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師兄師兄,往後都讓我能見着你好不好,別再一聲不吭地就不見了。”
斷顏心裏一暖,想着當初不辭而別時,其實連惜楠都不曾知會,略微起了幾分歉疚。
“好。”
蘇如異雙眼一亮,開心地又問:“那我怎麽找你?”
蕭沨晏适時接了話茬:“你師兄過兩天要去一趟桦州,等之後回來了,你想找他就去蕭府尋人……”話落一半,意味深長地望一眼平非卿,又說:“我猜想,你往後應當都在京城了吧?”
被瞧那人執着茶杯輕笑幾聲。
“好像我往後應該都……呀不對,師兄你還去桦州做什麽,師父他們可讨厭了,你回去他們鐵定欺負你……師兄,你當初是不是也是被欺負了才離開的?”
“是呀小如意,所以你師兄回去報仇去!”惜楠拿了一塊蝴蝶酥塞他嘴裏,“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比我還啰嗦~”
蕭沨晏樂了,這丫頭知道自己很羅嗦?
“惜楠別胡說,”斷顏輕微蹙眉,轉過頭來又解釋,“我是回去看看故人。”
蘇如異眨眨眼,三下兩下嚼了口裏的蝴蝶酥,騰出一張嘴來繼續聒噪:“師兄,其實師父很想你,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都不肯叫他一聲師父……你走了之後,我有幾次悄悄瞧見師父對着你的畫像一直看,還不停地說‘對不起’什麽的。”
“……我的畫像?”
蘇如異點頭:“嗯,畫着你現在的樣子,只是師兄你穿着女兒家的衣服……唔,還是很好看。”
“……”
“師兄?”
“……沒事。”斷顏搖頭,阖了阖眼不去多想,沉默了少頃又道,“……小師弟,有一件事要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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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師兄你講。”
斷顏勉強牽起一絲微笑,道:“有一位姑娘中了一種毒,毒發時面部腐爛,待到毒解後,臉上殘留了許多深色印痕。你有沒有辦法讓那些痕跡盡數消失?”
蘇如異皺着鼻子思索半天,點點頭回答:“應當可以,我以前搗過一種藥叫‘被刀子劃過也能變得跟神仙姐姐一樣’,可惜現在找不到了,不過我可以重新做。”
蕭沨晏轉過頭去噴了一口茶。
斷顏見怪不怪,淡淡然颔首:“辛苦你再做一次。”
“好,師兄你從桦州回來要幾日?”
“不逾十日。”
“那就十日,”蘇如異咧開嘴沖他笑道,“十日後,師兄從桦州回來,我給你送過去。”
斷顏應一聲“好”,心下又了了一樁事。
之後閑話無多,終于能夠安安穩穩地吃飯,惜楠胃口大開,一邊嘟囔着“團聚了就要好好慶祝”,一邊努力把桌上的菜掃蕩幹淨。
蘇如異瞧得佩服極了,瞪着眼睛贊揚她:“惜楠姐姐比以前還要厲害!”
惜楠得意地一仰鼻子:“那當然。”
一頓飯後,幾人在門口分離。
蕭沨晏四人徑直回了府上。
進得房裏,這人立即伸手把斷顏攬到懷中,埋首在他頸窩輕蹭,柔聲柔語地問:“你在不開心?”
斷顏愣了片刻,搖了搖頭。
“說不上來,應當算是開心才對,可是有些事情聽着又很惱。”
“畫像的事情?”
斷顏點頭,蕭沨晏又輕輕地問:“那上面畫的……應當不是你吧?”
“……是我娘。”斷顏擡頭看他,眼底情愫紛雜,瞧不太真切。
蕭沨晏嘆口氣,心疼地吻上眼角:“這麽久了,或許你當試着原諒上官謙岳……”
“他根本沒有變過。”嘆了口氣,又說,“他讓我失望,總是毫無主見……瞧起來滿臉慈悲,其實比誰都殘忍……從來都是夫人說什麽,他就搖擺不定,當初對我娘是如此,如今對小師弟何嘗又不是如此。”
“你小師弟?”
