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還在綿綿地下着,蕭沨晏從傘下伸出手去,只覺得這落雨雖密,但又細又軟,拂在臉上當不會覺得刺痛。
看着已然不見人影的街道,心下的擔心稍稍平緩了些,這才又趕緊提步,往隔街的方向追去。方才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了靠着牆根,在巷口檐下躲雨的斷顏。
斷顏更先一步看見他,立刻別扭地垂下頭去不再多望一眼,徒留給這人幾縷青絲覆面,以及遮擋不住的發火的耳根。蕭沨晏瞧着那紅彤彤的顏色,心下又柔軟了不少。上前幾步,将他護在傘下。
“走,我送你回去。”
斷顏沒有應聲,只點了點頭,轉身一言不發地往回走,而頭頂的青傘也将他步伐踩得恰到好處,一刻也不離了他。
雨水打落在傘紙上,聲音雜亂卻異常悅耳,斷顏聽着擊打之聲一路行到醫館,心情已平靜了不少。
踏進室裏的時候,惜楠正在為一位婦人包一副中藥,兩人靠近,婦人正好收了藥離開。斷顏回頭看看,轉過頭來說:“惜楠,辛苦你了。”
惜楠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身後安好的蕭沨晏,搖着頭舒出一口氣,道:“就來了這一個客人,公子回來的趕巧,正好看見了而已。”
話音剛落,門口便氣喘籲籲闖進了一人,瞧年歲,還只是個小童。
“先…先生救救命吧!…家母..家母突發重疾……今日雨多,這一片只有先生的鋪子現在還啓着門,就…”闖來的小童年紀不大,手中有傘,卻仍舊是濕漉漉的一身,想來是跑得太急,進門後微微喘了一陣,才皺着眉順順地道完。
斷顏颔首,瞧這情形也不多問,轉身快步去拿藥箱,匆忙間給惜楠交代了一句便又要趕出去。
出門前擦肩,眼角餘光無意掃過一直跟在身側的蕭沨晏,那人竟然笑了笑,腳跟一轉又跟上了他。
一路的雨聲淅淅瀝瀝,悅耳之聲變得浮躁無比。幾人和着雜亂的步子,除了斷顏偶發的一些簡單的問題與小童掩不住心慌的答語,也不再多話了。
那宅子果然是近得很,只是順着巷子拐了兩回便看着了府宅的院門,斷顏突然想起,自己閑來散步,曾到過這處。此宅遠遠望去,華貴之上覆着一絲陳舊與衰敗之色,想必宅子的主人也幾經波折,應該算得上是當地的大戶人家。
斷顏微微走神,有些恍惚地想到了上官府,也不知自己離開之後,那座空寂良久的小庭院還有無人照應打理……
“先生請随我這邊來。”聲音打斷思緒之時,三人已行至門前,那小童跨過門檻,一刻不停地向裏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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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顏輕輕應聲,聽見身後一聲收傘之音,不覺便回首去看,卻看得一愣。
那人鬓發還淺淺地順着水珠,身上衣物濕了大半,偏偏還挂着暖和的微笑,眸子映着他彎了又彎。
斷顏低頭看了看自己僅僅是衣擺處被雨水浸潤的衣裳,想着方才一路上走得太急,并不曾與蕭沨晏齊肩并行,而這人又一股腦兒淨把雨傘往他頂上遮擋,反倒讓自己淋了個透。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嘴唇張了張只得沉默作罷,随着小童的腳步去了。
身後的某人居然變得頗為得意,喜滋滋地趕上去,在他的身側同行。發梢的水珠映襯着一臉爛笑的模樣實在好笑,斷顏偷偷抿了抿唇,想着這個人是真的細心體貼,不察覺間,竟從嘴角一直暖到了心口。
直到進了屋內,瞧見病榻上的中年女子,唇邊那本就不易察覺的幅度才完完全全斂下去。
床邊坐了一位年歲尚輕的男子,聞聽聲響也不曾擡頭看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揉搓着女子的手。小童似是習慣了,也不向他打招呼,只是搬了椅子到床前,低聲請斷顏落座行診。
這情形有些奇怪,斷顏略覺尴尬,卻還是不形于色。然而直到他坐下,那婦人的手依舊被男子緊緊地握着。
他伸手也不是,開口也不知說何,無奈之間,聽身後傳來一句“可否借夫人的手一用”,那人才終于擡起眼來看了看他們兩人,最後把眸子鎖在斷顏的臉上,沉默着瞧了好一陣,這才把婦人的手輕輕放回了床榻上。
