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來不及問任何話,洛筠秋已将人抱起,轉身往外走,路過蕭一雨身邊時道了句“跟緊,速速離開”。蕭一雨來不及多問,扯着小孩便跟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那小少爺也是吓傻了眼,愣愣地跟着他們離開,先前被蕭一雨抓住的手臂此時主動将他的衣袖扯緊,生怕自己跟不上。
快上石梯之前,洛筠秋突然停下來,轉身對蕭沨晏道:“你來抱,我走前面方便出手,一雨你走你大哥後面去。”
蕭沨晏沒有接手,而是直接走到了最前頭,回他:“你走後面護他們,若是有情況,我來出手便是。”話落,已經搶先一步上了石梯。
斷顏有些茫然地跟着,一邊細想着洛筠秋為何會看見這小孩便說“不妙”。走了幾步才恍悟,原先他也聽說過這小孩,想他擅自接近過此處,自然很有可能會被悄悄看住,這會兒他貿然跑來聽風苑,祁家公子也是極有可能會知道這事的。
若是多慮了倒還好,但倘若真的被祁公子堵在假山裏,豈不是很危險?
這麽想着,出了假山之時,斷顏還特地望了望四周,确信無人才暗自松懈,跟上幾人的步伐……
然而就在幾人即将靠近側門之時,別院口傳來一聲輕笑,使得幾人駐足不前。
“祁苒煙,這麽急着走,不想再看見娘了嗎?”
斷顏一驚,下意識回轉身去,發現蕭沨晏已極快地擋在了幾人的身前。
洛筠秋懷中之人顫了顫,明顯地開始掙紮,嘶啞模糊的聲音一聲聲地低嚅着聽不清的話語。
斷顏驚訝之外心下陣陣難過,覺得這聲音根本不似一個正常的女子,不知是被虐到何種境地,才會如同半個啞兒。
再望過去,祁家公子便站在聽風苑拱門下,身旁的地上躺着一人,細一瞧,竟是祁夫人。
祁苒煙依舊在顫抖,掙紮着似乎要下地,無奈那雙腿不知何故癱軟無力,洛筠秋心生不忍,抱着她往前走了些,讓她更靠近想去的方向。
待到他走近,月光也打下來,斷顏這才看清那女子。
就是那一眼,差點讓他無法抑制地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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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如何的一張臉,斷顏一時之間無法形容。
五官根本看不清楚,一張臉更是新傷舊傷遍布,道道傷疤瞧不出是出自何種手段……再一細看又發現,交錯在舊傷上的新傷口正外翻着皮肉,膿水依附其上,入眼與腐爛的屍體又有何區別?
斷顏胸口刺痛,突然便想起了多少年前貼附着自己面頰的冰涼觸感與無盡疼痛,一時間難以忍耐,揪住胸前的衣物,蹲下身去大口地喘氣。
“斷顏!”蕭沨晏心下着急,卻不知他為何突然發作如斯。
耳畔萦入那人的聲音,斷顏聽着,亦是盡量緩神,逼迫自己不去想陳年舊事。
然而那些念頭一旦出現,便再難抛開,已經許久不曾想到的事情全數湧進腦海,耳中盡是曾經劃傷自己面容之人的慘笑,一聲一聲凄涼無比,他雖不害怕這人,卻終究是被這笑聲擾了心,從此以後,午夜夢回總會被驚醒……
好不容易安下來的心被打亂,紛紛擾擾的回憶襲來,斷顏有些支撐不住,終于幹嘔起來。
蕭沨晏看得心驚,來不及說話便被祁家公子的笑聲打斷。
那人笑得奇怪,暢快的笑意裏明顯嵌着無可言說的痛楚,一雙眼死死地盯着洛筠秋懷中的女子,咬牙切齒地道:“祁苒煙,你看見了,如今你這惡心的樣子只會讓人作嘔……你還想跑到哪兒去?”
