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蟲聲新透綠窗紗

“啊!吊死鬼呀!”牡蛎尖叫着從望月砂的卧房連滾帶爬的逃了出來,手中端着的托盤打翻了,發出瓷器破碎的聲音,湯汁淋漓了一地。

牡蛎被吓得不輕,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扯着嗓子哭喊道:“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上吊了!”

戲樓上上下下頓時忙碌起來。哭聲呀,尖叫聲呀,男人說話的聲音呀,女人低低議論的聲音呀,全部混雜在一起,熱鬧的仿佛像是在過年一般。

小九縮在門板後面,頂着一張素淨的臉,張着一雙如小鹿般明亮的眸子打量着哄鬧的人們。

只見得幾個壯漢擡着望月砂的屍體從裏間走出,活着時姣好的面容此時此刻卻是死氣沉沉,就連小九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心裏想着:怪不得牡蛎被吓了一跳呢。

人死了,固然是一件天大的事,可放在千面戲樓,放在生活在這裏的大家夥面前,卻也并不是什麽至關重要的。過不了幾天,人們口中念着的“那位唱曲子頂好頂好的望月砂小姐”便會被遺忘在時光的洪流中。

服侍望月砂的丫頭牡蛎被指派去了小九那裏。

小九也并非什麽名角,不過是需要救場時能上去唱兩句罷了,和望月砂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戲樓裏都說,主子一死,牡蛎算是失了寵了。

這些個風言風語已是惹得牡蛎怨言連連,看到小九那窩窩囊囊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什麽主子,什麽丫頭,我呸!”

小九讪讪地笑着,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

這牡蛎雖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出身,但使喚起人來卻絲毫不輸于她們。小九平日裏還要學戲,有時也要去做些端茶倒水的粗使活,等輪到自己上場時,連個幫忙穿戴畫臉的都沒有,牡蛎早不知道和哪個丫頭小仆在角落裏偷閑去了。

戲樓裏管事的桃源注意到小九還沒上妝,皺了眉頭走過來呵斥道:“殘妝,馬上就該着你上場了,你是怎麽回事!今兒個可是有貴客要來,就連咱們的千老板也得出面相迎,你要是出了差錯惹得那位不開心,仔細着點兒你的皮肉!”

小九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知、知道了……”

“知道了還不快準備!”桃源舉起手,佯裝出一副要打他的樣子,小九立即縮起脖子,擡起手臂——一看便知是位經常挨打的主兒。

桃源口中的殘妝便是小九的藝名。前頭也講過小九并不是什麽名角,之所以又是指派丫頭給他,又是安排他在桃源鄉大人物光臨的時候上去露一臉,表面上是為了頂替望月砂的位置,實則也有幾分戲樓老板千面想要捧他的意思在裏面。奈何這位是個唯唯諾諾的,心思完全沒放這上面,白白浪費了千老板這份心意。

今兒這出《貴妃醉酒》,是小九最拿手的。二黃小開門之後,六個宮女持符節上,小九在內一聲“擺駕”随後徐徐上了臺。

原本是該同往日練習的那般,平平穩穩,妥妥當當,唱到最後,鞠躬退場,然後再老老實實的做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存在。然而今日,他卻感到一股從未體驗過得目光注視着自己,像是豹子,像是雄鷹,在緊緊的盯着自己的獵物。初上臺本就怯場的小九下意識将目光投向看他那人,不由得渾身猛的一顫——是秦艽秦九爺!

“海島冰輪初轉騰……”這一下可好,驚的小九腦海裏一片渾渾噩噩,不論奏樂進行到哪,嘴裏始終是這一句詞。完了,完了,他整個人都被那人搞得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臺下的觀衆起初是竊竊私語,後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起哄的,帶頭喝起了倒彩!

“這個活祖宗啊!”桃源暗罵一句連忙上臺打圓場“對不住啊,各位,對不住!今兒我們這個角兒啊,身體實在是有些不适……”

秦艽看着樓下混亂的景象,眼中玩味的笑越來越濃。他端坐在貴賓席裏,覺得頗有意思的輕輕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茗,與旁邊一道輕紗後的人調笑道:“千老板,這位角兒可真是妙得很。”

那道輕紗是極其輕薄極其柔軟的料子,可隐隐約約看到其後坐着一位身姿曼妙的美人。他輕笑了幾聲:“原來是為了這出,還不願去您老去的雅間,叫了我在這兒和您一道。您若是看上殘妝,打聲招呼便是,何苦逗弄那孩子?他膽子小得很。”

“殘妝……這名字可不大好。”秦艽口中念着小九的名字。

喧鬧的場面很快被接下來上場的紫蘇壓了下去。這姑娘是秦艽捧起來的,眼睛一望秦艽在二樓的位置坐着,也沒在雅間,心裏還是有着幾分欣喜的,可惜秦艽卻已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雪白的手臂抱着一把琵琶,微微福了福身子,往那小凳上一坐,以指尖撥弄琵琶,微啓紅唇唱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一曲剛畢,戲樓裏喝彩的聲音幾乎要将頂子都掀翻了。旁的仆役和牡蛎打趣道:“您家那位角兒和紫蘇姑娘也有的一比了。”

諷刺的正是小九剛剛上臺出醜的事兒。

牡蛎臉上一紅,有些惱怒的瞪了他一眼:“多嘴的東西!”

