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段月心的墳冢處在桦州城外的林子深處,幾人的馬車晃悠悠出城後,在斷顏的指引下拐了好幾段路,總算停下來。

下車之後,斷顏又帶着蕭沨晏和惜楠徒步往深處走了一會兒,這才見着了一座孤墳。孤墳四周灌木叢叢,枝葉生長得茂盛卻并不雜亂,樹木環繞間有一處細小的溪流淌過,景色不顯單調。

然而土堆石碑,墳冢的簡陋倒是襯出幾分冷清。

“這地方偏了點,但瞧着清靜。”

“就是圖一個清靜。”斷顏應他,取出棉帕到溪邊浸水,而後走回來擦拭石碑上的塵土,良久,望着手中的帕子失了神。

“怎麽了?”

蕭沨晏靠近蹲下,視線挪到他手上,那一方棉帕在擦拭之下只是淺淺地有些不淨,再細一瞧那石碑,确實顯得很是清潔,不像孤置了半年之久。蕭沨晏愣了愣,突然意識到,這荒野之地,灌木繁而有致,墳冢面前恰有一片開闊處,哪能是自然天成。

“這地方,是我尋的……當年年紀雖小,脾氣卻有些硬,死活不肯容那個人插手……這麽些年,我怎麽都以為他會不曉得這個地方……他想知道這麽一件事,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蕭沨晏輕輕嘆氣,從他手上拿過帕子,依舊是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一邊安慰道:“你要是願意,等回了京城,我尋人算個合适的日子,将這墓遷到京城去。”

斷顏搖頭,回道:“留下吧,他想來看一看的時候,才能找着地方。”

執着帕子的手愣了愣,蕭沨晏偏過頭來,不料想他會如此作答,眼裏盡是詫異,最後沖他笑笑道:“那你何時想再來,我都陪你趕來。”

“好。”

打整幹淨之後,身後的惜楠取出香燭冥幣遞過去,又細細地擺出一些糕點與清酒,眨巴眨巴眼睛開始碎碎念:“夫人,這是公子第一次帶我來您跟前呀…雖然沒見過您,但我心裏可就只有您一個夫人!夫人,您把公子生得多好,心眼好長得又好看,還不嫌棄我能吃……”

“……噗。”

“笑什麽笑!”惜楠擡頭白一眼往酒杯裏斟酒的蕭某人,低下頭繼續念,“夫人,我叫惜楠,您可要記得我呀,我往後還跟着公子來看您的,還給您帶很多糕點,帶最好吃的那些……”

斷顏沒忍住彎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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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沨晏站起身毫不留情地把人拎開:“可以了,夫人嫌你啰嗦。”

“你才啰嗦,夫人鐵定最嫌棄你!”

“我這麽玉樹臨風,自然不會遭嫌棄。”

“就你這樣子,公子是糊塗了才看上你!”

“你家公子偏就看上我了。”

斷顏微微笑着聽兩人鬥嘴,手指細細地撫過碑上朱紅色的刻字,過了一會,跪到墳前灑了三杯清酒,又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

瞧他如此,蕭沨晏立刻便回了一臉正經,走到墳前重新斟滿三杯清酒,爾後學着他的樣子跪下,灑酒敬拜。

斷顏看得微怔,少頃,笑了笑重又跪到這人身側,原本一直未曾開口多說什麽,這會兒終于說道:“娘,你曾教導我說,切莫識情愛二字…我或許可以做到不識,卻終究做不到不遇,遇着了,就不會再放手了……我與娘很像,卻又終究是很不一樣的,我身邊這個人,倘若有一天食言了,我絕不會妥協分毫…與其了斷自己,不如直接了斷了他吧,毒不死就一刀一刀地剜肉,把他的頭割下來埋在盆底下種花也好,挂在房檐下也好,總之是不會放過他的。”

“…………”

“噗哈哈哈!”

蕭沨晏聽得眼皮直跳,憋了一肚子的煽情話瞬間洩了出去,散得個無蹤無影,樹下的惜楠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亂顫。

“…顏兒,你也好歹讓我有點能說的……”

“嗯。”

“……那就……如果我負你,你就拿我的頭去種花好了……”蕭沨晏幹笑兩聲,默默地念着原來溫和如他家斷顏,認真起來也是無比可怕的。

好在他一心一意,這誓言再過“兇殘”,也算不得什麽了……

斷顏再次叩拜,起身走到樹下尋來時的包袱,從裏邊取出一個織錦的袋子與一軸畫卷。

畫卷當是前幾日從上官謙岳手上要來的那一副了,而那錦袋蕭沨晏則更是記得——裏頭裝着的,正是那枚嵌着彩石的镯子。這镯子他喜愛極了,只覺這麽一只秀氣的物什,當比月下老人手中紅線更為有用,牽着扯着把這麽個人送到他身邊。

