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小九沒有把秦艽和他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長到如今的歲數,他從未踏出過戲樓一步,他的生活向來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天地。然而忽的有一天,一個人提出,要帶他離開這裏,去探索未知的世界。他不自禁的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們這些生活在戲樓裏的人,将自己原本的名字賣給了千面,從此不能再提起。如果有哪個人願意買走,那麽他從此以後和戲樓毫無關系,成為買主一個人的所有物。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算是得了自由。但很多來戲樓消遣的公子哥兒們,卻不願意花這麽一大筆錢。誰會對一個戲子,一個唱曲兒的,産生真正的感情?甚至還要為這個人去思考,去擔憂。所以多半的,只願買下現在使用的這個名字——也就是在戲樓裏的名字。這樣的話,等到他們倦怠,玩膩了,那麽這個人還是可以回到戲樓繼續做事。這對于那些樂于消遣的主兒,是一件相當輕松的事,而對于他們這些生活在戲樓裏的,何嘗又不是一件好事呢?

自由。這個詞,小九像是第一次聽到。

如果離開戲樓,他能做什麽呢?他想不出,也想不到。

秦艽在提過這件事之後,又有幾天沒有出現在小九面前。

這正合小九的心意。他還沒想出,要給秦艽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在遇到秦艽之前,他的生活只有戲樓,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也可以選擇第二條路。可惜那條路充滿了未知的危險,這是小九所畏懼的。

“殘妝,你知道嗎?”牡蛎一邊剝豆子一邊和小九說道“紫蘇被侯二爺買走了。”

“買……買走?”小九有些怔愣的望着牡蛎。在他們這裏,買走的意思就等同于買去那個人原本的名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呀。”牡蛎停下手中的活兒,嘆了口氣“你說紫蘇這丫頭,到底是什麽地方好,怎麽這些個人物一個個的,都看上她了呢?”

侯二爺……小九想到這個人就覺得可怕。跟了他,紫蘇會怎樣呢?是不是會像牡蛎曾經服侍過的望月砂一樣,某一天在屋子裏被發現,卻變成了一具冰冷毫無溫度的屍體。不過……真要是那樣,對于他們這類人來說,只怕是最好的結局呢——沒有痛苦的死去,再也不用管這些個煩心事。

“诶,對了,殘妝。”牡蛎望着小九“你最近總是悶悶不樂的,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小九連忙搖搖頭。

他知道牡蛎一定會同意秦艽帶他離開的。可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對于這件事自己到底是怎麽一個想法,他很混亂,并且十分迷茫。他就像一只小烏龜,一旦發現外面世界可能存在令他感到恐懼的東西,就立即縮回到自己的殼裏,再也不探出頭去。

牡蛎看了他一眼,沒再問他,低下頭繼續剝豆子。

過了幾天,秦艽還是沒來聽戲,侯二爺倒是來了。

桃源在一旁滿臉堆笑的和他講着話,他則冷冷淡淡的應着。他的身邊帶着一位美麗的小姐,牡蛎仔細一瞧,那不是紫蘇嗎!她差一點就認不出她了,她整個人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穿着剪裁合身的旗袍,外面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白色狐裘大衣,臉上化着精致的妝容,甚至還燙了頭發!

“殘妝!”牡蛎驚叫一聲,緊緊的拉住小九的手臂。

侯二也不知怎麽的,目光忽然就越過桃源,朝小九這邊望來了。

“呀,是你啊!上次沒聽到你唱戲,實在可惜,回去後惦記了好幾天。”侯二大步向小九走來,透過墨鏡牢牢的盯着他。頓時,小九就像被釘子釘到了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我家這位呀,唱曲兒那是沒的說,九哥看上的人,能不是一流的嗎?但是這戲呀,是一句也不會。”侯二掐住紫蘇的下巴,充滿調笑意味的搖了搖。她的臉上硬是擠出一個微笑:“是……是素心愚笨。”

“你笨嗎?”侯二佯裝驚訝的瞪大了雙眼。

小九可以确确實實地看到紫蘇的額頭流下一滴汗水,他想紫蘇現在一定很想哭。

“二……二爺。”桃源有點尴尬的打斷了這莫名令人心驚的氛圍“您……您還是老地方坐嗎?”