單單要講紫蘇,那可真真生了副小家碧玉的模樣,一眉一眼自然是含了千種風情在裏面,任誰看都不像是風塵女子。學了新曲子,也是紅着臉頰小聲對秦艽講“我給您留了位置”,秦艽喜歡的就是她這份幹淨,哪怕是經過粉飾。而秦艽中意的小九,也是生着張純淨面孔,偏他在戲樓裏無依無靠,打小被人欺負怕了,看人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總有股子偷着看的意味。哪怕賣的都是那份純真,和紫蘇一比,小九也是萬萬端不到臺面的那一個。

這邊紫蘇剛到後臺,秦艽的副官韓陽便帶着一衆背槍的士‖兵先走了進來,秦艽這才慢慢踱着步來到紫蘇面前,将一束花交到了她的手中:“今天紫蘇小姐唱得真不錯。”

紫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後臺這麽亂,您怎麽到這裏來啦?”

秦艽微笑着一邊和她搭話一邊環顧後臺。明明那麽多忙進忙出的小仆丫頭,他卻一眼看到剛剛卸了妝的小九。那是個少年人模樣的孩子,清秀的很,生了副好皮囊,偏偏喜歡窩着身子,用眼角瞟着四周,難怪不讨喜。要秦艽看,還是在臺上唱戲的時候要自信一些。

“九爺,您來啦!”這麽大的陣仗,也就秦艽搞得出。桃源一進到後臺就瞧見,連忙讨好的沖他笑着,忽的一瞥,小九正在角落裏磨磨蹭蹭的收拾戲裝,又想到今天惹出的亂子,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向秦艽告退了一聲,便直接來到小九面前:“你這混小子!我千叮咛萬囑咐還是出了差錯!你怎麽就死狗扶不上牆呀!”訓了他半天,又沒瞧見牡蛎的身影,更是氣得鼻子都要歪了“牡蛎那死丫頭呢?”

小九不敢拆她的臺,抿着嘴搖了搖頭。

桃源猜到那丫頭也是偷懶去了,恨鐵不成鋼的用指頭指着他:“殘妝啊殘妝,她橫豎是一個使喚丫頭,你不懂千老板把望月砂的丫頭指給你是什麽心意嗎?榆木腦袋!”說着,他還是沒忍住,狠狠地戳了一下小九的腦門“拿出點兒做主子的氣派,知道了嗎!”

“知、知道了……”小九的聲音好像蚊子在哼哼。

桃源也清楚小九的性格,就是這麽個唯唯諾諾的人。他嘆口氣,煩躁的揮揮手:“行了,行了,看到你就心煩!出去做事吧。”

小九趕忙點點頭。随着他轉過身向外走去,那些個唱曲兒的,彈琵琶的,等等,等等,都用輕蔑的眼光瞧着自己。立時,他羞怯的雙頰通紅,頭都擡不起來,想要立刻逃離,卻差點兒撞到秦艽身上。

韓陽黑着一張臉,惡狠狠的推開小九:“走路仔細點兒!”

小九踉跄了幾步,擡頭一看是秦艽,想到自己在臺上被他用那樣可怕的目光注視着,渾身就控制不住的抖得像篩子一般:“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給您賠個不是!”

“沒事沒事。”秦艽笑吟吟的拍了拍韓陽的肩膀,好脾氣的對小九道“該由我對你說聲抱歉才是。我的這位副官吓到你了吧?”

和這個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小九的心髒都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盡管他臉上挂着溫和無害的笑,但那笑卻到不了眼底,總讓小九覺得眼前的人其實連心髒都是冰的。他慌張的搖搖頭,甚至不敢正視他。

秦艽自認自己也不是什麽兇惡之徒,反而因為天生一張笑面,看起來和和氣氣,是個好相與的人,哪怕一身軍裝也被他穿出了儒雅的味道。就算走在桃源鄉,街邊随便一個乞丐也會在提起“秦九爺”的名號時豎起大拇指:“那可是個頂好的人!”怎麽會教一個無名戲子怕成這副模樣?

秦艽越發的覺得這小孩有意思:“我聽千老板講,你叫殘妝。一會兒我要帶着紫蘇小姐去城南吃西餐,你要不要一起來?”