斷顏被瞧得萬般不自在,此時松了口氣,低下頭撩開袖子去把脈,心想着,方才蕭沨晏那句話,真是解了圍。
一邊又開口問了幾個問題,回話者都是那小童。
指間的脈相虛弱,斷顏擡眸去看婦人的臉色,确實蒼白。“多加照顧夫人,肺弱體寒,久病不醫,才成了長年的頑疾。”語罷站起身,目光淡淡地掃過床榻邊又将婦人之手攥在手中的男子,想了想接着說,“天色好的時候,讓夫人多去屋外走走,多曬曬太陽,也是好的。”
那男子依舊沒有說話,又是小童開了口:“之前有尋過診,那些個醫師都說沒有法子根治,只能病發一回就治一回了。”
“荒謬,”斷顏起了一絲惱怒,眉頭蹙起,“又不是什麽要命的頑疾,怎麽會無法醫治。若是病發一次便以藥搪塞一次,只會讓病者依賴藥湯,直至病根入髓,無藥可治。”
小童瞪直了眼,聽着沉默少言的斷顏突然地生氣,有些無可招架地口讷起來。這一回,反倒是床榻旁那男子将他的話細細聽了,又擡起頭來瞧他,良久,沉着嗓子開口:“若是斷醫師,必能尋得良方治好家母的病。”
斷顏有些驚訝,隐約覺得這聲音無比耳熟,卻是想了許久,也想不出在哪裏聽過,更為訝異的是,這男子也稱她為“家母”。擡頭看了看蕭沨晏,這人也是滿眼興味,暗自挑了眉梢往床上又看了看。
斷顏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雙眼停在女子的臉上,暗自感嘆,覺得這女子雖說已是中年,眉目間卻依舊有着幾分韻味,想來年輕時,定是個極為精致的美人。要說那小童是她的孩兒并不奇怪,但若這青年男子也是她膝下之子,那究竟是她容顏不易衰老,還是較普通女子而言,更為年輕時便已為人母?
真是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自己的母親尚在人世,此時也當是風韻猶存,依舊容顏尚好吧?自己也定會常伴左右,端茶送水地日夜伺候着,不讓她有一絲一毫地恙端……
這麽想着,斷顏突然無比地想要醫好這婦人。這心情不與往常為人看診時的一樣,而是帶了幾分急切,成了一股子執念。再說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言,完全治好她的病并不是不可能的,即使這不只是幾服藥的事情。
“我家先生可是厲害得很,治好夫人,自然沒有問題。”斷顏愣了愣,正要開口的話被堵了回去,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身後的蕭沨晏搶了話茬,還一臉痞笑地将話說得理直氣壯,惹得他禁不住覺得臉頰發燙。
“……不敢對公子誇口,但在下定會盡力一試。”
“有勞先生了,若能治好家母的病,祁某定會重金酬謝。”這人總算是有了些表情,出口的聲音依舊是無比耳熟。斷顏沖他颔首,眸光再一次掃過躺在床上的婦人,見她一直半眯着眸子,總是噙着笑平靜地盯着床帳上方。
“分內之務,祁公子言重。還勞告知夫人往日使用的藥材,在下好酌情配方。”
那小童聞聲忙取來紙筆,一邊将往常取的藥材盡數道來,候着他開好方子,不住得道謝。
“小遠,帶先生去賬房。”斷顏起身時聽得祁家公子囑咐小童,輕聲謝過便攜了蕭沨晏離開。
蕭沨晏有些吃愣,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跟着走了一路,直到賬房門口才欣喜地笑出聲。直笑得斷顏疑惑半天才心下一驚,松了他的手。
“……我以前學醫的時候,小師弟總喜歡跟在身後……我一時犯糊塗……把你當做我師弟,你別誤會……”難得犯了回迷糊,語無倫次之間帶着幾分窘迫。
蕭沨晏笑得不遮掩,得了便宜繼續賣乖:“恩?我又沒說什麽。”
斷顏說不出話來,恰逢此時,小童已點好了銀子,咧着嘴送到他手上。斷顏接過銀子,道一句“多謝”,丢下蕭沨晏獨自往外走。
蕭沨晏依舊樂呵呵的,追上去又把手握住。
“你……”斷顏蹙眉,停下腳步去看他,卻瞧得那一身濕衣依舊未幹,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人方才一直濕漉漉地呆在屋裏,想要說的話便說不出了。
“恩?我什麽?”蕭沨晏勾着唇角,捏了捏手心,滿眼的不正經。
折騰了一下午,已是時趨黃昏,天色轉暗,夜前的涼意絲絲襲人。
“你……簡直笨得像豬……”斷顏抿了抿唇,聲音又低沉下來,沒了先前的責怪之意,一雙眼流連在那身濕透的衣服上。
“啊?”
