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戶外更聲起。
悶悶的鑼響伴随着送更人的聲音一起穿越院牆。
原來不覺間,已經這麽晚了。
“醜時已至。”
兩人坐在屋中榻上閑談已久,燭火随着窗縫洩進的細風微微閃爍晃動,耀了兩雙明眸。
斷顏的眉心淺淺地斂起,原本松下身心暢談的愉悅一時間被擔憂取代。
“已經這麽晚了,斷顏是否要去休息了?”
如何睡得着……
擡頭看着那人不滅的淺笑,斷顏一時忘了回話。
越是相處,越是覺得這二人是兄弟,不管什麽時候,都可以溫潤地笑着,仿佛一些擾心的事情都與己無關。
——雖說惱人,卻也莫名地讓人心安。
猶豫着點頭,道:“是該休息了,你也不要累着……只是……”愣了愣,不知道如何說下去,突然間便斷了詞。
倒是蕭一雨明白得快,眉眼又柔和幾分,言談間極盡安撫:“不急,大哥與筠秋做事,一向無須擔心。”
話已至此,再多說似乎只會平增煩惱,斷顏點頭應了,盡量平靜下整個思緒,起身告辭。
蕭一雨站起來送他:“斷顏,我送你一同去大哥的房間,順帶着交代一下巧遙。”
斷顏呆了片刻,有些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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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麻煩了,我想我還是回去……”
“現在這時辰讓你回去,大哥回來可會生我的氣。”蕭一雨又笑了笑,看他沉默,又走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說,“玩笑的,只是确實太晚了,與其回去不如留宿一晚,也當是等着大哥他們回來,可以安個心。”
“那便……叨擾了。”
“哪需如此客氣。”說着推開門,兩人一同出了房門。
轉到蕭沨晏的別院時,已睡下的巧遙聞聲裹了外衣迎來,蕭一雨細細交代了幾句,便留下斷顏休息,一個人又回房去了。
這麽忙活了一陣子,待到斷顏熄了燈睡下,又已過了些時間。
床鋪間盡是熟悉的氣息,斷顏裹着被子,想着依舊不見蕭沨晏二人歸來,心裏被說服的不安又全數浮上心頭,擔憂着是否出了什麽意外。
愈想愈急,最後竟是心跳得不行,又一次無比慌亂。
沒來得及細想自己何曾為誰這般憂心過,人已經頭腦發熱地掀鋪下床,行到窗邊推開窗戶吹風醒神。
柔風襲襲,慢慢散了手心的濕汗,心跳卻在寂靜的夜裏更加明顯,仿佛整個胸膛都在跟着震動。
會不會……是被祁公子發現,意外地被縛而不能逃脫?
蕭一雨說他們厲害,可是自己确實未曾見識過,這世上本就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做這等危險的事情,孰強孰弱,本就沒有底細……他們怎麽就那麽冒失,而自己當時是怎麽了,竟然也沒有加以勸說?
越想越懊惱,淨月灑下的柔光也讓人浮躁不已。
斷顏心下着急,最後竟是穿了衣服就要出去,披散的長發也不去打理。
不想驚擾巧遙,輕手輕腳地推門離開。出了院子才一路小跑地轉去蕭一雨的房間。
剛踏進別院,目光便被隐約有燭光搖曳的窗欄吸引。
窗上映着一人身形,一動不動地坐着,單手撐着下颚,興許是在發呆。
斷顏心裏動了動,這才發覺,什麽叫做“喜怒不形于色”……原來這個人也是一樣在擔心着的,面上不減的笑容只不過是安撫自己罷了,方才那會講的話,可能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
所以說是休息了,卻根本沒有睡下……
斷顏腳步頓住,凝了一會神才又走上前去,輕輕扣門。
“誰?”門內立即有人聲問道。
“斷顏。可方便我進來?”
