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沨晏只覺自己身子有些疲憊,進了客棧房裏,斜倚在床欄之上,噙着笑看着斷顏手忙腳亂。

斷顏沉默着不語,瓶瓶罐罐翻找了一堆,瞧來都覺無用,死死地咬住下唇。最後心裏愈急,倒了熱茶端到床邊,蕭沨晏接過茶杯的時候,瞧見他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都說了我沒事。”這人伸出食指輕輕按上他的嘴唇,道:“別咬了,都發白了。”

斷顏捉住他的手,貼到臉上,問得心悸:“…我該做什麽……我什麽都不懂……我後悔了,不該帶你去上官府……我應該置之不理……為何心有不甘……沨晏…沒有什麽比你還重要了……”

蕭沨晏聽得一愣,眸色不覺加深,攬人入懷,沉了嗓子道:“你這是要我歡喜死……都說了沒事,你怎麽就不信?”

斷顏抱緊他,閉上眼睛,睫毛抖個不停。

“我信你沒事,你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可是你嘴角流血了,我看得害怕……”

“毒門的長弟子,也不是鬧着玩的…這毒藥下得無聲無味,連上官門主都未察覺,我若不是一直盯着,又哪裏發現得了……這麽好的毒,怎麽着都該讓我出一口濁血是不是?”蕭沨晏說得輕快,戲笑着安撫道,“洗靈丹在身子裏壓着,多少還是能護着些……你瞧瞧,這麽烈的毒藥,就讓我吐吐血而已…我的顏兒是不是覺得我厲害極了,喜歡得不得了?”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這人厚着臉皮追問:“說說,是不是喜歡得不得了?是不是?”

斷顏點點頭,輕輕“嗯”一聲,心裏還是有些擔憂。

“……你真的沒事?”

“真沒事,就是累,有些困了。”

斷顏支起身子,扶着他躺下,道:“你睡一會,昨夜都沒有休息。”

“你也沒睡,跟我一起休息。”

斷顏點頭,躺到他的身旁,緊緊地攥着他的手,瞧着他沒個片刻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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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還在不停地跳,不知身邊人睡着了多久,困意終于襲來,支撐不住地合住眼臉……

一覺醒來,窗外已是一片暗沉,屋裏光線很暗。斷顏動了動身子,察覺身旁那人還在熟睡,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動作極輕地點亮了燭火。

回到床前,蕭沨晏的臉色顯得比白日蒼白了一些,斷顏一驚,喚他兩聲,絲毫不見他清醒,立刻伸出手去給他把脈,感知脈相在手中一下一下跳着,除了有些虛弱,并無大礙,這才稍微放心一點。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敲門聲,惜楠小聲地喚:“公子,你醒了嗎?”

斷顏走過去,輕輕打開了房門。

“公子,我方才瞧見你房裏有了光亮,猜你醒了……”惜楠端着些食物進來,“客棧廚子已經休息了,我這兒有幾盤糕點,你吃點吧。”

斷顏搖搖頭。

惜楠把盤子放到桌上,頗有些躊躇地問道:“…他還好嗎?”

“似乎還好,但是睡了一晝竟也沒醒……”

惜楠笑一笑,走過去把斷顏扶到桌邊:“人累着了,總是要多睡一會的……興許一會兒就醒了,公子你可得吃東西,不然等蕭沨晏醒來,看見你餓得有氣無力,又要心疼得不得了……他可最怕你不吃東西!”

斷顏猶豫片刻,眉心層層擔憂散不下去,半晌點了點頭。

然而東西到了嘴邊,喉口陣陣幹澀,終究還是吃不下去,又擱了糕點搖頭:“不餓,吃不下去。”

惜楠臉上的笑容慢慢隐下去,道:“公子,他不會有事……”

斷顏不回話,重又坐到床邊,替蕭沨晏掖了掖被角。

“我等他醒來。”

房裏安靜下來,惜楠咬了咬嘴唇,輕輕地離開了房間……

待到蕭沨晏終于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第二個深夜。他未醒之時,斷顏便候在床邊,手指一直按在他的腕脈之上,唯有支撐不住才倚在欄上淺寐一會。