侯二像是才看到桃源:“啊,對呀。”他上樓之前,特地指了指小九“叫殘妝和他身邊的這個丫頭上樓照應着吧。”

小九自始至終一聲都不敢出,他的身體控制不住的直發抖。他的手臂一直被牡蛎緊緊的抓着,她的指尖都陷進了他的皮膚裏,但是現在的他什麽都沒感到。

按理說,侯二這做法是不大合理的。不管怎麽着,小九現在都算是秦艽的人,他還點名要他,便是不給秦艽這個面子。奈何他是桃源鄉的掌事,他是侯家的二爺,他願意如此,誰也沒這個膽子忤逆他。

“仔細着點兒。”桃源心底嘆口氣,給了他二人一個警告的眼神,就跟在後面一起上了樓。

兩個人沉默的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小九呼出一口,跟在後面也上了樓,牡蛎則去沏茶。誰也搞不懂,侯二到底在想什麽。

一踏進侯二他們一個慣常坐的雅間,小九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他的腦海裏,猛地浮現出一張人臉,那是秦艽的臉。他用一貫溫柔的臉孔凝視着他,漸漸的,小九也沒那麽害怕了。

“行了,你下去吧。”侯二沖着桃源擺擺手“他在戲樓裏的時間也不短,還不懂那些規矩嗎?”

桃源只好一邊稱“是”一邊退了出去,屋子裏頓時只剩下侯二,紫蘇和小九。

“我想聽《牡丹亭》游園驚夢那一段。”侯二以一個舒适的姿勢靠在柔軟的椅背上,他翹起一只腳,紫蘇趕忙為他按摩着。他的眼睛透過墨鏡看着他“會唱嗎?”他頓了頓,嘴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能唱嗎?”

小九抿着嘴巴,呼吸都變得急促。這時,牡蛎正巧端着茶走進來。

“你要是唱不出來,我就讓你的丫頭替你唱,好不好?”侯二笑眯眯的說道“她跟了你有些日子,耳聞目染,怎麽也會兩句吧?”

牡蛎震驚之中,手一松,将茶杯碰翻了。

“怎麽,對我這個提議不滿嗎?”侯二的笑容慢慢在消失。

“沒、沒有,二爺,只……只是一不小心……”牡蛎一着急,哭了出來。她連抹淚的功夫都沒有,慌忙跪在地上用手指撿着茶杯碎片。侯二倒是沒什麽反應,站起來不急不緩的向她走去,卻是狠狠一腳踩在她的手背上。頓時,她的手被這股蠻力按在碎片上,動彈不得,鮮血漸漸沾染到白色的瓷片上。想哭,又得忍着,只見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

“是不是特別疼?”侯二以一種心疼的口吻問道。

牡蛎渾身都在顫抖,她咬住牙齒,搖了搖頭,但臉上的表情卻格外痛苦。

“你和素心一樣,你們都喜歡說謊,這樣不好。”侯二的腳上不斷施力,牡蛎疼得幾乎叫出聲來,卻也不敢說什麽,甚至一聲痛呼也不敢發出。

如果這個時候,秦艽在就好了。他的話,他一定有辦法救牡蛎。小九的身體僵硬的不得了,他的眼睛不知為何,也慢慢滲出淚水。他愣愣的看着眼前殘忍的一幕,偏頭,紫蘇和他一樣,面色蒼白,活像是死人一般。