斷顏擡頭,将那迷惑的表情看了半晌,才極輕極緩地笑了。
這一笑,又讓蕭沨晏心裏“突突”地跳了許久。
“走吧,回去了。”
蕭沨晏聽這聲音聽得渾身發暖,點點頭跟他一路走出去。斷顏也不再計較,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握着,不時地揉揉捏捏。
下了整日的綿雨總算到了頭,沒了烏雲遮蔽,天際處現出一片緋紅的晚霞。
一路無言。
原本在行診時覺得奇怪的事情憋了滿腹,現下能說了,卻不知從何說起。蕭沨晏看似也舍不得打破這寧靜,攥了一手掌的滿足。
便這樣十指交疊地回了醫館,直到踏進房裏蕭沨晏才舍得放開。
一直透過窗欄等着的惜楠早在兩人進屋前便瞧見了手間的小動作,呆愣驚訝了許久,才合上掉落的下巴,憋紅着臉悄悄溜回了後院。
“怎不見惜楠?”
“我方才似乎見她進了後院。”
斷顏不再追問,轉身去藥櫃旁配了一副藥,包好了交給站在一旁看着的蕭沨晏。
“拿這藥回去服個兩日,一日一碗即可。”
蕭沨晏莫名其妙地接過藥包:“……我病了嗎?”
“衣服濕了這麽久,身體會受涼的。”
習武之人哪有那麽容易受涼……蕭沨晏眯眼笑了笑,沒有反駁出聲,歡喜地捏捏藥包,滿足得像是得了獎賞的孩子。
“快些回去換身幹淨的衣裳吧。”斷顏沉默地看着他的小動作,猶豫了半晌,開口趕人。
正歡喜着的某人極度委屈地擡眼,表情立時大改。
斷顏被瞧得萬般無奈。
“……惜楠。”
“哎!”庭院內傳來清脆的女聲。
很快,一顆小腦袋探進窗戶瞧着。“公子何事?”
“……燒點沐浴用的熱水,然後去熬點姜湯。”
惜楠笑眯眯地應了,小腦袋又縮了回去。
天色更暗了幾分,想着應當不會再有人上門求診,斷顏合了大門與窗戶。
身後的蕭沨晏喜滋滋地挂着笑,乖乖地看着他,聽候發落。斷顏嘆了口氣,由他在身後跟着,轉身入院回房。
房裏陳設簡陋卻幹淨整潔,盈着一股子淡淡的藥香。
“衣服脫了去沐浴吧,我給你弄幹。”
蕭沨晏頭一次進他房間,無比滿足,正滿心好奇地四處瞧瞧摸摸,聞聽此言,聽話得立即動手,把脫下的外衣扔在了椅子上。
“……”斷顏愣住,瞧得他連貫的動作,瞬間哭笑不得,“你進去屏風後面再脫。”
“恩?那你怎麽拿衣服?”蕭沨晏解着裏衣的手停下來,無辜地問道,絲毫不覺就在這兒脫了有什麽不對勁。
“你挂屏風上,我從外面拿……”
彼時,惜楠從屋外悄無聲息地飄過,心裏頭總算确定了這兩人的關系,無聲地笑了很久。
——可惜是朵爛桃花……不過好在…咱家公子總算開竅了。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