內心不安寧,又覺得自己做不了什麽,只好寫了一紙大補的方子,交待惜楠尋着藥鋪抓齊藥材,熬了湯藥送來房裏。

湯藥潤着嘴唇讓他一點一點服下去,唇色每恢複一分,胸口才安定一分。

手中的脈搏不似最初那麽虛弱,逐漸跳得有力,斷顏瞧着他的臉色,許久,看見那雙眼睛終于緩緩睜開,眸中神色還有些朦胧。

擱在腕上的手指輕輕一顫,眼角毫無防備地潤濕了一片。

蕭沨晏一雙眸子漸漸有了焦距,入眼便是這人滿臉水漬,皺起眉頭擡手去撫。

“怎麽了?”喝過藥的嗓子顯得并不艱澀,斷顏聽得很是分明,慢慢勾了唇角搖頭回道:“沒事。”

“你啊…我都說了我沒事,你在緊張什麽……”手指輕揉地拭着,把他臉上的痕跡全部拂去。

斷顏含着清淺的笑意颔首,說:“我知道,你脈相一直很穩,我信你沒事。”

——然而雖是信了,但如若這人再不醒來,自己絕對會再回上官府,不論如何做,也要安作辭親手交出解藥……

蕭沨晏扭頭看看窗外夜色,屋內燭火燃了許久并不十分明亮,問道:“天都黑了,睡了這麽久?”

斷顏點頭又搖頭,道:“已經是第二夜了。”

蕭沨晏愕然,終于知道他為何心急如焚,一時感觸不已,笑着撐起身子,往前挪了挪,倚到他肩上,說道:“你大師兄可還真厲害,我這從小吃着藥丸長大,還浪費了一顆洗靈丹,竟也被他放倒了這麽久。”

眼見這人又有心思開起了玩笑,腦子裏環繞的後怕才終于漸消漸隐。

于是松了口氣,笑着回道:“你小時候多病?”

蕭沨晏“噗嗤”一聲輕笑出來,捏了捏他的下巴,道:“要是體弱多病現在不給毒死了?”眼瞧着斷顏又微微蹙了眉頭,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又說:“我家老頭子為了讓他幾個孩兒在人間多禍害幾年,可把亂七八糟的補藥毒藥都當糖子兒給我們吃了……尤其是一雨,不肯好好學功夫,被徹底喂成個怪胎,明明身子比誰都弱,偏偏百毒不侵……顏兒你要不要回去瞧個稀奇,讓他喝一杯鶴頂紅給你看?”

斷顏訝異地問:“還能這樣?你爹不怕把你們給吃壞了?”

“他更怕我們一不小心就被人給弄沒了。”

斷顏沒懂,那人也不着急着解釋,偏頭在他臉頰上吻了吻,道:“我倒是沒機會告訴你,蕭家人從商之前,都在做什麽……”

“……做什麽?”

“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比如在街上瞧見你這麽好看的人,就綁回去賣了。”

斷顏一愣,竟然差點就相信了,又看見這個人一臉狡猾的樣子,回過神來忍不住一笑,說:“一醒來就這麽不正經。”

蕭沨晏樂了一陣。

“我就是想看你笑一笑。”語罷又在他臉上啃了一口,認真幾分,道,“顏兒自幼生在毒門,對江湖上的事情多少有所耳聞吧?”

斷顏點頭,他又道:“墨月教可曾聽說過?”

“嗯,記得幼時有一年,人人都在談,我便知道了些……聽說教主名叫席恒,在那一年的混戰中離世,別的就一概不知了。”

于是蕭沨晏補充道:“他離世之後,新一任教主是他的義子,名作席陌,出事那年年方十六,武功造詣卻不遜色。席恒的親子中最小的孩子不過兩歲,最大的孩子也才十二三歲。于是席陌在出事當天就繼任了教主之位,保全了幾位兄弟與一幹教衆。”

“你……”斷顏聽得驚訝,話到一半便已猜到因果,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蕭沨晏抵上他的額頭,言語之間的熱氣呼到他的唇邊:“席恒本名蕭恒,蕭家兄弟尋了多年的娘便是墨月的上任奉月仙——姬娘。”

斷顏說不出話來,心裏滿滿都是不可置信,隐約之間又覺得慶幸——若不是如此,蕭沨晏這個人,現在怕是已遭不測……不,應當說一開始,便不可能與他相遇了。

可是剛剛好,就是有這麽一個人。

蕭沨晏喉口悶笑兩聲,見他不說話,蹭了蹭他的額頭一味地讨他樂:“我可把老底都掀出來給你講了,往後整條命都捏你這搗藥的手上,你說,要不要好好對我負責?”