斷顏拿着兩件東西走回來,蕭沨晏知他心意,在碑側幫着挖了一方不深不淺的小坑,替他把東西好好埋進去。

最後一掊土細細地蓋上,斷顏眉目間松懈幾分,瞧來都是滿足。

爾後,待到臨走之時,惜楠也靠近拜了拜,對着墳冢又羅羅嗦嗦念一陣子,三人這才結伴離開。

回到馬車上,斷顏心裏無比輕松,回想着往年來祭拜的時候,縱使來得很勤,卻不見得有哪一次是心情暢快的,甚至可以說是每一次前來,心底隐隐都有着一層陰霾細攏,滿心都是不甘與怒意。

原來人心底的仇恨就如同中毒一樣,毒物侵體,噤聲承受根本無濟于事,唯有服下解藥狠狠地發作一次,把毒素都逼出體外,才算是救了自己的命。

蕭沨晏這個人,正好是他的解藥。

倘若沒有遇見他,像以前所以為的那樣一直沉寂着生活下去,會不會在哪天終究就不治身亡了……

想着,手方巧被那人覆住,擡頭見他眉宇間還是有幾分擔憂地問:“在想什麽?”斷顏搖搖頭笑答:“沒什麽,想着往後便不一樣了。”

蕭沨晏松一口氣,笑得開心:“是不一樣了……”

車子徐徐地走,行了兩天,回到了京城。

蕭沨晏攬着斷顏跳下車時,方巧又有一輛馬車停在了蕭府跟前,這人一樂,湊到斷顏耳朵邊輕輕咬:“你瞧,家裏人可都回來了。”

一句話讓斷顏聽得很暖。

那邊車上,下來兩個熟悉的人。

“大哥,難不成才從桦州回來?”

蕭沨晏笑了笑,點頭反問道:“一雨,南城風光如何?”

蕭一雨挑起了眼角,笑得歡喜:“風光自是如畫,人嘛,也是一個比一個水靈,筠秋你說是不是?”

“自然不是,沒瞧見哪個有我家一雨一半好看的。”洛大狗腿笑得一臉谄媚,殷勤地給他捶捶肩。

蕭一雨輕笑出聲,走近幾步問候斷顏:“一切安好?”

斷顏點頭回他:“一切都好。”

一旁的蕭沨晏似是想起了什麽,突然來了精神,道:“一雨,雖說你剛回來,理應休息休息,但這兒有件事,卻不得不要你忙活了。”

“大哥這麽講可是在吊人胃口,”蕭一雨淺淺地勾了眉稍,烏黑的眸子不覺亮了幾分,問道,“何事?”

“我們蕭家的生意,除了玉石和茶閣,可就沒別的了吧?”

“大哥覺得不滿足?難不成還想把布匹子油鹽醬醋什麽的都給壟斷了?真是大奸商。”

蕭沨晏聽得很樂,手指敲上自家三弟的額頭。

“有你這麽說你大哥的?呵,油鹽醬醋我是沒什麽興趣,倒是錢莊要不要考慮收進一個來做一做?”

蕭一雨聞言做出一臉震驚的樣子,畢恭畢敬地施禮拜了拜:“我怎麽能說自己大哥是大奸商,分明是大惡人才對。”

“那你這大善人是要還是不要?”

“自然是要了。”語罷眯眼笑起來,又問,“哪家錢莊惹我大哥生氣了?”

“順慶錢莊。”

蕭一雨愣了愣,半斂着眸子疑惑了幾分,想了一陣,突然挑起眉梢,略有幾分詫異地望着斷顏,開口問道:“難道不是自家的東西?”

斷顏搖頭,想了想,如此回他:“所謂‘自家’的東西,拿着負累,倒不如是蕭沨晏的東西,讓這上官二字,再與我無瓜葛。”

“呀,那敢情好,”蕭一雨彎唇笑開,又是做作地一拜,道,“那‘大嫂’的這份子嫁妝,我可就代替家主收下了!”

瞧着斷顏怔愣片刻,瞬間又被這玩笑逗得無比赧顏,蕭沨晏無奈地笑一笑,不去接應他的戲言,又說道:“你去查查清楚,看看毒門一枝除了這錢莊,還有些什麽,像是田地莊園什麽的,想來也不多,咱們懶得打理,就借花獻佛散給當地需要的商家吧。”

“大哥你這是在‘趕盡殺絕’,看來去這一趟沒少受氣啊。”

聽他如此說,斷顏猶豫了一瞬間,擡頭瞧見蕭沨晏眼裏是先前并未展露的微愠。

那人斂着眉道:“我倒是沒怎麽受氣,無非是被人覺得不值個五十兩銀子罷了……”此言一出,斷顏不禁又想起了‘遭賊’那夜這人耍流氓的樣子,不覺松懈下心情,抿着唇望着他,見他恰巧側頭盯着自己又接着說:“不過安作辭最後沖着斷顏出的那一手,我可得幹幹淨淨地還回去。這偌大一個毒門,想來江湖上的人都還是認的,就算他變得一窮二白,也無非就是苦了點,餓不死。”