蕭沨晏不解,他又垂了眼眸低聲解釋:“你以為小師弟被趕出來真是上官謙岳信了上官晴的胡言亂語?小師弟是怎樣的為人,他不可能不清楚。”
“你是說他夫人……可是為何?”
“因為‘蘇如異’這三個字,除了小師弟本人不察覺,上官門裏,沒有一個人不放在眼裏。‘毒門’又如何?江湖上若是出了一位神醫,有誰會在意他的出處是否合乎情理?上官門為此一分為二,分兩系傳承,也就并非絕無可能。”
所以幹脆斬斷念想?
蕭沨晏恍悟。
斷顏唇邊牽起幾分苦澀難言,幽幽道:“以大師兄的性子,沒有讓小師弟這個人徹底消失,也算是念得同門舊情了……”
話到此處,起了些後怕,垂下頭擁住蕭沨晏,低聲喃喃:
“我當時怎麽就沒想到,竟然留他一個人在府上……”
那人忙伸手撫背,溫柔地安慰:“別想多了,我瞧你師弟生性單純,這些個事情自然不會為難與他,況且他現在被平王護着,哪兒會有半分危險。”
斷顏點點頭,又滿眼疑惑地道:“我就是奇怪,他怎麽會跟平王走在一塊兒?”
蕭沨晏一陣樂,喉口悶着笑了幾聲。
“怎麽走在一塊兒的我是猜不着,倒是平王瞧他的眼神,你不覺得眼熟?”
斷顏沉默半晌,擡頭望着這人兩雙狼眼閃閃發光的樣子,微紅着臉頰別開了視線。
蕭沨晏又樂,倒是不再逗他。
“明天就走怎樣?知道你急。”
“……嗯。”
“去了……你要如何做?”
斷顏一愣,聽他聲音正經起來,擡起頭來看,蕭沨晏的表情已經無比認真,深邃的墨瞳仿佛已将他內心瞧得分明。
聲音有些顫抖。
“你覺得……我應當如何做?”
“不委屈自己就好。”蕭沨晏深深地嘆一口氣,“我就怕你委屈自己……其實我覺得做與不做無甚區別,但你若心裏有氣便全部撒出去吧,你有我就足夠了,別的事情一概随性而為,怎麽痛快就怎麽做,沒有任何事情比自己能開心更重要,與此違背的執念,全都放下吧……除此之外要記得,你決意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敢替你擔下,你只管放心。”
“我記得了。”
斷顏閉上眼睛,聽着這一席話,心裏一陣難言感動。
執念,其實這個人不知道,他原先的冥頑固執早就一日一日消散了。
能與他一起平平靜靜地生活,才是自己現在的執念。
舒一口氣,道:“總覺得心境與以前愈發不一樣了……要是真被你給慣壞了可就……”
蕭沨晏得瑟起來:“我種的因,自然就願意承受後果。”
“你要是哪天不這樣了,我又難以習慣。”
“那我就一直這樣。”
斷顏突然認真,睜開雙眼眸子掩映着眸子,一字一字道得清晰:“沨晏,我和我娘不一樣,我往後…是絕不會放手的。”
“你還在不信我?”蕭沨晏伸手勾勒他的眉眼,輕輕嘆氣,“我哪裏會給你放手的機會……”
溫言軟語,霎時安心了許多。
“我信,”斷顏覆上他的手,微微笑道,“我只是感慨而已。”
“好,我就只要你信。”
蕭沨晏不再多言,将人抱起來,走到床前輕輕放躺下,體貼地為他脫了布鞋。
整個人接觸到床被的瞬間,才稍稍覺得乏了,于是閉上眼睛。
“休息一會,嗯?”
斷顏阖着眸子搖頭:“你陪我說話。”
蕭沨晏俯身躺下去,攬他入懷道:“那就陪你說話。”
于是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聊了不過一會兒,斷顏的聲音漸漸沉下去。
“顏兒?”