“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小九忽然擺了身架,唱了起來。

侯二的嘴角微微上揚,他收回了腳,慢慢悠悠的坐回椅子上。牡蛎則抱住自己的手,跪在地上壓抑着聲音抽泣着。

“這不是唱的挺好嗎?”唱罷,侯二為小九鼓起了掌,他別有用意的看了小九一眼“難怪九哥要捧你。”

小九的整個身體都被汗水浸濕了,他不知道是什麽支撐着自己還能站在這裏。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回答侯二,盡管帶着一絲顫抖,卻不像平常一樣磕磕絆絆:“我不配。”

侯二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嗯?這世上還有認得這麽清的人嗎?你過來,讓爺仔細瞧瞧。”

小九哆裏哆嗦的走到侯二面前。

“爺今天心情好。”侯二伸手撫摸着小九的臉龐“你本名叫什麽?”

小九感受着他手掌的溫度,沒有一絲一毫熱乎的氣息。他想起秦艽,他的手掌總是溫熱的,給人的感覺很舒服。這是今天第幾次想起他?在唱出戲詞的那一刻,小九就努力把這裏想象成他自己住的那間屋子,他是為秦艽而唱,并不是侯二。一想到秦艽含着溫柔笑意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他在陪着自己,那些害怕啊畏懼啊,便會離自己遠去。

小九用發顫的聲音回答道:“二爺,九爺……九爺已經要走了我的名字。”

一剎那,侯二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了,就好像刮過一陣大風,将他的情緒吹到遙遠的地方。

“他呀,每一次總要比我快一步。”小九聽到他這樣念叨着。

晚上回去的時候,小九小心翼翼的幫牡蛎把紮在手上的碎瓷片挑去,将她的手仔仔細細的包紮了起來。

牡蛎紅腫着兩只眼,一句話也沒說。

包紮完之後,小九端着東西正要離開她睡的屋子,牡蛎啞着嗓子叫住了他。

“殘妝,你今天在侯二爺面前說的那些,全部是真的嗎?”牡蛎的眼睛裏又含了淚水。

小九立刻意識到她說的是秦艽要走他原本名字的事情。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還好不是二爺。”牡蛎用手背抹了抹淚水。

“不、不能亂動。”小九趕忙過去按住她的手。

“你知道的,我們這類人,命是有多賤。”牡蛎的淚水不停的往下流“如果是九爺,如果是他,你還能好過一些,也算是命好。”她說着,拿出一件毛衣,正是前幾天一直在織的那一件,她哭的愈發厲害“這是送你的,不管你怎麽看我,但我……我知道,殘妝,我以前……我以前……我瞧不上你,我總覺得你比不上望月砂小姐……我……我真的很抱歉……求你,往後離開這了,別記恨我,成嗎?”

小九很想告訴她,他從來沒有記恨過什麽人,但話到嘴邊,又什麽也說不出了。他點點頭,收下了這件毛衣。

這是一件很厚的毛衣,顏色十分樸實,和小九很搭。

“這毛衣早就織好了,我一直想送給你,可我實在張不了這個口。”牡蛎哭個不停“或許你會覺得我勢利眼,你和九爺關系好了之後我才來巴結你。可是,殘妝,可是你該明白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活得更好一點,為什麽這麽難呢?”

小九的嗓子很堵,他緊緊的抱着毛衣,看着坐在床上滿臉是淚的牡蛎。她沒有擡頭看過他一眼,一直在哭,似乎要把她這一生的淚水都流完。

“牡蛎。”小九輕輕道“我們……我們一起離開。”

牡蛎猛的看向小九,臉上的鼻涕眼淚還沒有擦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前、她以前是怎麽對待小九的,她自己心裏再清楚不過,可他現在卻說要把自己帶走!

她失控了一般,開始嚎啕大哭,就算侯二把她的手踩在碎片上她都沒有這樣過。

她哽咽地說道:“謝謝你,謝謝你,殘妝。”

作者有話要說: 請不要讨厭牡蛎……盡管我也不是刻意洗白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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