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木承文最終不再叫木承文。
這名字就如同他出現在上官府的那幾年一樣,過去了,便是真的過去了。
斷顏在祁家的祖墓瞧見新墳的碑上俨然刻着“祁文承”,恍惚覺得過去發生過的點滴,不過是闌珊一夢。
祁夫人的身子已經恢複了許多,行走坐卧不再有礙,她帶着蕭沨晏與斷顏來這墓地,身邊還跟着裹了面紗的祁苒煙。
那面紗層層疊疊,卻依舊遮蔽不完全,鼻上寸許,還能瞧得深色痕跡。
斷顏在墳前插了一炷香,一杯清酒灑下,盡數滲入泥土之中。
“祁夫人,多謝你帶我來此處。”
祁夫人搖了搖頭,眸裏已是一片靜水,道:“應當是我多謝二位恩人才是。”斷顏心裏是說不出的難言苦澀,墳上新土未幹,“恩”字分量實在太重。
“夫人,我心中有愧,現下雖已放下,但祁公子這一命,我是難逃幹系的……”
“這是他自己的因果,分毫怪不得斷醫師,你不用無端端自責,”祁夫人望着那墓碑,眼角紋路滋生,瞧着似乎比初次所見蒼老幾分,“承兒一意孤行,注定有此結局,若不早有了結,家不似家,對誰都是生生的折磨。”
斷顏答不上話來。
“我是有怨的,只怨他對煙兒太狠,然而他又何嘗不是我的孩兒……”
“夫人你可曾恨他如此對你?”
祁夫人擡起眸子,瞧了瞧突然問話的蕭沨晏,爾後走到墓前,彎下身子輕輕去撫墓上新字。
“……這新墓,怎麽這麽快便蒙了灰……煙兒,你去馬車上替我取一下棉巾,我記得我帶了的,拿來拭一拭塵土。”
“是。”祁苒煙的聲音已經恢複了許多,入耳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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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走後,祁夫人勾起了唇角,這才回答:“他那日講,娘便永遠是娘……天下哪有恨自己兒子的娘親呢,既如此,不論是他娘,還是…心中所愛……也都無法恨他了。
“萬般冤孽,如此的結局,真的很好……惟願來世,可以不再相見。”
斷顏略覺驚訝,少頃,一雙眼又移到了墓上,瞧着那三字默不作聲。
蕭沨晏自也詫異,不料想她會如此回答,不覺間腦中的認定起了變化,直覺情愛兩字,一旦施之無方無寸,變成了淬毒利刃,才是真正的毒無可解。
眸裏掩映的那女子,倚着墓碑,分明笑着,卻顯得無比寂寞悵惘。
不遠處,有腳步歸來。
“娘,不曾尋到你要的東西。”
祁夫人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裳雲鬓:“那便算了吧,定是我記錯了。”轉身要走,問道:“斷醫師與蕭少爺,是否要一同離開了。”
“好,”兩人俱是答道,斷顏又說,“夫人且安心,我不日便起身前往家鄉,尋得故人,定能治好祁小姐的臉傷。”
“有勞了,實在是感激不盡。”祁夫人沖他施了一禮,那祁小姐也是拜了拜,沉默不言,眸裏晦暗,看似并未有所期冀,彷如一潭死水。
斷顏心知多說無用,人之郁結并非一言兩語便可化解的,便不再安撫,轉身跟着她們離開這祁府祖墓。
臨行回頭,墓上三字靜在,臨晚的天色漸暗,氣候漸涼。
馬車晃晃悠悠,将人送到蕭府門前。二人下車謝過,目送其行遠。
歸來城中,暮色已至,不過時值夏日,再是昏暗,比及漆黑的幽夜,也算得上明亮太多。
門裏有丫頭出來掌燈,瞧見兩人歸來,盈盈施了一禮。
“大少爺與公子回來了,可有用過晚膳?”
蕭沨晏搖頭,道:“不慎歸來太晚,還沒有用過。三弟他們吃過了吧。”
“吃過了,”那丫頭又答,“三少爺吩咐廚房留了些飯菜,說是大少爺您應當會回來吃的。”
“好,你等下去交代一聲,讓人熱一熱送我房裏來。”
那丫頭施禮應聲,蕭沨晏便攜着斷顏進了府裏。
醫館的東西已經盡數搬來這裏,小院也在今晨賣給了一戶人家。
今晨離開那裏時,斷顏心裏頗多感觸。
來這廖城快三月,其實細算,根本不足三月整。然而短短三月,足以叫一個人養成些許習慣,足夠去經歷衆多莫名發生又難以招架的事情。
三個月……再往前算下來,自己離家竟然才半年?
為何感覺漫長若重生。
斷顏偏頭看着身邊那人,那人進了屋便忙活,倒了一杯茶,體貼地端到他跟前。
接過茶盞吹了吹,水波平靜之後,印出一張好看的臉,水裏水外,盡數彎起了唇角。
——難怪是漫長如若重生……
一時了然。
“斷顏,東西都齊了?”蕭沨晏瞧着放在櫃子上的那些包袱,開口打斷他的思緒。
“嗯,齊了。”如此答過,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心裏一驚,道,“忘了一件。”
“什麽?”
