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亮之後用過早飯,蕭沨晏果真親自将兩人送回了醫館,待到問診之人多起來後,他便不再逗留,獨自回去了。臨走前依舊是交代了斷顏,讓二人晚間趕去一同吃飯。

斷顏不拒絕也沒點頭,眼神淡淡地看着他離開,眸底映出那人的發帶衣衫。

到了晚上,也還是帶着惜楠去了。

每天只需要做一頓飯,惜楠當然是開心得不得了,一路上叽叽喳喳樂得不行。

如此的日子過了許久,每天如一,倒也溫馨自在。

唯獨是祁府之事,除了祁夫人身體漸好,情緒也逐漸好轉以外,再無後續。安寧得仿似并無風波。

天氣徹底熱了起來,一轉眼又過去了些時日。

這一日,斷顏尚在問診之中,蕭沨晏突然趕來醫館,不及多說,拉着他便走。

“…怎麽了?”斷顏意外地問。

蕭沨晏不回答,只是轉頭對惜楠交代道:“替你家公子守好醫館。”

他眉宇間神色凝重,斷顏看得心驚,惜楠也自是如此,所以并不多問話,難得乖巧地坐到桌邊接着替人把起脈來。

街上白日人多,蕭沨晏帶着斷顏走得很快,最後實在是急了,道了一句“抱緊”,随即就将他抱起來,幾步跳上房頂,一路輕功趕了回去。

斷顏自然是被吓了一跳,但見這人無比反常,又思及恐與祁府之事有關,便不出口責怪,由着他帶着自己“招搖過市”。

然而趕得再急也終是慢了一步,斷顏到蕭府的時候,正看見祁夫人跪坐在房裏,略顯滄桑的姣好面龐上盡是淚水,臂間之人已然沒了氣息。

斷顏怔愣在原處,一張口什麽也說不出。

……竟然生生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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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匆匆一面,原來是最後一次相見。

他喉口幹澀,呼吸不暢起來……原本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就死了……

木承文先前所說的“再見她一面”之所以讓自己聽得不安,便是因為他話裏有話,所隐喻的是這最後一面嗎?

驀地,斷顏又想到了他最後一言——“我一開始随心而為時,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沒有退路?是因為沒有退路,所以才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歸途?

“師兄……如今這一遭,或許我當感謝你才是。”然而那一遭本是意外,若不是他來廖城,若不是他去祁府問診……今日之事便不會有了。

原來這個歸途是自己帶給他的,這樣的感謝,木承文是存心讓他喘不過氣來嗎……

可若是自己沒有遇到此事,再往後,木承文又當如何?

……原本就錯了,既然錯得徹底,果然只能選擇離去。

可是斷顏此時瞧着他,心裏還是無比難受,一想起當年在上官府的木承文,就窒息得不能自已。

府裏之人皆以為他無心無情,唯有這個孩子,一開始便把他看得透徹,無所顧忌地給予關心。除了蘇如異和惜楠,便只有這個人是上官府裏他會在意的了。

如今他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已然是一具屍體。

屋外豔陽高懸,心底裏卻寒冷得不行。祁夫人的哭聲還在耳旁,卻偏偏覺得周圍太過安靜了……

良久,斷顏開口,聲音雖有些顫抖,但終已平靜:

“葬了吧……木師弟其實從來都不想離開廖城。”

祁夫人的哭聲漸消漸停,終至無聲。疲憊地呆坐在原地,靜靜地把人抱在懷裏。

又是好久好久,斷顏以為時間已經停止了的時候,房裏終于有人動作。

“夫人,節哀吧。”

開口之人是洛筠秋,他說完此話後又靜待了片刻,這才上前将人扶起,蕭沨晏見狀上前,将木承文的屍身扶出,讓洛筠秋将已經失神之人抱到床上,随即點了睡穴。

“洛筠秋,我暫且讓祁公子睡在隔院吧,再晚一些等夫人醒來……但願別無他事。安葬一事,還得是家人來做。”

“我去吧。”洛筠秋走近,抱過屍身轉身出了房門。

屋裏靜了,斷顏擡頭,見蕭沨晏回過身來望他,四目相對的一瞬,差點流淚。

蕭沨晏瞧着他的眼睛,上前兩步,把人攬入懷裏低聲道:“出去說……”

房門合上的聲音雙雙響起,側頭去瞧,蕭一雨正從隔壁房裏離開。

“一雨。”

