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翌日。
清晨的陽光灑進房裏。斷顏被這光亮弄醒之時,身邊的床鋪已空無一人。擡頭看看窗外,覺得時辰尚早,一時有點疑惑蕭沨晏一大早怎麽就不見人影。
起身收拾了一番,披了外衫推開門,正巧瞧見惜楠在院裏打掃。
“惜楠,蕭沨晏走了嗎?”
“沒呢,那家夥不知道興奮個什麽勁兒,一大早跑到廚……”小姑娘發着牢騷的話生生被堵了一半,擡起頭來的她差點咬到舌頭,手中的掃帚停住,呆呆得望着自家公子,眼神活脫脫跟見鬼似的。
“嗯?怎……”問了一半,斷顏也才反應過來。
差點忘了這張臉的事……
“公子!”回過神來的惜楠感動得差點哭出來,一把扔了掃帚撲到斷顏身上,“公子公子你終于變回來了,惜楠好感動嗷嗷嗚~”
“……”忍不住彎了唇角,“好了你,別這麽誇張。”
小姑娘閃着淚光擡起頭來:“公子你真是越來越好看了,公子我去給你備水梳洗,公子啊蕭沨晏那個混蛋在廚房做早飯,公子公子,我終于知道今天早上姓蕭的在興奮個什麽勁兒了……”
小廚房的窗口适時地探出一個腦袋,一臉爛笑地沖他勾起唇角。
斷顏失語地瞧過去——這人會做飯?
正想着,蕭沨晏已從廚房出來,一把拎開了還扒着斷顏不放的家夥,讨好地靠過去道:“不太會做飯,所以只煮了豆漿,包子饅頭都是從街上買回來的。”
難怪。
斷顏點點頭,道:“我先進去換衣服。”說完轉身進房,身後的蕭沨晏也不再糾纏,一遛彎又回到廚房裏去。
梳洗整潔出來時,早飯已端到了院裏,惜楠正拿着個饅頭熱淚盈眶地望着走出來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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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啊,我只要看着你,不夾鹹菜就能吃下幾個大白饅頭。”
“……”
蕭沨晏笑出聲,從善如流地撤走了惜楠跟前的鹹菜碟子。
惜楠連忙伸手去搶,道:“姓蕭的你做什麽!”
“你就看着你家公子吃好了,省一碟鹹菜。”
斷顏搖搖頭,由着他們去鬧,獨自走近坐下,開始吃飯。
蕭沨晏見他靠近也不再捉弄惜楠,把盤子往他身邊挪了挪,道:“看着蒼白了點,多吃一點,沒事曬曬太陽。”
斷顏猶疑了一下,點點頭,不再去想那張面皮的事。
既然取了,就丢了吧。總得慢慢習慣……
“吃完我回一趟蕭府,看看有沒有什麽事,你……”
斷顏回他:“我就不去了,等下替人問診,晚些去找你。”
“好,直接來吃晚飯吧,把惜楠一起帶來,小丫頭一個人就不單獨做飯了。”
惜楠嚼着饅頭拱拱鼻子“哼”了一聲,腹诽着這人還算孝順。
斷顏點頭同意,也不做多想。之後又被蕭沨晏逼着多吃了兩個包子,那人才滿意地走了。
蕭沨晏走後,斷顏回到前廳開門問診,卻不想開門不久,便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醫館裏正是熱鬧的時候,來診的人好有一些,斷顏剛為一人把完脈,認認真真地開着方子。哪知寫着寫着,便有聲音入耳:
“師兄與我真是有緣,沒想到我以真面目來尋你,你也以此面貌迎我。”
正書着藥方的手一顫,差點壞了字。
不動聲色地開好方子,交代一臉震驚的惜楠開了藥送走病人,這才起身離開桌子,慢慢走近門邊來人。
“木師弟。”斷顏看着眼前這人,與兩年前相別時并無甚區別,眉眼間的氣息卻大不相同了,“木師弟變了。”
“師兄何嘗不是。”
斷顏垂了垂眼。
“木師弟随我去裏面說話吧。”
木承文輕輕笑了一聲,也不拒絕,擡腳便跟進了裏院。
斷顏不再發問,垂着眉眼泡茶,臉上看不出表情。
許久,兩杯熱茶送到了院裏桌上,斷顏坐在桌邊,瞧着茶煙袅袅,眸底依舊平靜如斯。
相對着沉默了許久,木承文才開口笑道:“哈哈,看來是我說錯了,師兄還是這個性子,并未有什麽變化才是。”
斷顏擡眼看他,爾後捧起茶杯細細地吹。
“我是變了,但并未全然變化……你還好嗎?”