“‘憐君閣’的牌匾。”
蕭沨晏一愣,笑起來,正欲說“去了京城做一塊新的就是”,話到嘴邊住了口。曾經惹斷顏不開心的事情可還記着,要是再随口講這麽些話,可得有他後悔的。于是轉了口,道:“明日走前去取。”
斷顏眸底暗色漾動,依舊顯得不樂。
“明天那家人便要往裏邊搬了,那牌匾萬一拿去當了柴火……”
“你不要着急,萬一是沒了……”蕭沨晏心裏嚼了嚼,想了許久總算找到合适的說辭,“要是沒了,你要多少牌匾,我都做給你。”
斷顏搖頭不依:“我就要那個,那個是你當日……我瞧着喜歡。”話到最後,越說越委屈。他平日總是清清淡淡的表現,蕭沨晏哪曾見過如此樣子,一時高興得不得了,又想到他這麽執着,是因為那塊牌匾是自己當初親手送了挂上去的,更是開心,忙道:“你放心,定會安然無事的,明早一起床,我就陪你去取來。”
如此說了,斷顏總算安心,不再作何要求。
過了一會,飯菜送到房中,一屋子的香氣飄散,兩人才察覺肚子餓了許久。
“多吃一些。”蕭沨晏不斷地往他碗裏夾着菜肴,飯碗立刻冒高了一截,那厮卻還不停手,“你臉色太蒼白,廚房炒了豬肝,多補補。”
“放不下了。”
“呵,”蕭沨晏挑眉笑起來,“真該讓廚房換大碗。”
那不跟喂豬似的了?
這個人老是愛叫自己吃,其實自己也沒多單薄才是……心裏這麽想,但每次都還是順着他的意願,盡量多吃一些。蕭沨晏每每見他碗裏吃得幹淨,總是很開心的。
桌上又閑侃了幾句,飯後不久兩人就去梳洗整潔。念着第二天還要趕路,爾後亦只是淺聊了一小會,早早便入睡了。
斷顏這一覺睡得踏實,無夢無愁。
待到翌日清晨醒來,一扭頭眼底就映入一抹朱紅。
迷糊的眼一張一合地晃了一會,突然腦子一驚,晨醒的睡意全無,心底一半詫異一半歡喜——昨晚念着的牌匾怎麽就好端端地靠在了牆邊?
轉身去看,床上那人還在熟睡,難道這牌子……是天亮之前取回來的?
想着,心裏一片柔軟,又轉回身子,去看那牌匾。如此轉來轉去,總算擾了睡夢中的人,蕭沨晏喃喃呓語,伸手攬住他的腰勾到懷裏,聲音模糊地道:“顏兒,再睡一會……”
斷顏一愣,臉頰幽幽地發燙發紅,那一聲“顏兒”如珠聲墜地般過耳,驚亂了心中碧水。
蕭沨晏常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但卻從沒這樣親昵地喚過自己,稱呼這方面顯得異常中規中矩、又單純得像個少年。只是沒想到,他在夢回之間,思緒混沌的時候,還是會不自禁地喚他一聲“顏兒”……
這稱呼像女子,像孩童,就是不像斷顏本身。
可是,縱然不像,聞聽之人眼裏的色彩卻暖了……
斷顏輕輕地覆上腰間的手,唇形比了比,無聲地吐了兩字:
“沨晏。”
時間靜走,他不再翻動半分,靜靜地把牆邊的牌匾瞧着,眼底映着筆法蒼勁的“憐”字,耳畔聽着那人均勻的呼吸,心裏是從未有過的踏實。
屋外的光線愈發亮堂,不多時便聽到有輕巧的腳步聲從廊上走近,有人輕輕叩門喚道:“大少爺,辰時方至,是否要起身了?”
身後人終于醒來,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待那丫頭走後,蕭沨晏又淺寐了小片刻,徹底清醒。瞧見斷顏轉過身來,眸子裏沒有半分睡意。
“嗯?醒了許久了?”方才醒來,聲音還有些幹澀。
斷顏點頭,唇邊勾起一點幅度:“那會就醒了……這牌匾,你半夜去取回來的?”蕭沨晏呆了呆,這才想起了那牌匾,于是得意一笑,道:“嗯,我怕你一早醒來飯也不吃就要去拿,索性就提前給你取回來了。”
斷顏伸手拂過他的眼角,歡喜之餘有些心疼。
那人倒是沒事似的笑了笑,捉了手到嘴邊輕吻,又道:“我覺得這牌匾算是圓滿了,先前半夜做賊似的挂上去,現下又做賊似的給‘偷’回來,挺樂的是不是?”
這麽一說确實挺樂,斷顏眼底浮起笑意。
“多謝你。”
蕭沨晏低頭一吻,微愠道:“先前就說了不許謝我,以後再說可真生氣了。”
斷顏點點頭。
“起來了吧,”見他點頭,這人才笑了,“等下巧遙要送水過來了。”
“好。”
蕭沨晏哼着調調兒翻身下床,一大早心情頗好,動作輕快地穿衣束發。兩人差不多收拾整齊的時候,巧遙又趕來,把熱水送進了房裏。
“大少爺……”熱水放下人卻沒有離開,巧遙在門邊躊躇了好半晌。
蕭沨晏自若地收拾着,見她開口,忍不住笑出來:“你這丫頭,我還以為不問你,你就會一直在門邊打晃兒……怎麽了這是?”