蕭一雨不解地偏了偏頭,蕭沨晏順口便把來龍去脈講了講,除了自己昏迷不醒的那茬,別的事情也算說得詳細。

“聽着還真是善良。”看了一陣熱鬧的洛筠秋撫掌稱贊,“你蕭沨晏什麽時候成活菩薩了,這換做是我,管他什麽門的傳承,把人弄死了再說,江湖上愛怎麽道怎麽道去。”

蕭沨晏挑一挑眉,問道:“然後等上官老頭子徹底沒了希望,幹脆腆着臉來求斷顏回去接手毒門?讓整個江湖都曉得他叫上官齊慕?那我蕭府就熱鬧了,到時候你負責安排人來清場子。”

洛筠秋摸摸鼻子笑幾聲,道:“這倒沒想過,你知道的,我做事向來意願在首,善後一類的都另作考慮。不過你要真被惹火到那地步,這場子我還真負責幫你清,小意思。”

“真是謝謝洛爺了。”

“好說,好說。”

正聊得歡快之時,府裏有了動靜,有說有笑地又出來幾個人。

蕭沨晏擡頭去看,默默腹诽——真是到齊了。

還是小孩跑得最快,一溜煙竄進斷顏懷裏蹭,開開心心地道:“哥哥很守時,方巧十日便回來了!”

斷顏笑着揉揉他的腦袋,心想着差點就逾這十日了,果然是剛剛好。

府門口的蕭清文微微颔首,道一聲“大哥、三弟”,還是身邊的蕭雲兮最不客氣,攬着衣衫呵欠道:“聽府裏人說門口來了幾個精神勁兒可好的人,站在門口就開始敘舊,也不知道進來。”

蕭一雨笑着挑起眉梢,轉過頭去回道:“這大中午的,難為你這幅模樣就出來大門,讓過路人瞧見了,還以為我蕭家老四失心瘋。”

“哎呀,三哥好口才,許久不見,一張巧舌還是不饒我。”語罷,衣衫不整地幾步跑出來,湊到斷顏身邊,沖他繼續叨叨,“三哥你可回來了,快來瞧瞧,他好看還是我好看?二哥總是不回答我的。”

蕭一雨退後一步,認真地瞧了瞧,伸出手指指了指斷顏:“虧我看得這麽認真,果然還是斷顏好看。”

斷顏心下嘆氣,略微有些習慣起來。趴在他肩上的蕭雲兮卻是絲毫不介懷的樣子,又黏到蕭沨晏身上問道:“那可不能總是輸啊,三哥再看看,這回哪個好看?”

蕭沨晏一個暴栗敲他腦袋上,蕭一雨笑得開心地回他:“這回你比較好看。”于是那人收回敲人的手,委屈地對斷顏道:“你瞧瞧,我這麽好的人,遇着的都是怎樣的兄弟。”

斷顏低低笑幾聲,懷裏的小孩動一動鼻子:“沒辦法大哥就是沒四哥好看!”

“破小孩一邊玩兒去,就你最不好看。”

小孩龇牙咧嘴地撲上去,蕭沨晏輕松地躲開,就是不讓他近身。

蕭清文靠在府門邊瞧得無奈,暗自嘆一口氣,提了聲音道:“你們就在門口讨論清楚誰好看誰不好看再進來吧,這後堂的午飯做了糖醋排骨和筍子肉片,這會兒時候正好,我先去用了。”語罷轉身就走,身後的蕭雲兮趕緊追上去,一聲一聲地喊:“二哥你總是這麽不仗義!”

豔陽當頭,确實是時候正好,身後幾人聽得來了胃口,收了打鬧戲笑,盡數跟上前去。

中午的一頓飯吃得熱鬧,一屋子的人在桌上依舊鬧得不停歇,蕭雲兮吃起來毫無吃相,卻還追着不放,非要問桌上的人說得一句好看不好看。蕭沨晏淡淡地睨他一眼,道:“你什麽時候能不這麽邋遢了,倒要好看幾分。”

“大哥這是嫉妒我長得好。”

“就是,”蕭漓啃着排骨附議道,“大哥沒四哥好看,哥哥那麽好看,喜歡了大哥真是可惜。”

聽得蕭沨晏直想給這兩人一人扣一飯碗到頭上,尚且來不及發作,蕭清文先他一步沉不住氣,擡起頭來左邊右邊冷冷地各掃一眼,嘴碎的兩人終于閉了嘴。

“這損大哥損着,我怎麽覺得跟在說我似的。”

“哈哈哈哈!”蕭沨晏樂起來,“瞧見了沒,得罪了你們二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過話說回來,這和大哥同胞而出,也非我所能控制的。”

“……二弟你……”

一桌人沉默了半晌,忍不住笑了個整齊,洛筠秋一粒飯幾乎嗆死自己,差點捏碎了一雙銀筷。

蕭沨晏嘆一口氣,夾一塊排骨給斷顏,哀聲道:“你可勁兒地吃,免得喜歡我還真是可惜了。”

斷顏忍俊不禁,以碗遮臉笑得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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