最近流行的西餐,是從現世流傳過來的,桃源鄉可從來沒有過這種西洋玩意兒。小九雖然覺得稀奇,不過他可不想和秦艽一起,總覺得沒什麽好事。他像是小老鼠一般瑟瑟的看着秦艽,搖了搖頭。

紫蘇是知道小九性格的,生怕他惹得秦艽不快,趕忙替他說道:“九爺,殘妝怕生。”

說完,她有些緊張的看着秦艽。

這兩個人小心翼翼的眼神讓秦艽覺得好笑。難道自己生的這麽怕人嗎?

“若是往後,你得了空閑,我們可以一起出去嗎?”秦艽柔聲細語的問道。

紫蘇悄悄地用手臂碰了碰小九,他也不是不識趣的,只得硬着頭皮點點頭。

“九爺。”這邊出來,紫蘇坐進秦艽的轎車裏。偏頭看去,旁邊這位無論是怎麽看,都是位體貼溫柔的紳士,但偏偏卻看不透他的心“您對殘妝——有興趣?”

秦艽笑了一聲,輕輕地撫摩着她的頭發:“怎麽會這麽想?”

紫蘇不說話了,但那俏麗的臉上卻露出一絲委屈。

秦艽又是笑了一聲,伸過手攬住她的肩膀:“看來是我做了什麽惹紫蘇小姐不開心的事了,秦某人在這裏和你道聲抱歉,不知小姐你接受嗎?”

“九爺……”紫蘇明知秦艽只拿她當做消遣,可還是不免羞紅了臉朝他懷裏鑽了去。

像秦艽這樣和煦的男人,待誰都是溫溫和和的,自然紫蘇也是心動的,不過她也清楚,憑她這樣的身份,怎麽配得上秦艽。

過往的秦艽也不過是個小角色,只是近幾年來,他手中的權利越來越大。彼時桃源鄉還是程戰的池中物,程戰手邊的副官便是秦艽。這其中還有一件有趣的事。這位程戰先生是個名副其實的粗人,大字不識幾個,一直跟随在他身邊的秦艽他只識得“艽”字下面的“九”,便大掌一拍:“就叫秦九吧!”秦九就這麽被叫開了。後來秦艽聯合着千面和侯二爺殺了程戰,奪了權,人們才知道一向稱呼的“九爺”原來叫秦艽。

言歸正傳。雖說現在的秦艽位高權重,與千面、侯二爺一同管理着桃源鄉,這等人物自然心思深沉如海,但談論起這副皮囊,秦艽怎麽看怎麽是個斯文人。當他露出微笑,且被他的雙眼凝視着的時候,往往會令人産生一種自己被他深愛着的錯覺。

這廂紫蘇和秦艽甜甜蜜蜜,那廂小九可沒這麽好命,惹了這麽大的亂子,連同着牡蛎被桃源一起罰跪。

因着千面戲樓建在以前的花街上,圍繞在戲樓周圍的院子大多住着和戲樓相關的人。他二人便是跪在一進入院子的門洞兩邊,進進出出的總要瞅上一眼。

“真是丢死人了……”牡蛎低着頭嘟囔道。

二人要一直跪到戲樓不再有人進出方可回去休息,來來往往的難免不乏一些抱着看熱鬧心态的,間或夾雜着幾句嘲諷的話,越發的使牡蛎恨起小九的不争:“你怎麽那麽笨,偏偏把一樁好事搞砸了?攀高枝都學不來,害得我也要在這裏一同受罰!”

小九垂下頭:“抱歉……”

又過了一會兒,牡蛎跪的雙腿都麻了。她瞧着附近沒人,便大着膽子靠牆坐着偷閑,一邊捶着腿,嘴巴也不閑着:“你說你長得也不壞,怎麽偏巧腦子生的這麽不靈光?換成是我家小姐,早就跟在九爺身邊了,哪兒還輪得着紫蘇那丫頭耀武揚威?”提到紫蘇,牡蛎不禁撇撇嘴“不過是個丫頭出身,仗着自己嗓子好,裝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專門哄那些個公子哥兒,連清白的身子都沒有,真不知道九爺怎麽就看上了這麽一個人!”

二月份的夜晚還很冷,小九的棉衣不是很厚,他冷的直哆嗦。他盯着地面,意識模模糊糊的,像是聽到了牡蛎說話又像是沒聽清,直到一聲清脆的耳光才令小九徹底清醒過來。

紫蘇紅着眼睛站在他們面前,牡蛎的臉都被她打偏,臉頰通紅一片。秦艽在不遠處站着,一雙帶着玩味笑意的眼睛探詢着這邊。慢慢的,目光轉到小九身上,便再也挪不開了,那種抓捕獵物時肉食性動物的感覺使小九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他有一種感覺,這個男人,把這裏的所有人都當成一件又一件專屬于他的玩物……

作者有話要說: 【開了新文!】

一天更一章,今天五點更新,以後每天十點www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