洛筠秋直覺懷中人戰栗得更厲害了些,瞧得甚是不痛快,于是不着痕跡地向前挪動半步,足下碎石略微一震,直直地向着祁公子的眉心飛去。
那人不料想他會出此動作,匆忙之下無餘裕反擊,只是極其敏捷地移了雙足,險險地躲避,那石子從他的臉鬓滑過,面頰被劃破些許,卻是過了半晌,傷口處才隐隐約約映出血絲。
再回神時,祁苒煙已被放躺在一旁樹下,洛筠秋走回蕭沨晏身側,抽劍出鞘。
“這人說話聽着不舒暢,直接砍好了。”
劍染寒芒,蕭沨晏聽着這話挑了眉梢,尚且來不及回應,已見洛筠秋運劍向前,一招逼去。
祁公子卻是不慌不忙,先前的一顆石子讓他已有了防備,如今這人劍勢逼人,他卻無比冷靜,直到劍至眼前,才突然旋了身子,從身後抽出長劍,“铿”一聲擋回去。
洛筠秋執劍之掌竟被震得酥麻一瞬,立刻回身躲開,将劍橫在胸前,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
蕭沨晏自是明白洛筠秋的功力,不料想對手竟能阻擋這一擊,瞧得也是震驚無比。
祁公子笑了笑,道了聲“不過如此”,手中颀長之劍在月色掩映下隐約可見少許奇異刻紋。
紋路特別,纏纏繞繞地環住劍身,仿似數根細蛇一般扭曲着将刃鋒環住。
斷顏抽一口氣,認得了這把劍,猶豫良久,輕輕喊了聲:“木師弟?”
聞話之人立時僵住,唇邊笑容漸漸隐下去,緩慢轉頭向他的方向望去。
一時間空氣凝住。
“…木師弟。”斷顏又喊了一聲。
方才石子劃破祁公子臉頰的時候,出血極慢,他便覺得這人為人所見的絕不是真實面貌,眼下露出破綻經他如此一喚,祁公子竟有所反應,那麽……難道執此劍之人,當真是好幾年前便已離開上官府的年幼弟子木承文?
祁公子面上表情有些猶疑地抽搐起來,但僅是一瞬間,那張臉又恢複了平靜。
“斷醫師認錯人了。”
“……你一早便認出我了?”
終是無聲。
“木師弟年幼離府,為何如今會在此處?”心口依舊抽痛不已,舊事滿溢之時,偏偏有故人出現在眼前,斷顏心下苦笑,只覺是命道如此,行了這麽遠的路,竟是什麽也擺脫不了。
良久,祁公子終于又開口說話:“斷醫師,當年的木承文在離開上官府之後,萬事便早已滄海桑田,何須舊事重提。”
斷顏輕微顫抖,雙唇嗫嚅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本一頭霧水的蕭沨晏此刻卻是心裏一突,聞聽“上官府”幾字立時一手将腰間折扇扯下,握扇五指也是關節泛白。扭頭去看,洛筠秋也是面色驚異地向他看來。
上官毒門——眼前的對手竟然根本不是一位面白體虛的公子少爺而已。
然而蕭沨晏心頭缭繞的根本不是此事,他聽斷顏顫聲将這毒門中人喚作師弟,心下已是驚得無可言喻——平素只覺斷顏的過去并非普通,絕不曾想過一個性格淡如水的醫者竟會和盛傳江湖的毒門扯上關聯。
更甚者是……他為何一直都不願對自己提起……
現下被隐瞞的事實盡數擺在眼前,不論如何去想,都無法說服自己滿心的疑惑,如此一想,莫名便起了一肚子的氣惱不甘,蕭沨晏咬了咬牙,從內至外湧起的熱流幹脆盡數彙到掌上,折扇全展,毫不遲疑便直擊對方要害。
祁公子見他突然發難,也是立即回神,劍法淩厲地拆招反擊。
折扇遇劍之時,月下寒光厲厲,風雅之物轉瞬即成奪命鐵器。