裏面的人沒有說話,只是有腳步聲靠近,随後房門便被打開。
一眼望去,依舊在淺淺笑着。
斷顏略微嘆氣,之後也不掩飾,直接道明來意:“我想請你幫忙,我想去祁府。”
聞話之人怔住,唇邊的笑容終于略微不自然,猶豫了片刻開口:“怎麽突然……”
“實在是無法入睡,我也遲疑了很久,覺得自己不曾習武,興許會礙事,只是…等着終究更加難熬,好歹有一技之長,指不定這醫術還能派上一點用場。”
蕭一雨雙唇輕抿,沒有回話,安安靜靜地瞧着他,挂在臉上的笑容終于收了回去,良久,坦誠地将層層憂心映上眉間。
“你覺得,我能幫上什麽忙?”停頓片刻,又道,“我與你一樣,不曾習武。”
斷顏一愣——緊張之下,竟然忽略了這一點。
他只将蕭一雨當做了身邊可尋的一根救命稻草,別的也不及去考慮。而此時,蕭一雨話一出口,斷顏才覺得自己的想法确是無甚用處。
眼裏的失落一覽無餘。
兩人隔着一道門檻沉默良久,蕭一雨終是無奈地嘆口氣:“罷了,我又何嘗不想趕去,只是比起你,我更可能妨礙他們……我手上有一張筠秋畫的祁府圖紙,我随你去祁府之外,在靠近聽風苑的後門看一看。”說完也不等斷顏答複,轉身去書架上取那圖紙。
斷顏眸子閃了閃,立時安心了許多,也不去想後果興許如何,只等着蕭一雨拿了東西跟他一道出門。
“真是看不出,你竟也會如此性急。”蕭一雨換上一身暗色衣衫,行在大街上時,輕輕說了一句。
斷顏一愣,明白這話是在說自己,長發遮掩的耳廊有些發紅。
“我以為你性子溫吞,這般沖動的事情,大抵是不會去做的。”
這話對了一半。
斷顏想了想,低聲回道:“我确是從未如此過。”此話一出,自己也難免陷入深思,一時間不知是何緣由,使得自己仿佛變了一人似的。
不過也不作多想,不管是無多閑暇的思緒還是心下回避,蕭一雨沒有繼續說,他也就沒有再考量。
刻意路過了醫館,斷顏盡量小聲地去取了一排銀針和幾味藥物攜在懷中,兩人又繼續趕路。
從醫館到祁府的路走了許多遍,斷顏不曾想身邊換了人,也換了時辰。這滋味不知該如何形容,只是心頭還跳得厲害,路走得比以前每一次都不輕松。
快要趕到的時候,蕭一雨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斷顏沒有多問,跟他轉了一個方向,繞着祁府向後巷行去。
夜深人靜,似乎連蟬鳴聲都很淺。
蕭沨晏現在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了,而他此時,究竟是什麽情境?
腳步越來越輕……
“別動,把身上的銀子都給大爺乖乖掏出來。”
一聲低沉的話音突然貼着後背響起,斷顏忍不住輕輕一顫,整個人從頭涼到腳,似有一泓冰泉傾頭而至,連心底的驚呼都啞了聲。
驚吓得太過突然,雙腳有些發軟,一時間沒站穩便向後颠了颠,不料身後那人卻伸手将他環住,熟悉的氣息繞過脖子盈入肺腑。
随之而來的便是輕的不能更輕的一聲笑。
“吓到你了?”
斷顏一怔,立即回身去看,朦朦月色下,蕭沨晏正滿眼歡喜地盯着他瞧。
霎時心緒寧靜。
斷顏說不出話來,回過身去緊緊将那人擁住,反倒是讓蕭沨晏頗覺意外,喉頭哽住,再也開不出玩笑,半晌,小聲地問他:“這是怎麽了?”
來不及聽他回答,高處突然落下一粒石子,蕭沨晏神色收斂,道了句“原地等我”,縱身便跳上了房頂。
蕭一雨擡頭,上邊扔石子的那人臉沖着他,看不清表情,直到蕭沨晏悄悄潛到他的身邊,這才又将頭轉開。
細一觀察,這倆人倒是很會選位置。
藏身的房頂根本不屬于祁府,而是臨着祁府的一個平常人家,房頂不高不矮,着一身黑衣隐在上面,既不容易被發現,視線也剛巧可以透過祁府院牆內的一些樹木縫隙觇視。
蕭一雨微抿了唇,壓低聲音對斷顏道:“我們多慮了,他們還未有動作。”
不過話說回來,這兩人竟在這夜色中守了這麽久。
斷顏懸着的心放了下來,轉念一想事情并沒有結束,立時又提上去繃緊。
就這麽等了片刻,房頂上的兩人突然有了動靜,運氣點足,一前一後地使了輕功躍到祁府院內。
院牆隔了視線,院內也悄靜無聲,斷顏無措,想要做些什麽卻又無從落手,慌了片刻想起蕭沨晏叫他就在這原處等待,只好先安下心來,一動不動地站着。
又過了一會,離身不遠處的側門被人打開,有一人探出半個身子沖他們招手,兩人這才卸了防備,趕緊走過去,一轉身進到院子裏。
開門那人正是蕭沨晏,他轉身又将側門悄悄合上後,才将這兩人帶到依着院牆的一處樹叢之間。
“躲在這裏,不要輕易出來,小心防範。”
來不及應聲,這人已閃身趕至不遠處洛筠秋的身邊。斷顏順着望過去,正望見洛筠秋側掌擊向一名家奴的後腦,那人尚未哼聲便身子傾斜,洛筠秋又伸腿撐住昏迷之人,随後才讓他跌倒在地。
如此一來,這人是倒得無聲無息,連墜落地面的悶響也一并掩住。
斷顏訝異之餘,悄悄環視了四周,這才發現有幾處的地面上也零零散散地躺着些人。
看來蕭沨晏他們的身手确實不凡,斷顏雖不懂武學,但多少也能有所察覺。這麽想着,心裏的擔憂總算是少了許多,靜下心來匿在樹木草叢之間。
蟬鳴依舊,只是比及之前顯得更為寂靜,充盈滿耳的反是有可能從假山處傳出的一丁點聲響。
斷顏不覺間屏了呼吸,遠遠望着蕭沨晏和洛筠秋動了什麽機關,而後從出現的一道石縫處隐匿身形。
沒有了人息的假山靜得讓人背脊發涼,斷顏盯着那處地方,甚至不敢輕易眨動眼睛,唯恐那石縫處發生一絲一毫動靜。
然而等了許久,不止是那座假山,整個聽風苑內都是悄無聲息,斷顏扭頭看了看一旁的蕭一雨,那人碰巧伸出手來要拉扯他,于是眼神向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瞧見別院口正畏畏縮縮地探着一顆小腦袋。
夜色太暗,斷顏看不太清,直至那顆腦袋又萬分瑟縮地望了許久,終于壯着膽子探進月光裏,斷顏才認出,這正是先前見過幾次的祁府小少爺。
那小少爺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幾個人,欲要上前的腳步有些不敢挪動。斷顏疑惑之餘,突然間便想起了蕭沨晏先前的說辭。
難道,他靠近這別院假山,當真不是巧合而已?