沒了回應。
蕭沨晏唇畔浮出溫暖無比的笑容,聽着懷裏人細緩均勻的呼吸,手指輕輕地順着他的發梢。
“你啊……其實也笨得很……”
言語之間,盡是道不盡的憐惜。
午休片刻後,斷顏悠悠轉醒。
想起上午和蕭漓約好了再念書,于是起身要往他的庭院去。蕭沨晏替他理了理衣裳,跟着一同前往。
院裏亭下,蕭清文拿着書卷跟站在身前的蕭漓細細地講,已經來了一陣子。
“你們來了。”
斷顏點點頭,蕭漓便開心地撲上去。
“你先教教他,我和二弟聊一下。”
蕭清文聞聲将手中書卷遞給斷顏,随即走到蕭沨晏身邊,等他下文。
“我還要再離開一陣子,算上來回約莫十日,家裏的事,又勞你辛苦了。”
“無妨,大哥此次是要去何處?”
蕭沨晏回道:“去桦州,陪斷顏去瞧瞧故人,處理些個‘舊事’。”蕭清文聽着話裏有話,不覺滿眼興味地盯着他,示意他繼續講。
尚且來不及解釋,一旁正念着書的蕭漓倒是偷耳聽見了談話,立時□嘴來。
“哥哥你要走?”小孩嘟着嘴擱下書卷,擡起頭來詢問斷顏,“我不要你走。”
斷顏捏捏他的臉,笑道:“十日便回來。”
“回來要是見到你的字比現在難看了,他就不教你了。”
“呸呸呸!”蕭漓沖着蕭沨晏做鬼臉。
蕭沨晏無奈地挑眉,轉頭對自己二弟碎碎念:“這小破孩現在有斷顏護着,膽子越來越大。”
蕭清文淺笑着回他:“你都管不了了,我看以後直接将他‘放養’好了。”
語罷齊齊地嘆了一口長氣。
“話說回來,大哥你們此去還是當心點,毒門可不見得是個好玩的地方。”兩人怕再擾着蕭漓念書,行遠了一些。再聊及此事,蕭沨晏把過往發生的事情大致講了講,知曉斷顏的身份,蕭清文頗有些驚訝,滿是擔憂地交代道。
“二弟放心,一般的毒物怕是還近不了身的,厲害的,我自會有所防範。倒是還有別的事情,要勞二弟用這十日替我辦好了。”說着便湊上前去耳語片刻,蕭清文逐漸聽出了笑意。
“我定然替你辦好。”他點點頭應下來,“大哥只管帶着斷顏平安歸來。”
“那就多謝二弟了。”蕭沨晏戲笑着深深施了一禮。
蕭清文扶着下颚輕笑出聲,道:“以前怎麽就沒看出來,我有個如此溫柔體貼的大哥?”
這人挑眉回他:“那是你以前沒仔細看。”
“那往後鐵定擦亮眼睛瞧好了,瞧瞧我大哥究竟是個多麽深情的人。”
一句話道得兩人開懷大笑,笑聲隐約傳回來,蕭漓撇了撇嘴:
“倆傻子。”
斷顏聽得有趣,無聲得翹了翹唇角,随即一臉正經地捏捏小孩的臉。
“你呀,怎麽這樣講自家哥哥。”
蕭漓眨眨眼,道:“因為我了解他們呀!”
“呵……”
“你笑起來真好看。”瞧着他被逗笑,蕭漓忍不住也咧開嘴道,“哥哥,你是不是喜歡我大哥?”
斷顏愣住,一句話被他問得直截了當,一時沒反應過來,毫無防備地緊張了一瞬間。
“你臉紅了,那就是喜歡我大哥對不對?”
斷顏哭笑不得,曲起手指敲敲他的眉心,問道:“誰教你的?”
蕭漓捂着額頭依舊笑得燦爛,回答得天真:“四哥講的,四哥說,喜歡才會臉紅。”
“那你說,什麽叫喜歡?”