祁公子額上滲出少許汗珠,直覺以對手功力,如此纏鬥下去少有利處,倘若洛筠秋此後也加入戰局,自己必會兇多吉少。于是冷哼一聲,搏鬥間将內力齊聚于掌心,手腕一翻,往蕭沨晏不曾防備的左側手臂襲去,劍尖滑破肌膚的一瞬,內力全然彙入刃上,蕭沨晏一個躲閃不及,手臂被刺穿,渾身一震竟是生生從嘴角溢出幾絲血跡。
祁公子輕輕一笑,抽劍離身,在他不及反擊之時縱身跳上身側高牆之上,輕功一起,不時便隐匿在夜色之中。
斷顏低聲驚呼,一瞬間的畫面使得他原本泛疼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紮進無數細針,一時間呼吸屏住。
“蕭沨晏!”方才那一幕瞧得他雙腿發軟,卻比誰都要更快一步跑到那人身邊。
直到接近他跟前,才終于失了力氣,身子一軟差點跌倒在地。所幸蕭沨晏反應及時,折扇一收,伸出右臂将他攬住。
斷顏眼前黑了一下,立馬閉了閉眼清醒思緒,緊張地從懷裏掏出銀針藥物,一個不穩,東西散落一地。
急忙彎身去撿,卻被蕭沨晏單臂箍住制止,聽他道:“我沒事。”
斷顏抿緊雙唇,卻是無論如何也不信這劍上無毒。
蕭沨晏終究拗不過,幹脆坐到了地上,看着他顫抖着手拿一根銀針去沾染自己手臂上的血跡。
“洛筠秋,我無甚大礙,你去拱門下瞧一下祁夫人,把她身上能解的穴道解了。”趕來身側的洛筠秋點頭,此時才将劍收回鞘中,聽着蕭沨晏所言疾步走到那婦人身旁。身後的蕭一雨細瞧着斷顏手中銀針,瞧那血色未變,這才松了口氣,站起身往洛筠秋的方向去了。
沒想到,習慣于使毒的木承文竟然手下留情。
眼神微閃,斷顏總算放下心來,擡起手拭去蕭沨晏嘴角血漬,而後又急急忙忙地找到止血藥粉,一點一點将他衣袖挽起,動作輕柔地把藥粉灑在傷口處。
等到全部處理好後,整個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蕭沨晏這人差一點便從眼前消失一般……
也是時至此,斷顏終于勿需再細思,不得不承認自己心底裏的所想所求。
就算是萬般情緒一齊逼迫得自己難以呼吸,混沌之中,自己最在意的還是蕭沨晏的事……先前不願意承認,現下卻覺得,若是某天這個人當真消失不見,自己絕不只是不習慣而已。
得到了便不願意失去,舍得他來,到最後是真的…如何都舍不得他離開了。
愚蠢,以為自己能把持住自己的心思,然而情愛之事,哪裏是一個凡夫俗子能夠撇清的?
免不了俗,不管是他,還是曾經用盡力氣想要告誡他的那名女子……
斷顏怔怔地望着那處劍傷,愈盯愈久,視線越發模糊……昏迷之前,聽到蕭沨晏急切的聲音,心底裏竟是無比輕松……
再度醒來,已是豔陽高照,刺目的日光透過窗欄打進來,讓整張臉都溫暖不已。
充斥鼻息的是清晰的藥香,入眼是樸素的床欄窗框,還有守在身側打盹兒的蕭沨晏。
方才舒醒的身子想要活動,又怕驚醒身邊的人,斷顏正猶豫之時,惜楠端着藥碗進了屋裏,瞧見他已醒來,開心地“啊”一聲,“公子”兩字還沒道出,淺盹着的蕭沨晏立即睜眼,清醒得仿佛并未睡過去。
“醒了?醒了便好……”蕭沨晏看着他有些愣神。
明明手還被緊緊裹着,道出的關心卻不似從前一樣熱切,斷顏也是一呆,半晌有些尴尬地應聲:“嗯……守了一夜嗎?要不要睡一會……”
“不用,你先喝藥。”手自然地松開,站起身讓到一旁,這一動作使得惜楠也跟着一同呆住,有些疑惑這個人竟然沒有來接過藥碗。
“啊?哦……公子,我喂你喝藥!”