木承文聞言總算斂了笑容,面上平平靜靜,一眼望去仿似當年,又沉默了片刻,開口并不作答,而是說道:“師兄大抵已經知曉一些緣由了吧……我是祁府養子。祁夫人她待我很好,我從前并不懷疑自己是她的血親……”
煙氣吹散,斷顏并不細品,放下茶杯等他下文。
“十二歲拜進上官府原是非我所願,無非是年幼走投無路……所幸師父竟然肯收我,我便留下了。”
“你并非走投無路,祁夫人待你如親子,是你自己心胸狹窄,不願接受才擅自離家。”
木承文笑出聲來:“心胸狹窄……是,明明無甚影響,可我偏偏就是解不開這層枷鎖,不肯接受疼我愛我的娘,竟與我沒有絲毫關系。”
“縱使如此,你拜入上官,也算是另辟生路,以你的資質定會名滿江湖,為何最後又……”
“師兄,那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木承文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像是師兄你,那些榮華富貴和江湖名號,不也從來都不是你所願嗎。”
斷顏愣住,聽他突然說到自己身上,一時無話招架。
木承文移走了眸子,接着說:“在上官府那幾年,我夜夜都在想着祁夫人,想到最後我終于發現為何當初不可接受……”
停頓了半晌,又道:“我喜歡她,不只是孩兒對娘的喜愛,所以容不得欺瞞,容不得毫無瓜葛。
“……可是後來我又想,她若非我親母,豈不是更好,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愛她……我不覺有錯,她既不是我娘,這又有何不可?所以我回去了,還有意改了容顏去面對她,可她依舊不願接受我,她說我是她的孩兒,呵,可笑,我身上沒有她的血液,她憑什麽說我是她的孩兒。”
語調并未起伏,但眼中神色卻越發狠戾而痛苦。斷顏有些疑惑,又有些心悸,記憶中的人和眼前之人重重疊疊,分不清虛實。
“師兄,你還可有什麽要問我的?”再回過神來,那人已經再次笑了起來,若忘卻他所言,如此笑容,定算得上是溫柔儒雅,他接着又道,“我今日來便是同師兄聊這麽幾句的,順便告訴師兄,祁夫人,我是定要再見上一面的。”
語罷站起身來,斷顏以為他要走,急忙也站起來,道:“祁苒煙身上的毒……”
木承文擡頭看他,回道:“我可以給她解藥。并且我可以告訴你,她臉上的傷是因身體裏的毒而引起的,待到毒素全解,臉也自當愈合…只是多少會有深深淺淺的痕跡殘留,若要完全恢複容顏,師兄便得另尋他法了。”
“那你……”
“別的師兄便不用多慮了,我說過我定會再見祁夫人一面,只是在那之前,勞煩師兄照顧她,切勿容她斷了生念。”
斷顏詫異地凝注眉頭,想不出他為何如此說。
木承文垂首理了理衣擺,道:“原先祁苒煙是她的牽挂,所以她不會急着求死。但如今……祁苒煙若安好了,她難保會再有生念。”
“你既然知道,當初就不應該如此作為。”
“呵,把人禁锢在身邊,無非也只是給自己一個安慰……師兄,我一開始随心而為時,就已經沒有退路了。”木承文搖頭,不再看他,轉身往外走,他出院門前,又道,“如今這一遭,或許我當感謝你才是。”
語罷離開,再看不見身影。
斷顏愣在原地,恍惚不已地想着他最後的話語,心中百味難息,再移不動步子。
時間仿佛停住,斷顏獨自站在院裏,陳年舊事盡數在眼前虛虛實實地重現,心裏隐隐發疼……
也不知過了多久,惜楠一臉擔心地跑進後院,待瞧見他安好時,緊繃的表情才松懈下來。
“公子你沒事吧!”
斷顏搖頭,輕輕吐出兩字:“沒事。”
惜楠還想再問什麽,又見他表情不佳,忍了忍沒有開口。
“問診吧,有什麽事,晚上陪我去蕭府再說。”
“嗯,好。”
天氣尚好,斷顏回到前廳,室裏病人數幾,卻不再見方才那人的蹤跡。
晚上趕去蕭府之時,那幾人正在讨論祁府之事。
斷顏踏進房裏,聽見洛筠秋含着戲笑道得一句:“難不成是平素裏‘杯弓蛇影’得慣了,如今這麽個事反而顯得多慮。那祁公子并未在夜間來襲,不知今夜會否依舊如此。”
“他今日去了憐君閣。”人未落座,已然開口回了他的話。
幾人轉過頭來,神色各異。
洛筠秋尚未反應過來,蕭一雨已笑出了聲:“我一早便認為,有那樣的一雙眼睛,定當有這樣的長相。只是沒想到随意所想,竟然是猜中了。”
洛筠秋摸了摸下巴,一雙眼瞧着他道:“所以這個人确實是斷顏?”
“要不然呢,”蕭沨晏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瞧他又是一臉才回過神來的表情,喉口悶出笑來,“既然來了,先去吃飯吧。等下再細說祁公子去了憐君閣之事。”避重就輕,難得不像他的性格。
斷顏心有疑惑,卻是直到飯後才知曉原因。
“我知道他去了你憐君閣,雖然改了相貌,但當晚在他臉上留下的劃傷還在,所以便意識到了。”再談此事時蕭沨晏才開口說道,“我猜想他會來找你才是,所以一直在憐君閣附近候着,并未回府。怕被他發現,又擔心他對你不利,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
語罷,又将當時的對話說給了在場的人聽。
洛筠秋聽得惱火,一股子氣全撒到蕭沨晏的身上:“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早說?”