“大哥,祁家小少爺尚且不知情,祁小姐她……我給她喂過解藥了。她看起來難過,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到現在也是如此……”

蕭沨晏回道:“讓她靜一靜吧。”蕭一雨點頭,眼神掃過斷顏,随即轉身離開了庭院。

周圍又安靜下來,廊裏灑落的豔陽刺目,斷顏側身不去看,對身邊這人說道:

“我們出院外走一走。”

蕭沨晏颔首,一路把他的手裹在掌中,起了微微細汗,卻如何都舍不得放開。

“我沒事……給我講講今天發生了什麽吧。”

手掌依舊裹着不放,蕭沨晏把聲音放緩:“他來的時候帶來了解藥,一開始就給了我們。他說想見祁夫人,我們見他無心要戰,并未阻止……只是不知他來時已經服毒,所以……”

“……我知道了。”斷顏聞話許久,嘆出一口氣。

這是他的性子。

如果自己給了自己結局,那麽即便是煉獄,以木承文的性子也定将自己送進去。

只是想着可悲,學了這些年的毒理,到最後,竟是以此方式,親手要了自己的性命……

斷顏想得有些走神,蕭沨晏見狀輕輕揉了揉他的手,又道:“他毒發之前對祁夫人說了一句話。他說,‘娘永遠都是娘,但愛的人也當永遠是心中所愛’……他其實很痛苦吧。”

斷顏停下了腳步,這人也就駐足不前,轉頭等待着他。

“等這之後,陪我去木師弟墳前看一看吧。”

“好,”蕭沨晏忙答應,“你……”開了口,方不知如何表達,想了想,往前走了兩步靠過去,攬着他倚到自己肩頭。

“你心裏想着什麽,對我說說,我可以聽着,你什麽都可以講。”

斷顏輕微地一抖,心裏的寒氣就要被這個人驅趕走,然而驅散的一瞬,四散的寒涼徹底掃過全身,激得人再無防範可言。

感覺喉口不順暢,獨自适應了一番,低着嗓子慢慢地講道:

“……木師弟他…進府那年,也方巧是夏日。只比我矮一丁點,瞧着卻瘦瘦小小……那時我臉上的劍傷早已結了痂,別的孩子大多是看見我便走遠,唯有他,見着我的第一次就開口問我疼不疼……

“後來傷口快好了……我習慣垂着頭發把新長出的皮膚遮住…他也不知哪兒學得的一手技藝,自己琢磨着便給我做了一張面具……木師弟其實話很少,比起蘇師弟鬧騰的性子,他少有對我說什麽……他只是關心我,隔兩年便做張面具給我,再後來…我都沒注意到,他不知何時已長得比我高出許多了。

“…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好,如何才像真正的師兄……我來不及明白怎麽親近一個與我一樣沉默寡言的人,他又走了……上次在醫館,那麽寥寥幾句,卻是他對我說話最多的一次,是笑得最多的一次,但是蕭沨晏…他如今笑起來,倒不如同當初一樣沉默着,要讓我好受一點……”

一開口,便似收不住,心底壓着的事情終于得以傾吐,好不容易講完後,整個人顯得疲倦至極,晃神的眸子許久後終于有了焦點。

擡起頭來,又問:“蕭沨晏,我今日是不是話太多?”

“怎麽會。”蕭沨晏将側臉貼上去,“我想聽你說,你開心不開心的事情都講給我聽便好。這世上的事情本該都是順應天命,區區凡人什麽也做不了,但自己的心緒神思,卻是能為自己控制的……斷顏,我願你多開心一些,心裏的郁悶難抑,就全都推給我吧。今日如此,往後無論何時何事也當是這樣。”

斷顏聽得怔忡,分明是字字體貼,偏偏聽得失望。

順應天命?

天命便是身邊僅有之人,一個一個地離自己而去?

“我不甘心罷了。”但是雖不甘心,這些年卻一直習慣着。

蕭沨晏不知這話中所指,手掌撫在他後腦,将一頭半散的長發順到末梢,如此往複,只待他心裏平靜,口裏輕輕地道:“哪怕是半點不甘不順,也要記得來找我抱怨。”

斷顏聽着,想着,這人向來溫柔如斯,卻不知何日也當離去……随即又一愣,立馬不願再如此作想。

——自己不是說過信他的嗎?