斷顏笑起來。

“要不要?”

“你這個人……總是這麽無賴……”

“我可就賴你了,你要是想不負責,我就牽個繩子把自個兒綁你身上,一路跟着,上茅房都跟着。”

“你……”蕭沨晏說話間狠命兒往他頸上蹭,斷顏被弄得發癢,低低笑聲如何也止不住,“呵……別鬧了,我負責就是了。”

蕭沨晏停下來,偏頭深深地吻上去:“好,我就讓你負責了……”

親吻之時,一雙手順着背脊直撫到腰間,待到好不容易離了唇畔,那雙手才稍稍使力捏了一把。

斷顏低呼了一身,不解地擡眼,見這人挑起眉梢欲要“興師問罪”。

“我怎麽覺得你肚子癟癟的又瘦了些,我睡着的時候,你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斷顏沉默着不答他,蕭沨晏側過頭望到了桌上,上面不知何時送來的飯菜幾乎沒被動過,瞧着早已涼透。

“你還真是惹我鬧心。”

斷顏垂下眸子,不覺間有幾分惱意,道:“你才叫人鬧心。你那樣…我怎麽吃。”

蕭沨晏見他不自知地淺淺撅了嘴,心下覺得可愛至極,立時笑起來道:“好,是我鬧心……你也不怕這夏天裏菜放壞了,走吧,我陪你去堂下吃點新鮮的。”

“……現在是深夜,樓下早就打烊了。”

“那就拿銀子把做飯的砸出來,睡了兩天我可要餓成一張紙了。”

斷顏聽得莞爾,瞧着這人一臉好興致,又一次想起了曾經說過的四個字——財大氣粗……

于是,福順樓睡得正香的大廚突然被銀錠子砸醒。

“哎喲!…他奶奶的…哪個挨千……哎喲哪兒來的財神爺!”

蕭沨晏一樂,又抛過去兩錠銀子,道:“財神爺肚子餓了,勞你起來給做頓熱飯吃。”

大廚鼻子眼睛笑成一團,伸手接住銀子往枕頭底下一塞,熱情地跑進廚房。

不一會,熱騰騰的飯菜上了桌,廚子心滿意足地爬回了被窩。

“先喝碗熱湯,你餓了兩天,別把胃子刺激着了。”

斷顏點頭接過湯碗,彎着眼眸瞧那人大口喝湯。

“嗯?怎麽看着我。”

搖了搖頭,道:“看你身子好了,高興。”

蕭沨晏笑起來。

“是真好了,這麽老老實實地睡兩天,就連月前手臂上被刺穿的劍傷了也好了個透徹。”

“往後決不能再叫你這樣危險了……”

“你才是。”蕭沨晏嘆了口氣,擱下碗筷,認真了幾分道,“現下沒事了,我也不怕跟你說實情…安作辭那藥粉也不知是什麽稀奇八怪的玩意兒,若是真讓你給服了,我怕……他是真急了,迫不及待想要讓你威脅不到他,竟然也不怕上官老頭子發怒。”

斷顏想了想,道:“他敢如此,也是量着這毒門後繼無人吧……說到底,誰不是在拼一個‘賭’字。”沉默一陣,又道:“還好你沒事,否則我……”

蕭沨晏忙接道:“是幸好你沒事,我不是說過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沒事。”斷顏不回答,他便又伸出手去捏捏他的臉,笑言:“好了,總之就是什麽事都沒有,快吃飯,我現在就這麽一個打算——把你這張臉給喂成肉呼呼的模樣。”

“那就成大胖子了。”

“那挺好,直接改名叫斷大胖,我陪你改名叫蕭大肥如何,聽着夠不夠喜慶?”