巧遙秀秀氣氣地紅了大半張臉:“大少爺,巧遙是不知道怎麽說……三少爺一大早的在發脾氣,這也是今早聽他身邊的青鳶姐姐講的。”
“哦?青鳶怎麽講了?”
“青鳶姐姐說,其實三少爺昨日一回來就不怎麽高興,昨晚洛公子被攆到書房睡了一宿,今兒一早去門前哄了許久,三少爺還是不讓進屋。”
“噗哈哈哈!”這人正體貼地給心頭人束着發,手一抖,青絲落了斷顏滿肩。
巧遙怔在門前,瞧自家主子樂得不支。
斷顏嘆口氣,頭發也懶得束了,用手撥到一邊,拿發帶随意纏住,道:“那可是你自家三弟的事,你還這麽開心。”
“是是是,”蕭沨晏斂住笑容,卻收不住斜飛的眉梢,“是三弟的事,可不也是姓洛那家夥的事,哈……”提到這人,又是忍俊不禁。
斷顏無奈,搞不清楚這兩人的“至交友人”是怎麽個做法。
“走,斷顏,‘一日之樂在于晨’,我帶你看那人的笑話去……巧遙,去三少爺房前,就說我叫他快去後堂用早飯了。”
“……是,大少爺。”
蕭沨晏滿意地出門,踏出房門前仔細瞧了瞧斷顏,心情愈發輕快:“頭發這麽弄着也好看。”
斷顏不語,彎了彎眼角。
兩人徑直去了後堂,坐了沒一會,蕭一雨果然趕來,身後可憐巴巴跟着個人,一臉讨好的樣兒樂得蕭沨晏差點拍碎了桌子。
“哎喲哎喲,肚子好疼,斷顏快給我揉揉。”蕭沨晏捉着斷顏的手貼到自己臉上。
斷顏眼皮一跳,抽回手,一個包子塞他嘴裏。
方才進門的洛筠秋一個狠瞪,偏又不敢沖他發火,憋着一肚子怨憤規規矩矩地貼在蕭一雨身邊落座。
“大哥,你們吃過早飯便要回京了嗎?”
“唔唔嗯,是,”蕭沨晏嚼着嘴裏的包子,眼裏滿是笑容,“吃過便走了,走近路,途中也就沒得投宿,索性多備些幹糧,連夜趕到京裏。”
蕭一雨勾着唇笑,一雙筷子輕輕巧巧地把洛筠秋夾來的菜肴撥出去,又問:“二哥他們知道嗎?”
蕭沨晏在一旁瞧得又要大笑起來,一張嘴又被塞了一個包子。
“唔……不知道,沒傳消息回去,免得他們半夜被擾。”
兩人一人一語地對着話,洛某人執着筷子憋屈得不行。
“一雨,你不是說要跟這家夥去南城?幾時出發?”
斷顏默默地喝了一勺清粥……這個人真是故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嗯?我說過嗎?去南城做什麽,那兒花美人更美,難不成去數數看又有他洛爺的幾個老相好?”蕭一雨雙眼笑成兩彎月,洛筠秋背上卻起了一層冷汗,拿着筷子的手一抖,忙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急急忙忙為自己開脫的樣子顯得無比誠懇。
蕭一雨一雙眸子終于轉到這人身上。
“沒有?那回京城好了,京城的仙兒姑娘可還在迎春閣天天念着你。”
“……一雨,你信我,昨兒是那幾個混帳合着夥兒整我,都是胡謅的,什麽仙兒翠兒的可都沒有……”
蕭沨晏撓了撓下巴,依舊是興味盎然:“嗯?所以一雨你生氣,是因為這家夥的風流債?”
“什麽風流債?!我說你就別急着落井下石了,昨天在廖城居然碰見了陳玉幾個,可把我給整夠了……你說說,京城哪來的什麽仙兒姑娘嗯?!”
“得了別把我給搭進去了,我跟你不一樣,一向潔身自好,迎春閣裏有什麽沒什麽的,我可一概不知。”蕭沨晏得意地露出大白牙。
洛筠秋挫敗不已,滿臉都是“交友不慎”的悔恨,轉頭又去輕扯蕭一雨的衣袖。
“洛大少爺,你要麽好好吃飯,要麽不要影響我吃飯。”
“一雨你生氣,我怎麽吃得下……”
“那就餓着好了。”
“……汪。”
蕭沨晏一口粥差點嗆死,仰到斷顏肩上笑得直不起身。
斷顏深深地嘆口氣,猶豫徘徊了許久,終于觀望不下去,小聲地開口勸:“我覺得……洛兄可能沒說謊……應該是真沒什麽仙兒姑娘,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不是,我的意思是……”
“噗…哈哈哈哈哈!”蕭沨晏徹底笑岔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