于是點點頭,回答道:“好,我記得了。”

語罷閉眼放松,直覺這人的肩頭手掌,都是溫暖無比。

“惜楠,你随我來廳裏一趟。”

這日午後,方才吃過午飯,斷顏未如往常一般去房裏休息,而是起身去了前廳。身後的惜楠眨眨眼,擱下手裏正欲收拾的碗筷,一頭霧水地跟上去。

進得前廳,瞧見斷顏站在藥櫃前,拉開各個抽屜查看着。

“公子找什麽?”

“我在看藥材還剩多少。”

确實少了許多,這段時間刻意沒有去添置。

惜楠湊上前去,憑着記憶拉開幾個抽屜,道:“公子,這幾味藥已經快要沒有了,別的多多少少還剩一些……為什麽不讓我再去添置了?”

“因為要離開了。”斷顏合上抽屜,又走到桌邊拾起毛筆細細地點着墨。

惜楠手一僵,這才想起,他前些日子有提到過。

自家公子說那句話的時候,似乎和蕭沨晏之間正生着氣,自己從頭到尾不明就裏,以為是他一時氣話,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那……公子,我們去哪?”

斷顏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寫了一個“休”字。“回一趟上官府,再去京城……惜楠,替我把這字貼到門口,之後便不再問診了。這些藥材散給鄰近的藥鋪,再找個時間把院子賣了。”

“……”惜楠呆愣愣地接過紙張,一腦子疑問幾乎繞了舌頭,“去、去…那……回上官府做什麽,之後去京城又做什麽……”

“回府辦點事……”斷顏擡頭,頓了頓,一張臉微微泛紅,“去京城是因為……”

眨巴眨巴眼等着。

“因為……”

繼續眨巴眨巴。

垂下眸子,聲音小了幾分道:“蕭沨晏要我去京城,我……”

“……”

“……”

“……噗。”小丫頭沒憋住笑,“就這麽點事公子你也能支支吾吾個半天,真是……哈哈,懂得懂得,嫁夫随夫嘛!”

“你……”斷顏眉頭一蹙,瞧着她留下個鬼臉,拿着紙張溜出門外。

這丫頭向來都是伶牙俐齒,但這言語間的痞子氣,什麽時候也跟蕭沨晏學得一套一套的了?

“喲,小姑娘又在忙活什麽呢?”門外傳來熟悉人聲。

随即門被推開,那人同惜楠一齊進了屋。

“公子,曹操來了~”語罷又是一溜煙,迅速逃進了裏院。

斷顏眉心一跳,無奈地嘆口氣。

一只手掌撫到眉間,那人問道:“怎麽了這是?”斷顏擡眼看着那只手,又看看那個人,道:“沒怎麽…你怎麽來了?”

蕭沨晏收回手,道:“來看看你收拾得如何了。”

“……急什麽,不是過幾天才走。我東西也不多。”

那人“嗯”了一聲,俯身在他唇邊淺啄:“可能會早兩天,祁公子已經下葬了。”

聞言愣了愣,點點頭。

“…惜楠知道了嗎?”

斷顏搖頭,回道:“前幾日她問我發生了什麽,我對她說了謊話……以前在府裏,她同木師弟雖算不得親近,但也并非毫無接觸。”

“嗯,不知道也好,免得平增煩惱。”語罷,蕭沨晏見他眼底又起了傷感,連忙轉了話茬子道,“對了,走的時候先陪我回一趟京城可好?我想着京城與桦州在同一個方向,離這兒還近點,就……”

聽着聽着沒了聲音,疑惑地擡頭,看見說話那人滿眼期待地望着他,神色之間極盡讨好。

這個人……在撒嬌?

心中郁氣立時散得幹幹淨淨,忍不住彎起唇角,道:“好,都随你。”

蕭沨晏一雙眼喜滋滋地亮起來,攬着他親了又親。“我就回去瞧瞧家人和鋪子可都還好,也讓你先把一些個東西放下,待個兩三天就陪你去桦州上官府。”

“嗯。”

“我帶你見見其他幾個兄弟。”

“好。”

“我……”蕭沨晏還想再說什麽,開了口卻發現已經沒什麽要講的了,獨自“呵呵”地笑了好一陣。

斷顏無奈地搖頭。

“…我要進去收拾東西了。”

“小的來幫忙。”

蕭沨晏開開心心地跟進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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