蕭沨晏也不計較,笑了笑開口道:“早說晚說不也一樣,再說了,當中有些話,還需斷顏來說,才解釋得清楚,我也有聽不懂的地方。”
斷顏卻是搖了搖頭。
“你未聽懂之處,我也略覺茫然,他最後一句話我不甚明了,只是心裏隐隐覺得不安罷了,”略一思忖,又道:“倒是中途,他提到祁苒煙臉上的痕跡還需再尋他法時,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他是想要我回上官府,那樣的傷痕,唯有我另一位小師弟蘇如異可醫。”
“醫?這麽說來,這上官府中,并非只有你一人習醫術?”洛筠秋疑惑道。
斷顏點頭,回道:“是,家父雖是毒門之主,但醫術也是極為精通的。他的門下,除了我,也就只有蘇如異會些醫理了。”
洛筠秋額角一抽,愈發一頭霧水:“…你父親?”一語問出,連同着蕭一雨也饒有興味地将他望着。
斷顏愣住。
“蕭沨晏未同你們講嗎?”
蕭沨晏勾唇一笑:“我講到的自是不完整的。”
斷顏默了默,只好自己開口解釋:“我本名作上官齊慕,上官謙岳實是家父。”
一屋子人突然安靜下來。
彼時,房屋一角的“吧唧”聲終于清晰入耳。
“還是我來說吧!”在牆角吃了許久糕點的惜楠眨眨眼,噎下口中食物,“聽得我都着急了!公子确實是上官家的少主沒錯,但是是也不是了,公子不願認祖歸宗,老爺也是沒有辦法的。至于公子口中的蘇如異是門下年紀最小的一個弟子,要說他會醫術……呃……不如說他做不出毒藥來。”
蕭一雨勾起唇角,轉過頭去問她:“哦?那你說說,什麽叫‘做不出毒藥來’?”
惜楠食指點着唇,想了想,形容道:“就是……這麽說吧,他曾經一心一意研制毒藥的時候,做出來的竟是些強身健體的丹藥,像是什麽‘大力丸’啊、‘回春丹’啊…還有……總之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還都取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什麽‘吃了就會壯身體倍兒棒神奇丹’!”
“哈!”蕭一雨沒忍住笑出來,扭頭沖斷顏眨眨眼,道,“是不是真的?”
斷顏抿了抿唇,實在是否定不了,于是點點頭。
洛筠秋也聽得暢快,開口道:“這倒是個怪才。”
斷顏聞話又說:“蘇師弟起初還很懊惱,後來似乎也自得其樂,就一心一意研起這些…嗯…罕有的藥物了。所以要讓祁小姐的臉完好如初,解了體內毒之後,還得找到他才行……一個女兒家,想必那面貌是十分重要的吧。”
待他說完,蕭沨晏往他身邊靠近了些,垂頭到耳邊低聲說道:“你先前不是說想去一趟你娘墓前,那時再順便陪你去尋你師弟吧。”斷顏點了點頭。
“當前,只需等祁公子來尋祁夫人了,雖不甚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既然說了要見她,就定會出現的吧,還是讓人守着,直到他來為止。還有就是,如他所說,照顧好祁夫人,讓她安好便是。”
洛筠秋點頭稱是,斷顏亦不再多說,唯獨心裏想着那句“我定要再見她一面”,總是隐約覺得不對勁,又覺不出怪異之處,于是作罷不再深思。
天色漸暗,夏夜的光景,看來此時已經不早了。幾人散去之際,蕭沨晏私心要他留下,斷顏又是猶猶豫豫,偏頭看了看還吃得很歡的惜楠。
“那丫頭居然從晚飯之後就還一直在吃……”蕭沨晏笑着搖了搖頭,道,“留下吧,我讓人單獨騰一間房給她,明早我送你們回去。”
斷顏不再拒絕,點頭應了。
惜楠更是沒什麽猶疑,幾盤糕點便将她收買得徹徹底底,開開心心地抱着食盒往自己的住處去。
其實留宿此處,斷顏并不介懷,甚至相比之醫館,他更希望蕭沨晏睡在自己府上。醫館床小,那人夜裏睡得不沉又不得翻身,這一點,他心裏是有留意到的。
是夜,蕭沨晏也确實睡得很好,他先前滿眼帶笑地不肯睡,一雙眸子溫溫柔柔地将斷顏望着,不時在他臉上親一親,好似怎麽都瞧不夠似的,過了許久,才微微起了鼾聲。
夜裏寧靜,那鼾聲雖清晰卻并不擾人,聲音不大,聽在心頭是恰到好處的安穩。斷顏睜開眼來,猶猶豫豫地湊到他的唇邊淺吻。
爾後獨自紅了臉,閉上眼又靠近了些,不時也沉沉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估計在将近三十章節的時候完結 暑假争取日更 最不濟也兩日一更 希望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