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蕭沨晏一愣,僵着的手不知安置何處,沉默了好一陣,才緩慢地收回來,掩口苦笑出聲。

“斷顏,為何你就那麽無情……不論我如何做,你都不肯對我真實一點?”

斷顏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不知道該作何解釋,身子微微發着顫,由着這人的話語如同利刃一般割得他發疼……

“斷顏,我喜歡你。”

以為會更加傷人的話語沒有出現,入耳竟是意料之外的溫言軟語。

胸口狠狠震動,一雙眼陡然睜大,尚且來不及擡頭,那人已上前一步極輕極輕地将他擁在懷中。

有溫暖的吐息從耳畔襲來,蕭沨晏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我在想,我可能不該這麽喜歡你……但要怎麽做得到……”

腦後的發被寬厚的手掌輕撫,斷顏想說話,然而太多問題盡數堵在喉口,不知從何說起。

“罷了,當初就不該好奇你這新開的小醫館……”聲音愈發低沉,眼見着就要止聲,斷顏突然開始着急,不自覺間緊緊環住他的腰身。

那人失神得厲害,沒有察覺他的動作,只是喃喃着又道:“可我竟不後悔……有時候想着,你忽冷忽熱又如何,我只當你是鬧脾氣,哄哄便好,只要我肯用這一生去耗着,即便是寒鐵,也應當暖熱了……只是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你心底深處的疏遠只要一日存在,我便一日不快活,我就着急你不肯對我坦誠,我……”越說越急,最後一字連音調都走了樣,喉頭像被東西哽住,聽得斷顏也跟着難受。

不想再聽他繼續說下去了……心裏澄如明鏡,也無需再聽。

便在日前,自己還為他從未說過“喜歡”而介懷。

現下是如何?聽得他說出口的話語,竟是如此痛心的方式。

要說心裏沒有因此而安心自是假話罷了,但自己所得到的安定與圓滿,卻讓眼前這個人受了太多的罪……把整顆心都交出來的蕭沨晏,他怎麽舍得再讓他吃苦了?

除非名為“斷顏”的這個人,當真是無心無情。

斷顏,斷顏,慶幸當初只是斷了容顏,并非斷了一顆識情識愛的玲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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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被自己的娘親手割破面頰,鮮血淋漓又如何,那張遍布傷痕的臉在歷經疼痛後完好如初又有甚影響?反正蕭沨晏喜歡上他的時候,根本就不是為了那一張容顏——而這一點,竟差點被他忽視不見。

心裏的冰層完完整整地坍塌溶解。

“蕭沨晏,蕭沨晏……”

那人還在喃喃,斷顏十分心疼,又不知如何制止他的言語,手臂越收越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只是如此尚且覺得不夠。

——他想說出口的,是自己終于明白有多喜歡他,想讓他知道一切不過是誤解罷了,想給他說真正自私的并不是他……甚至願意說,只要他還肯堅持,這醫館便開到京城去。

可是好不容易開了竅,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看清了惜楠的心思?

眼眶發熱,不留神便打濕了那件黑衣。

胸前衣衫浸透,蕭沨晏終于回神,感覺胸前那一抹涼意已經滲入膚骨,讓他心如刀絞。人未反應過來,出口的話早已習慣似的又軟了許多:

“……斷顏,你昨夜來找我,我覺得好驚喜,我想你應當是喜歡我的。

“既然如此,哪怕還算不上相當喜歡,我也絕不會放手。

“……抱歉,今日對你使了性子,往後我絕不會這樣了……你別哭,是我不好……”

斷顏一字一字地聽着,覺得這人明明自己難過得很,卻反而還來安慰他,心裏恐怕是委屈得不行……

——這樣的人,不就是當年那女子求而不得的嗎?

——這樣的人,再給自己一生,又能在何處尋到第二個?

既如此,便不能只讓他将自己捧在手心。

萬般羞赧與惶恐,還有不得不坦視的愧對,都當為此一人而放下了。

斷顏終于彎起唇角,擡頭看他。

“對不起,我讓你這麽生氣。”語調溫柔。

這樣的話語果然暖心,蕭沨晏瞧着那抹淡笑,釋然許多,忍不住低下頭輕吻他眼角的淚痕。

眼角的點點溫暖擴散開來,順着臉頰流連到唇畔,斷顏感覺撫在腦後的手掌漸漸壓緊,雙唇被用力地啃咬。

熾熱的溫度終于揮掃了餘存在心裏的躁亂不安,斷顏閉上眼睛不再有一絲一毫地動搖,徹底跌進這人給予的無限深情……

“蕭沨晏,你說得對,我是喜歡你的,大抵夠不得相當喜歡,但絕對比我所以為的還要深。”一吻之後,斷顏貼着他的唇畔呼着熱氣,低聲道,“若說自私,我當是比你更為過分,既然說了喜歡,就決不允許你喜歡別人……”

