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來來來,燒鵝兩只,紅燒獅子頭,清蒸水鲢,爆炒肉丁……我想着應該夠吃了,也就沒再買了。”
斷顏望着一桌子肉,執起的筷子僵在半空中。
“白癡……”惜楠倒是毫不客氣,撕下一只鵝腿開始啃,嘴裏嘟囔的話模模糊糊,“你就不知道買點素的麽,公子一向喜歡清淡的。”
“啊……我覺得你家公子睡了大半天肯定餓着了,就……”
某人的手依舊停在半空中。
惜楠狠狠把肉咽下去:“餓着了就只給吃肉麽?有沒點常識!”
被這麽一說,蕭沨晏有點着急,筷子晃來晃去,總算拿定主意,夾了一塊魚肉放到斷顏碗裏,嘴裏極盡讨好地道:“是我忽略了,你嘗嘗這個,還蠻清淡的……”
彼時,那只僵住的手終于收了回去,斷顏默默地咽下魚肉,擡眼看看蕭沨晏一臉做錯事的表情,暗自覺得很有意思。
于是抿了抿唇,意料之外地把各種菜都往碗裏置了些。
“魚肉确實淡口,獅子頭味道也挺好的,那肉丁瞧着開胃,都很不錯。”
蕭沨晏眼睛一亮,立刻又挑着選着往他碗裏多夾了些。
這情景瞧得一旁的惜楠差點連骨頭一起塞進嘴裏。
——公子竟然轉了口味!
蕭沨晏當真有這麽大的魅力麽?這太可怕了……
不過眼見着兩人都心情頗好的樣子,惜楠眨了眨眼也就懶得再多想了,開開心心地扯下另一只鵝腿啃了起來……
用膳間不再多話,吃的吃,夾的夾,三人一桌也吃得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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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姓蕭的,你真買兩只燒鵝做什麽?”飯後,惜楠餍足無比地揉揉肚子,盯着桌上另一只未被動過的大肥鵝開口問道。
“不是你要兩只麽?”
“哪有!我就說了要燒鵝而已!”
“你說了兩次!”
“那是你自己誤會了!”
“慢慢吵,我回房休息一會。”斷顏站起身,淡然踱步回了房裏。
蕭沨晏立即打住,狗腿兒地跟上去,臨走不忘丢下一句:“多的一只留給你半夜打牙祭,收拾桌子。”
留下身後的惜楠牙癢癢,恨不得一只燒鵝扔到他的頭上,想了想,還是沒舍得,連着碟子一同端回了廚房……
哼,打牙祭就打牙祭,當你孝敬我的。
陽光正好,小丫頭開心地哼起了小曲兒……
“所以,祁公子不過是祁夫人當初抱回家的養子?”房內,斷顏正躺在榻上由着蕭沨晏給他揉腰捏腿。
本來心疼這人手臂上的劍傷,叫他自個兒休息一會,可他偏是不聽,斷顏也就不再勸阻了。
一邊揉揉捏捏,一邊便開始講昨夜裏發生在密室裏的事情。
斷顏和蕭一雨尚在假山之外時,蕭沨晏兩人已尋到了祁家小姐。那女子神智并未模糊,見得有人相救,半殘的身子極力掙紮着想要回應,終究是被安撫下來,吐詞艱難地講了事情經過。
原來祁家小姐祁苒煙并非親生兄妹,兩人一個是祁家嫡脈,另一個則是抱養歸家。祁老爺去得早,祁夫人一人顧家,再之後又收留了一位街邊棄嬰,便是那小少爺,對三個孩子一視同仁,相處之日倒也溫馨。
可惜事不如人意,祁公子十二歲那年不知為何得知自己并非親子,小小孩童立時變得極為古怪,尚不等老夫人解釋,他已獨自辭家別去。
此一別便六年有餘。
斷顏細細一想,木承文拜入上官府之時,正值幼齡,在府之日又方巧是六年,心裏愈發肯定,于是不再猶豫,道:“蕭沨晏,祁公子離家那六年一直待在上官府。”
蕭沨晏止住話語,一時連同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望着斷顏靜等下文。
斷顏知他在意,也不再回避,連同往事一道講出來:“我知道你疑惑,只是現下要我盡數講來恐怕太亂了……簡言之,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我本名作上官齊慕……斷顏二字,不過是我娘親許我的名字。”
“上官齊慕……”蕭沨晏頗覺訝異,輕輕喃着這幾個字,想起江湖人所傳之事——毒門之主上官謙岳膝下并非只有一女獨脈,原本還有一庶子,只是尚在年幼時便已夭折了。
當初聽得這些傳聞,蕭沨晏直覺事不關己,聽來作樂罷了,是真是假更是不去定論。
那時哪有想過,人說夭折的毒門獨子,會有一天活生生出現在眼前,還成了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
蕭沨晏萬般感慨,把斷顏擱在身側的手握住輕輕地揉,慢慢地竟然笑起來,道:“那傳言半真半假,真是讓我慶幸不已。”
斷顏沒聽懂他的意思,有些迷茫地把他瞧着。蕭沨晏笑着搖頭,又說:“無事,只是你如此一說,恰巧讓我推得一二罷了……不過我并不理解其中緣由,往後你若能細細說給我聽,我定會很高興,若是不願意再提,我也決不再多想多問。”
這話聽得心中無比動容。
被握住的手動了動,覺得那兒的暖和一直暖到了胸口。斷顏抿唇,道:“我都告訴你。”語罷,眉眼淺笑靜靜地把蕭沨晏的喜色瞧了許久,才又開口:“我娘是上官謙岳的妾侍,原本是個爽朗的江湖人,生得一副好容顏。
“兩人相識後動了情,我娘棄了一身武藝為上官謙岳做了宅中女子,不計較虛無名分,過得也算滿足……可惜自我出生之後,夫人便開始刁難我娘,一次又一次算計,上官謙岳終于磨光了耐性,不再相信我娘……
“海誓山盟算得了什麽,信誓旦旦也不過如此……情愛二字,對我娘來講,換來的只是如此分量罷了…..”