不過一個看來比自己更加無力的小孩子,又能做些什麽,竟敢一個人三番四次地接近這地方?
斷顏想不明白,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小童的動作,輕聲對蕭一雨說道:“這是蕭沨晏先前提到過的祁府小少爺。”
蕭一雨立時恍悟,點點頭回道:“看來這事與他也有幹系,且看看他要做什麽。”
說話間稍微調整了姿勢。
不過片刻,那小少爺低下身去探了探躺着的家奴的鼻息,站起來後又僵持了很久,似乎終于下定決心,一步一步向着假山走去。
越走越近,斷顏也瞧得更加清晰。
很快,他已經繞了過來,轉身看見假山石縫的一瞬間,腳步明顯突然頓住,似乎有所驚異。
蕭一雨低聲說了一句“不妙,可能會闖進去”。
斷顏見勢也是十分緊張,但轉念一想,這般孩童還不足以傷害蕭沨晏兩人,于是冷靜下來,繼續在一邊觀望。
守着假山的兩個家奴此時躺在地上,小少爺走近後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确定這兩人完全昏迷後,才松了口氣,大着膽子進了石縫裏。
蕭一雨又四處望了望,發現并未有人尾随而至,心下衡量了許久,才對斷顏說道:“我們也進去吧。”
本就遲疑着的斷顏正有此意,經由他一說更是徹底決心跟進假山之中,因此跟着站起身,動作盡量輕緩地撇開草木出來,跟着蕭一雨的步伐快步靠近假山。
這麽走近一看,才發現所謂的石縫其實是一扇石門,平日裏機關未被觸動的時候兩座假山石可交錯着将其阻擋掩蓋住,現在挪開一石,正巧供一人穿過石門。
兩人随即一前一後地進去,下了一段石梯之後,眼前是一條寬闊了許多的走廊,走廊很暗,盡頭卻是有光亮。那點光亮延伸着将這邊一同照明,因此雖不透風,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走在前方的蕭一雨停了腳步,回過頭來給斷顏使了眼神,斷顏遂即上前一步走到他身側,然後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盡頭。
赫然是那小少爺,正在轉角處悄悄看着什麽,駐步不前,完全忽略了身後有人。
斷顏來不及反應,身邊的蕭一雨已經快步走向前,在那小孩還不及躲開之時将他束縛住,伸手捂住他的嘴。畢竟是個小孩,力氣哪裏掙得過他,根本就不再掙紮。
斷顏趕忙走近,看見他的臉都吓得慘白慘白。
還來不及說話,這孩子突然抖了抖,一雙眼亮了一下,滿是哀求與希冀地盯着他看。
給蕭一雨比了唇形,捂住他的手這才挪開,小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卻又盡量抑制着不發出聲響,有些膽怯地盯着斷顏,想說話卻又不敢出聲。
事至此,斷顏也略感無措,猶豫片刻後,探頭悄悄往亮光裏面望——依舊是一處走廊,不過短了許多,只有幾步長的距離而已,盡頭也更亮了些,似乎拐過去應該是個更大的空處。
一時間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斷顏更加放低了腳步聲,緩慢地朝裏面走去,身後的蕭一雨不敢出聲叫他,只好擒着小童的胳膊,跟在後面走。
心跳加快,幾步的距離已經讓他手心出汗,終于走到拐角時,卻聽裏面低聲道出一聲“誰”。斷顏顫了顫,發覺這是蕭沨晏的聲音,驚吓之後終于又放心,松口氣整個人走出去。
眼前果然是一間寬敞石房,無處開窗因此點了許多夜燈将房間照亮,仔細看去,牆上某些地方還開着大大小小的氣孔。牆角放着一張床,蕭沨晏與洛筠秋二人正站在床邊回頭望來。
“斷顏,你怎麽……”話音未落,身後的蕭一雨也擒着小少爺走進房裏,蕭沨晏愣住,眼神一凜。
“不妙,蕭沨晏,我們動作得快點。”洛筠秋說話之際,起身靠近床邊要将人抱起。也是此時,斷顏才看見床上竟還有人。
“立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