不論是誰,哪怕是親近如斯的惜楠。

一定會很愧疚難堪,但比之将這人拱手相讓,已是再好不過的決定……

從不曾見過會說這般話的斷顏,蕭沨晏甚至沒有想過。

不知他為何會突然溫柔至此,這驚喜來得實在太過突然,讓他恍若置身夢境,措手不及地呆在原地,眸裏是異彩流光,嗫嚅的雙唇卻是一個完整的字都道不出了。

“雖然不知道你為何生氣,但我已經如此說了,你也應當相信我的真心。”斷顏語調冷靜,如同往日一般聽不出過激的情緒,唯有那雙眼噙着紛紛柔情,是難得一見的澄淨。

“我信。”蕭沨晏終于情動不已,再度将人擁入懷中,比及先前粗魯了許多,将斷顏硌得發疼。

那種踏踏實實擁有此人的感覺讓他無比心安。

“蕭沨晏,下午我陪你去蕭府看看祁老夫人。”

“好。”

“過些天,我想去祭我娘親,你能陪我一道嗎?”

“好。”

“在那之後,我想在京城開一家‘憐君閣’。”

“好……嗯?”蕭沨晏呼吸一窒。

斷顏擡頭在他唇角輕輕印上一記吻。

“還有好多事情,我都要全部告訴你。”

蕭沨晏突然覺得,眼下真是風和日麗的一天。

惜楠手指上裹了兩圈白紗從房裏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這個整張臉快笑爛的家夥。

“喲,惜楠,想吃什麽,我去買回來。”

“……”

“說吧,想吃什麽?你今天忙着照顧你家公子,這會兒了就不做飯了,我去酒樓買些回來。”蕭沨晏一臉喜慶,錢袋子直接拎到手上晃悠晃悠。

“……燒鵝。”

“還有呢?”

惜楠眨眨眼:“還有燒鵝。”

“好嘞,兩只燒鵝。”蕭沨晏轉身出門,惜楠扭頭看看那人晃着錢袋,着一身長袖染了血跡的黑衣,無比擔心這人會不會把街上的人都吓跑了……

蕭沨晏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惜楠松了口氣,這個人和公子之間,肯定是和好了吧?

想着想着,不自覺地笑出聲,沒留意身後的動靜。

“惜楠。”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惜楠被吓了一跳,蹦過身去瞧見斷顏披了薄薄的外衣站在那兒。

“呀,公子怎麽起來了,身子有沒有不舒服?”

斷顏搖頭,将她的手拉到眼前細瞧,問道:“方才手指被割破了嗎?”

惜楠裂開嘴沖他笑,纏着紗布的指頭靈巧地動了動,回道:“不小心而已,公子你看,沒事~”

雙眼靈動着眨巴眨巴,斷顏瞧着,心裏一時內疚,突然想到了許多年前第一次見着惜楠的樣子。

那個時候小丫頭還穿得破破爛爛,髒兮兮的一張小臉如眼前一樣笑得無比開心。

斷顏記得,是娘到死都怨着的那人親自将她送到自己院裏的。

那個男人明明是上官府的主,卻偏偏極度卑微地出現在他的眼前,用無比痛苦的眼神望着他,遣人為他添置各種各樣的東西。

東西放着便放着了,斷顏總是一言不發,不推拒也從不去觸碰。

唯有這一次,斷顏瞧着小丫頭的笑臉,竟然開口說話:“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正在換牙,說的話都還在漏風,聲音軟軟糯糯地道:“我叫惜楠~”斷顏瞧着那缺了的門牙,心裏有些動容,盯着她站了半晌,終于伸手把她牽進了院子裏。

身後的上官謙岳眼睛亮了幾分,立即遣人将惜楠收拾得漂漂亮亮,把她當成半個女兒一般對待。

從那之後,惜楠就成了斷顏的跟屁蟲……

以為平淡的日子會過得很慢,卻是曾幾何時,小丫頭早在不知不覺裏出落得越發水靈了?

斷顏輕輕撫着那根受傷的手指,心裏不知是喜是憂。

“惜楠,你還記得當年剛進上官府的事情嗎?”