“唔……不知道,但是我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想跟他一起玩,有吃的也分他一半。”
斷顏眼角彎了彎:“等你哪天想把所有吃的都給一個人了,你就真的喜歡上那個人了。”
蕭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可難了,所有吃的都給他,那要多舍不得!你會把所有吃的都給大哥嗎?”
“嗯,”斷顏擡頭看了看不遠處那人,“都給他吧。”
蕭漓瞪眼,滿臉羨慕地小聲念:“真大方,往後我也找個這麽喜歡我的人……”
斷顏伸手揉揉他的後發,心裏一片寧靜。
翌日一早,兩人帶着惜楠準備出發。
巧遙在門口送別,躊躇着開口,問得有些擔憂:“大少爺…真不用我随行嗎?”
蕭沨晏安撫似的笑笑,寬厚的手掌揉揉她的發頂:“你這丫頭這幾年還真就沒離過我……別擔心,這回出去,你主子我可也是‘寄人籬下’來着,你就在府裏等着吧。”
巧遙乖巧地點點頭。
“大少爺,那您一路保重。”
“嗯。”
臨行之際,不遠處徐徐駛來一輛馬車,蕭沨晏瞧着那深色帷幕,正欲扶過斷顏的手停下來,道:“意外之客。”
馬車漸漸停下來,一身墨藍衣衫之人挑開簾子,伸手揮退了候在車邊的仆從,徑直着了地面。
“巧遙,你們全部回府裏去,不必再送了……林叔,也勞你暫且回避。惜楠,進馬車裏面等着。”
兩個丫頭俱是愣了愣,瞧他神色不似玩笑,應下聲順從地回避。林叔倒是老道許多,神色不變,跟着巧遙先進了府裏。
“平王?”斷顏見他身後并未跟着別人,顯然是獨自前來,心下隐約有些疑惑,莫名起了緊張之緒。
那人走近,瞧了瞧備好的車子,緩緩勾了唇。
“還真是時候,若是晚到幾分,可不就見不着上官少主了?”
斷顏驚訝地擡眼,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這個人怎麽知道……絕不可能是小師弟所說,因為蘇如異自己都尚且不知他的真正身份……
平非卿低低地笑了幾聲,深色雙瞳把他滿心詫異與防備都瞧得分明。
“不必衡量太多,本王無非是打聽了一番想要知道的事情罷了。若是與你為敵,自然也就不會站在這裏。”
蕭沨晏聞言挑起唇角,不着痕跡地上前半步,把斷顏護在身後,語氣回得頗為輕快:“這一大早的,是何緣故使得平王屈尊大駕?”
平非卿瞧着他,兩人對視一陣,唇邊笑意不覺各自加深。半晌,他伸手到懷裏,取出一個精致的白玉瓷瓶。
“洗靈丹,蕭少爺應當知道該如何用。”
蕭沨晏也不矯情,毫不拘禮地伸手接過,随意看了一眼,擡起頭來又問:“平王來此,當不只是送此大禮吧?”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一些。”平非卿彎了眼角,少頃,臉上表情盡數松懈柔和了幾分,側頭對斷顏道,“本王惟有一事,欲求上官少主答應。當然,少主若是不肯,本王也少不了要用更麻煩的方式自行處理……桦州如若徹底沒了上官府,想必你再是無情,也會心生遺憾吧?”
斷顏問:“你想要什麽?”
“我只要蘇如異這個人,從此以後不被人記得……不管你用什麽方式,只要毒門的利害關系,再跟如異牽扯不上分毫,這事就算了了。這個要求,很簡單吧?”語罷不再多說,停頓了半晌沖他笑了笑,轉身就要離開。
斷顏瞧着這人背影,心頭翻湧,突然開口道了一句:“這件事情,縱使你不開口,我也會如此做。”
那人腳步頓了頓,微微側回頭,沖他颔首。
馬車漸漸随他離去,斷顏依舊望着,心境有些道不清楚。
惜楠挑了簾子探出腦袋,輕聲問道:“公子……他……”
“無事,”斷顏搖頭,“他的确不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