“……”

斷顏忍不住笑出幾許白牙。

“哈,就這麽笑,多好看。”蕭沨晏樂呵。

堂下大廳,幽幽燭火下,唯有一方桌子暖意融融……

“呃…公子,今天早晨客棧發生了一件怪事,掌櫃的說一大清早醒來堂裏就有一桌子的殘羹剩飯,不知道半夜三更是哪位神仙跑來吃吃喝喝了……這事也算新鮮,你也聽個熱鬧,不要總是自個兒悶着……”

翌日一早,門外便響起幾聲敲門聲,斷顏應聲後,進門的惜楠開始喋喋不休。

小丫頭還是一貫地啰嗦着,只是說着這些閑事的調子不似以往那麽活潑,多多少少帶了幾絲沉悶之意,進屋之際手中還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湯藥。

“嗯,我知道。”

“公子,你今日氣色好了不少……啊!”

窗臺邊的蕭沨晏暗自挑眉——怎麽,這丫頭總算發現自己醒了?

“呀呀蕭沨晏你怎麽就醒了!”

蕭沨晏笑着拍拍耳朵,道:“一驚一乍的做什麽呢,我這又不是詐屍,怎麽就不能醒了?”

惜楠開心地咧嘴笑,湊上去仔細瞧上幾眼,問:“我就知道你這麽讨厭的人定不會有事~什麽時候醒的,身子好了吧?”

“呵,我這麽讨厭的人昨晚就醒了,身子已經沒事了。”

“昨晚醒的……呀,難道堂下那一桌子狼藉是你搞的?”

“自然不是,”蕭沨晏搖搖頭,得意地補充道,“是我和你家公子一起搞的。”

惜楠瞪眼:“還真是你做得出來的事情……來把藥喝了~”

語罷,一碗尚且冒着熱氣的湯藥湊到眼皮子底下。

蕭沨晏皺了皺眉,擡眼望她:“我都醒了,喝藥做什麽?”

“都是頂好的補藥,熬都熬了怎麽能浪費,快喝了快喝了!”

蕭沨晏嘆口氣,轉頭去看斷顏,見他噙着淺笑在桌邊寫字,完全不幹涉,只好無奈地接過藥碗,仰頭喝幹淨。

“好嘞~”惜楠開心地一甩手,“這下好了,沒事了!”

蕭沨晏笑起來,開口又逗她:“怎麽,你這小丫頭也知道關心我了?”

惜楠睨他一眼。

“誰管你死活,我那是心疼公子寝食不安的,你要再多躺兩天,我可就打算直接抽死你得了,省得公子跟着受罪。”

“啧,真狠心,一點都不像個姑娘家。”

“你比我像姑娘家!”

蕭沨晏曲起手指掩口輕笑,惜楠渾身戰栗,幹嘔一聲逃竄出去。

“啊……惜楠,你收拾一下,我們等下就離開。”斷顏擡頭道。

“好~”門外廊上傳來一聲回應,蕭沨晏悶着嗓子又笑了一陣。

斷顏擱下手頭練字的毛筆,走到窗邊坐下,拾起這人的手腕。

“怎樣?”

“嗯,沒事。”

蕭沨晏揚眉,在他唇上偷一吻,道:“所以就別還擔心着了。”

“……就是想給你把把脈而已。”

“好好好,”這厮笑起來,“那往後我這手腕就一直給你瞧,每天把幾次脈,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三餐之後各一次,上茅房前後也把一把,你覺着怎麽樣?”

斷顏略紅了臉,手指挪到肘部,用力按上那人肘上的麻筋。

“嘶!”

“……你這張嘴……”

“我這張嘴不就為了讨你開心?”蕭沨晏笑着抖抖手臂,斷顏勾唇淺笑,伸手替他揉一揉,聽他又道,“顏兒你這拿筋捏穴的功夫倒是很準,什麽時候幫我好好打打身上的經脈怎樣?”

“嗯,好。”

斷顏颔首應了,蕭沨晏又得意了許久,仿佛斷顏這一手本事都是他自個兒的。

“顏兒,等下就走?”

“嗯,等下就走。”

“可是還沒去看咱娘親。”

斷顏聽他厚着臉皮道一句“咱娘親”,忍不住又微微一笑,點頭道:“要出城的,等下就去,之後就直接回京城了。”

“好,去給咱娘瞧瞧,是怎麽個卓爾不群的青年才俊把她寶貝兒子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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