“我自己來就好。”斷顏接過藥碗,有些失神地去望退到一旁的蕭沨晏,不明白因何緣由使得他突然态度改變。
想要問他的話堵在喉嚨裏,開了口卻變了樣:“蕭沨晏,你要是忙……不用一直守着我。”語出便開始懊惱,一張嘴不聽使喚,言不達意。
聞聽此言,蕭沨晏垂着的眼眸霎時擡起将他瞧着,眼中流淌的情緒雖道不真切,卻讓他心悸,險些将藥碗滑落。
“我留下來照顧你,你不想見着我的時候,我可以去外面。”
斷顏眼睜睜地看他轉身走出房間,心裏莫名地有些涼。
“公子……怎麽了……”惜楠有些尴尬,待到蕭沨晏離開房間,開口小聲問道。
斷顏搖頭,不作回答,捧起碗一口一口地把藥喝掉,苦了整張嘴。
換誰來告訴他怎麽了?
蕭沨晏好像生氣了,一夜之間心情不暢快……昏迷之前都是他的急切呼喊,醒來之後,卻是不冷不淡。
“他生氣了。”
惜楠接過藥碗,眨了眨眼,支支吾吾半天,瞧着斷顏的臉色小心地問出口:“這個姓蕭的……能生什麽氣?”
“不知道。”
“……”
斷顏面色未變,只是一雙眸子有些暗淡,偶有墨色滑過,流溢出的也盡是低落與無措。
惜楠突然說不出話來,許久不曾見到的神情又出現在眼前人的臉上,讓她感到慌亂。
“……對了公子!你昨夜說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是什麽?”努力笑得很愉悅,原以為轉了話鋒斷顏會輕松一點,哪知此話一出,斷顏整個人都怔住。
是啊,重要的事……
原本是要告訴惜楠,也許會一起去京城的,現下可還能确定?
良久,斷顏閉了閉眼,低聲回她:“是想要告訴你……有可能過些天,我們會離開這兒……”
惜楠吓了一跳,手一抖打碎了藥碗。
斷顏被這聲音一驚,擡起頭正巧看見小丫頭僵了一臉的表情。
“公子,對不起……”惜楠忙着從床畔站起身去收拾碎碗,動作迅速至極,在蕭沨晏聞聲趕進來之前便離開了房間。
斷顏心裏跳了跳,一絲異樣情緒湧進腦中,越想越亂。
地上還有殘餘的瓷屑,蕭沨晏低頭看一眼,轉身折回房門外取了掃帚進來。
趁着他低頭彎腰,斷顏終于側過頭去看他,瞧得那一雙眉愈發擰緊。身上還是昨夜的黑衣,左臂上的破洞處随着動作隐約現出一抹白色。
斷顏眼皮輕跳,掀了被子下床。
“身子疲憊就不要下床,你……”斷顏沒有理會,也不在意衣衫單薄,懷着一絲疑惑靠近他身側,慢慢地将那長袖卷起。
昨夜的劍傷已被好好地包紮過了,白紗纏得仔細至極,結頭刻意避開了傷處,細致之餘顯得并不繁贅。
“……惜楠替你包紮的嗎?”
“嗯。”
“難得見她這麽細心。”聲音有些發抖,唇角卻抽搐着想要擠出笑容,斷顏伸手輕輕觸碰白色紗布上透出的淺淺血痕,極快的心跳已經緩了下來,開始隐隐作痛。
蕭沨晏扔了掃帚,把那只手捉進手裏握緊,露出一絲苦笑:“斷顏,除此之外,你就沒有別的事要問我嗎?”
手掌太過溫暖,斷顏呼吸微窒,死死地盯着他臂上的白紗,眼睛刺痛了許久,終于使力将手掙開。
動作極端任性,連自己也被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