惜楠呆愣在原地,想不到公子竟會主動提起這些“禁忌之事”,瞧了半天又瞧不出有何異樣,于是沒有将笑容斂下去,開口答道:“記得。”

“那個時候,你怎麽不害怕我的臉。”

那張臉上的傷疤明明還沒結痂,下人們瞧着都會避開視線,唯獨這年幼的姑娘視若不見。

“那個時候惜楠無家可歸,老爺說公子會對我很好,所以我不怕。”惜楠抿了抿唇,又說,“後來公子也不嫌我髒兮兮的樣子,牽着我進房裏,還給我吃糕點,我便覺得,公子往後就是惜楠最重要的人了。”

胸口又是一陣抽痛。

“惜楠,倘若我無法為你完全犧牲一些事情……”

“公子對我已經太好了,還需要犧牲什麽呢。”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許多,不似方才一般俏皮,浮在面容上的微微淺笑顯得恬靜無比。

斷顏知道她所言都是真心,越發感到慚愧,猶猶豫豫間差點咬碎白牙:“惜楠……你…你是不是喜歡蕭……”

“不喜歡!”惜楠勾起的唇角有些顫抖,急切地打斷他的話語,“公子不要亂想,也不要問……能一直陪着公子便好……”

斷顏哽住,無話可說。

——惜楠為了她所說的重要之人,竟連自己的心情也棄之不顧。

只是這“重要”二字,他是否真能擔得起?

其實倘若她回答“喜歡”,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但眼下的境況,反而讓他更不好受,心口像是壓了一方巨石,沉甸甸地擠壓出無數愧疚。

“……惜楠,對不起。”

“昨夜裏蕭沨晏抱着你沖進院子,我可也被吓得一夜未眠,公子往後照顧好自己,就太對得起惜楠了~”小丫頭咧嘴又笑。

聽她如此說,斷顏沉默許久,心裏感慨良多,一時感動得不知說何才是,只好輕輕點了點頭,道一聲“好”。

惜楠一顆心放下來,攜着斷顏又回屋裏,問道:“公子,能否告訴我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總是逮不着機會問你……昨天晚上見着你們兩人傷的傷昏迷的昏迷,簡直是驚心動魄。”

斷顏沒忍住笑出聲來:“驚心動魄也說得太誇張了。”略一思忖,還是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給她講了清楚。

惜楠坐在桌旁兩手托腮地聽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瞪得老大。

“天哪公子,這才多久,怎麽着就發生了這些事……姓蕭的膽子也太大了!”

斷顏搖頭,略一停頓,把心裏擔心的事也一并講出來,問道:“你還記得木師弟嗎?”

“啊?記得是記得,怎麽了?”

斷顏頓了頓,道:“我懷疑……不,已經可以斷定……祁公子是木承文。”

“啥?”這回不只是雙目圓瞪,小丫頭的嘴已經誇張地合不攏,“他……不是尚在年幼時就離府了嗎?”

“是……說來我也不知道為何。木師弟對天下奇毒的悟性很高,武藝也不輸于其他弟子,年紀尚幼便有江湖人傳其名號……我本以為這正是他所求,哪知他在名聲大振之前便悄悄離了府,彷佛消失了一般……

“如今牽扯進這樣一事,我突然覺得,拜入毒門,大概只是他迫不得已罷了……”

惜楠一雙秀眉擰成一團,越聽越覺得離奇,又問:“公子既然說祁公子便是木承文,那為何早先沒有認出來?”

“他喬裝過了。”斷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忘了嗎,我臉上這薄薄一層面皮,便是他做給我的……這麽些年,他為我做了好幾副,如今我用着的,是他離開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副。”

經他一提醒,惜楠總算反應過來。

回想當年情境,上官謙岳的所有弟子中,斷顏唯與木承文以及另一個最小的孩子蘇如異稍為親近。對于其他人,并非他有意回避,而是那些人本身就不敢接近性格孤僻的斷顏罷了。

從來都是求不得便不去理會的性子,他又怎麽會主動與他們交好?

當年的木承文會關心他,蘇如異會黏着他,方能讓他接納……如今的蕭沨晏,不也是做得到如此,才陷進了斷顏的內心深處嗎?

或者說,蕭沨晏做得更為盡力,早已全心全意地付出,終得此人心……

神思百逸,惜楠未發覺自己想得過多了,依舊托着腮一副發呆的樣子,斷顏輕輕喚了兩聲,她這才回過神來。

“怎麽了?”

“啊,沒什麽。”惜楠拍了拍腦袋,笑得很開心,道,“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而已……覺得公子跟以前比起來,越發開朗了。公子笑起來,真是好看。”

斷顏一愣,驚訝于自己立刻顯露出的神态——惜楠所言都是實話,如今聽着這樣的言語,自己非但不會如同往常一般生氣,甚至會隐隐感到愉悅。

細想來,當初與那人初見時,他也曾說過相似的一句話……

“你家公子這麽一笑,我倒是真的不想走了。”

望着惜楠毫無顧忌的笑臉,斷顏突然覺得,面上附着的東西有些窒息,大抵是時候将它扔掉了吧。

若在那時能聽到蕭沨晏說一句好看,他定會覺得無比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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