說着,眼中的笑意早已消逝,隐隐有些痛楚融在墨色瞳仁裏,蕭沨晏心疼,把握着的手湊到臉上輕輕摩挲。
斷顏瞧了瞧他,那只手主動覆着他的臉頰,由上至下緩慢地撫摸,輕聲道:“我沒事。”
“不講了。”
斷顏卻是搖頭,又說:“已經不介意了,蕭沨晏,你如此對我,我已經信了你,又怎麽還會計較這些陳年舊事呢……抱歉,之前讓你那麽難過,只因為我娘自刎離世後,我便不是上官齊慕,也不再信這情字了……”
蕭沨晏胸口堵得慌,聲音不覺有些低沉,語氣放得極柔:“現在可是信了?”
“信了。”斷顏又微微笑,沖他點頭,這人終于再忍不住,俯身把他擁住。
“斷顏,我這一生只守你一人白頭。”原認為輕浮的情話在耳邊随着吐息萦動,竟讓斷顏聽得十分安心,伸手環過他的肩,聽他接着道,“過去了的事就不想了,不管是斷顏還是上官齊慕,往後的你只需要過得自在快活便足夠……我會陪着你。”
自在快活。
斷顏道一聲“好”,霎時覺得這世上所謂的愛恨情仇,不過都是一個人的一句話而已。
只是一句話,那麽不管是相思盡付,還是飛蛾撲火,也都在所不惜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起來,陽光愈發耀目,先前轉季時偶有的疾風勁雨都不再出現,這恰到好處的天氣正讓人舒适不已。
蕭沨晏将斷顏擁了一會,幹脆整個人也擠到榻上,攬着他的腰又淺淺地聊了會,不覺間開始打盹兒。
斷顏睡了大半天自是不覺困乏,想到這人守了一夜未眠,心下疼惜便安安靜靜讓他抱着,聽他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沉沉睡過去。
其實想要講的事情根本還沒講完,然而舊事一旦打開便越扯越遠,合不了匣。
斷顏有些無奈,自己什麽時候變得跟這人似的喜歡啰啰嗦嗦起來?
想着,又仔細瞧了一眼他的睡顏——鼻梁高挺,雙眉俊逸。
幹淨,雖算不得異常俊美,卻不知為何讓自己心下柔軟,愈看愈覺得……舉世無雙。
暗自一聲喟嘆,伸出手去極輕極輕地覆上蕭沨晏的臉頰,腦子裏靜靜地把這兩月間發生的事情嚼了一遍。
短短兩個月,蕭沨晏不曾有什麽變化,始終溫柔如斯;反倒是自己,已經不似先前。
……如此甚好。
會這麽覺得,大抵是因為早已腐爛的人事,确實應該被丢棄了。抑或無需理由,只要是這人給的,自己便覺得好了……
斷顏暗自逸神,心思不知在哪一刻突然無比輕松惬意。
蕭沨晏醒來的時候,正巧瞧見他唇角悄然帶笑的模樣,眸光一動,捉住覆在臉上的手,尚不待他回神,往前偷一記吻。
“咦……你醒了?”斷顏愣了片刻,扭頭看見陽光已經柔了許多,大抵已快過未時了。
“嗯,醒了,”蕭沨晏愉快地點頭,緩了緩後翻身坐起來,“還有點犯困,不過時候也不早了,還是先回宅去吧。”
斷顏颔首,跟着起身收拾了一番,随他一同往蕭府去。
臨出門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急忙轉回房裏,過了片刻,手上提了幾味包好的藥。
“誰的藥?”
