幽道:“孫伯,別偷看了,出來照看一下客人……我離開一會。”
簾子動了動,出來的人恭敬地行禮:“大少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