“你三弟。”斷顏偏頭瞧見蕭沨晏略微不解的神情,又解釋道,“先前跟你提過要幫他開一方子調理身體的,順便也就把藥配了幾副,若他不嫌藥苦,理一理總會好很多。”
蕭沨晏聽罷頗覺欣喜,不曾想他當日說過之後竟如此放在心上,一時間感動莫名,伸手把藥拎到自己手上,順勢便用另一只閑着的手将他拉住。
“蕭沨晏,街上人多,你……”
手又緊了幾分。
“我高興。”斷顏接不上話來,蕭沨晏眯眼又道,“你把一雨當做親弟一般體貼,我猜你是愛屋及烏。”
斷顏頓時又羞又窘,聽着這話暗自哭笑不得了好半天,微微別扭地道了句:“就你臉厚。”
“我就是。”蕭沨晏得意得像個孩子。
兩個人一路輕聲快語,玩笑戲侃着,很快便到了蕭府。
踏進客房的時候,蕭一雨正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地把藥喂給祁夫人。一旁的洛筠秋瞧見二人來了,蹙緊的眉峰稍稍緩和了幾分,迎上來道:“你們二人都沒事吧?”
“哪能有什麽事,這不都好好的。”蕭沨晏接過話來,偏頭看了看床上的祁夫人,“這母女二人如何了?”
洛筠秋搖搖頭,示意他們到外面去說。蕭沨晏見狀,帶着斷顏一同跟出去,順帶掩了房門。直至到了庭院,洛筠秋才開口道:“那祁家小姐身上被下了毒,雖不至于危及性命,卻不知能不能解,臉上的傷……怕是也好不了了。”
斷顏聞言心悸,略一思忖,開口說道:“毒應當可解。”話落,瞧見兩人不解的神色,又開口解釋道:“上官一門有個規矩,毒必有解,那些江湖上傳言無解的巨毒,也無非是制毒者不願相救從而毀了解藥吧……若祁小姐身上的毒真是木…祁公子所下,那麽他定然知道解毒之法。”
“可他若不願……”
“他若不願……”斷顏眼中有些猶疑,半晌終于決心道,“便帶她去上官府求解吧。”
蕭沨晏聽得一愣,心裏緊了緊。
洛筠秋倒是笑出聲,眉間煩擾卻不見散去:“這麻煩果然是個大麻煩……對了,祁公子之所以禁锢祁夫人,是因為……”話到口邊似乎又說不出,洛筠秋徘徊之餘,蕭沨晏倒是不耐煩了:“直說便可。”
“呵,”那人笑出聲來,又道:“他對自己的養母産生了不倫的傾慕之心。”
聞話二人俱是訝異不已,雖說并非生母,但又與亂倫有何所異?
“那祁小姐?”
“先說祁夫人吧,她斷然不能接受,才一再回避,最後迫不得已打定主意與祁公子恩斷義絕,狠心要将他趕出家門,因此,祁公子才會束縛住她。而祁小姐自是不允,盛怒之下要去報官,其間又言辭侮辱,這才被虐待至此……說來也不知是否算是良心未泯,祁公子并未對懵懂無知的祁家小少爺出手,唯獨是不允許他靠近假山軟禁之地。”
斷顏再說不出話來,只覺這世間□,真的是各有其解,幸則兩情相悅,悲則覆滅人心。
想着,門突然被推開,三人扭頭去看,瞧見蕭一雨正又合上房門朝他們走來。
“祁夫人喝過藥想見祁苒煙。”
洛筠秋嘆了口氣:“現下她們二人的狀況,當如何見?一個因中毒大半身癱軟,另一個長年穴位被鎖現在也不可走動。”
蕭一雨點點頭,道:“适才我安撫了她,說小少爺在隔壁陪着祁小姐,等夫人的身子有力些了,再相見吧。現在祁夫人已經睡了。”
洛筠秋點點頭應了。
半晌,又聽蕭沨晏言道:“洛筠秋,你‘那邊’能否安插人手過來,我擔心祁公子會夜間潛來将人帶走。”洛筠秋又是點頭,回道:“昨日已經遣人來了,不時也該到了,這幾夜就讓他們暗自守在這房前吧。”
斷顏聽得有些迷糊,不懂這兩人所言為何,只覺祁夫人他們有了庇護,心下也就松了口氣,又想着他們談話間自己似乎幫不上什麽忙,于是掉轉身往房裏走去,道:“我去給祁夫人把把脈。”身旁的蕭一雨偏頭看看他,也跟着又一同進了屋裏。
房裏祁夫人已然入睡,斷顏動作輕緩地替她把了脈。
“如何?”蕭一雨見他收手,輕聲問道。
斷顏搖頭回他:“無礙,祁夫人只是長日穴位被鎖罷了,身上的老病根想來跟祁公子無關,而是确有病症。先前我替她診療數日,現下已無需再日日針灸,但湯藥還是要喝幾副的……休息休息便可,身子已經好了許多。”
蕭一雨點點頭:“還是你給她開藥吧,方才喂給她的只是随意的安神養身湯,除不了病。”
“好。”
“等下,再去看看祁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