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起那練刀的少年時,原來就已經注定了他的命運,曾經的豪情壯志、兩年來的躊躇滿懷,卻結束在這樣一個靜默的山林之中,結束在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刻?
倒下去之前,他隐隐聽見孟劍卿在他耳邊的嘆息:“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倒黴,偏偏要把我扯進來?”
嚴五與嚴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劍卿的回來。
孟劍卿坐下來,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單衣,身上卻還騰騰地冒着熱氣。
嚴五只問了一句:“辦好了?”
孟劍卿答道:“辦好了,屍體扔在野狼峪,這會兒估計已經變成殘骸了。至于他的衣服和随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風洞裏去了。”
這麽說這一個時辰裏孟劍卿已經來回奔走了五十裏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還得背着那具屍體,難怪得這麽熱汗騰騰的。
嚴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錯,不錯,夠機靈夠果斷,不愧咱們兄弟花了這幾年心血。許峤跟你都說了些什麽?有沒有吓倒你?”
他調教孟劍卿好幾年,如何看不出此刻這少年的鎮定背後暗藏的焦慮不安?
孟劍卿臉上不覺繃緊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從知道兩位師父的俗家名字之後,劍卿覺得再沒有什麽更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即使是向來嚴肅沉默的嚴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劍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進了一個什麽樣的陷阱。
輪流送飯上達摩崖的一群青澀少年中,嚴五與嚴七獨獨選中了他來傳授刀法。見識過那流星般斬落空中飛鳥、霹靂般劈開地上巨石的刀法後,那時的他,心中只覺得興奮,萬萬想不到這背後還有如許複雜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擋住那樣的刀法的誘惑?
其實他早應該發覺這其中的蹊跷的。為什麽他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為什麽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獨自練刀?為什麽連他用刀殺死的野獸也得毀屍滅跡,只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
可是他只一味沉迷于自己飛速的進展,沉迷于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運轉自如、有如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覺。握着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時,就如同能夠自由自在地握着自己的命運一般,這種感覺真是讓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
嚴五與嚴七為什麽突然告訴他真相?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覺得那些舊日的同伴遲早會找到這兒來?
嚴七忽地說道:“拿許峤這樣的人物來開殺戒,倒也不錯。不過看起來你似乎做得太幹淨,連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劍卿只一怔便道:“來天臺寺前,我随家父剿匪時已經開過殺戒了。”
嚴五與嚴七都是一怔,嚴七悶悶地揮手道:“去吧去吧。”
他們至此才明白,這麽多年、這麽多人中,為什麽他們就獨獨選中了孟劍卿。
那個初初上山的少年,原來早已經嘗過鮮血的滋味,看慣你死我活的厮殺。
【二、】
孟劍卿剛剛将剝皮剔骨、抹好椒鹽的一頭野狼兩只野兔架到火上,十幾個同伴便已從林中跳了出來,壓低了聲音說笑着,圍住了火堆,一個個饞涎欲滴地等着烤肉的香味飄散出來。
孟劍卿之所以會在晚課時分還留在寺外,原因很簡單:今天輪到他打獵。
天臺寺中不許殺生,但是默許了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獵食飛禽走獸。
孟劍卿随着他們一道笑笑鬧鬧,心中的焦慮卻越來越深。
他一定得盡快找個借口回家一趟。
剝下許峤的衣服時,他看到了許峤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面古樸的銅鏡,看到了銅鏡反射出來的隐秘火焰。
曾經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這熊熊烈火。
還是一個幼童的時候,他曾經在自己家中見過同樣的一面銅鏡、在把玩銅鏡時見到了日光中反射出來的那簇火焰;也曾經在父親不經意的一刻見過父親胸口上同樣的火焰刺青。
那時他本能地覺得,父親這秘不示人的刺青與銅鏡中,潛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于是他也将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
孩子的記憶,往往好得令人吃驚。
嚴五與嚴七,僅僅因為看中他的姿質才傳他刀法嗎?
雖然父親從未來過天臺寺,但嚴五與嚴七真的就從未下過達摩崖?或者說,雖然嚴五與嚴七從未下過達摩崖,父親真的就從未來過天臺寺?他們之間,真的就全無聯系?嚴五與嚴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麽父親潛身軍中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最壞的可能是……
孟劍卿暗自咬牙。
無論如何,他要趕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個許峤去找父親……
一個少年不無豔羨地向孟劍卿說道:“劍卿,晚課時聽剛剛回寺的幾位師傅說,講武堂在浙江的招生已經開始了,你已經滿了十八歲了吧?什麽時候回家報名?我想你一定沒有問題的。”
孟劍卿在他們之中,年紀并不算大,但是這幾年下來,無形之中已經成了衆望所歸式的人物。
孟劍卿心頭一松,笑了起來:“考場如戰場,哪有必勝的事情?”
是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
他的運氣還不壞,這是一個現成的借口。
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寺中傳來的隐約喧鬧,不覺一怔,警覺地轉過頭去,吩咐兩個少年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多時那兩人回來,一臉興奮地道:“是錦衣衛查案子查到我們這兒來了。”
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所查的不知是什麽驚天大案,也難怪得這些好事少年如此興奮。
孟劍卿心中不覺一沉。
錦衣衛的無孔不入,他早有耳聞。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追蹤許峤來到天臺寺的。如果查到嚴五與嚴七頭上,他是不是也難以脫身?
這一刻他真是痛恨嚴五與嚴七,為什麽非要選中他來跳這個陷阱?
肉香四溢,一群少年很快忘了身外之事。
執法僧引着五名錦衣衛和一名蒙面人往達摩崖去,經過他們烤肉的地方,望見這遍地狼籍,忍不住皺了眉頭合掌暗誦往生咒。一個少年笑嘻嘻地道:“明光師傅,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明光的眉頭皺得更緊,轉眼看見孟劍卿,便招手叫他過來。
孟劍卿暗自提着一顆心,鎮定着走過去,卻是那領隊的樊力士攤開了許峤的畫像,詢問他打獵時可否看見這個人。孟劍卿只瞥了一眼畫像便笑道:“我什麽人也沒碰到,哪裏見過這家夥!”一邊說着一邊招呼同伴們都過來:“大家都看一看,就算以前沒見過,以後也留點神!”
那樊力士不由得注意看了一眼孟劍卿。孟劍卿很顯然是這一群少年的頭兒,他的身上,似乎有些很特別的東西,十分引人注目。
不過他很快記起自己要做的事,将孟劍卿暫且放到了腦後。
孟劍卿望着他們一行人攀上達摩崖,只過得片刻,崖上忽然傳來嚴五與嚴七蒼勁清朗有如金石相激的誦經聲,那篇經文是孟劍卿他們從未讀過的,站在崖下,只有四句聽得最真:“現世黑暗,邪魔橫行;浴火重生,來世光明。”
短短一篇經文,才剛讀完,便聽見明光驚惶的叫聲:“劍卿,快通知住持,明心和明性圓寂了!”
孟劍卿霍地站起。
他向寺中奔去之際,心中的種種念頭卻在轉個不停。
嚴五與嚴七死了。
他們死前應該不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國初群雄争霸天下的那些年,嚴家子弟死傷慘重;光明之教變為邪魔之教的這些年,嚴家子弟更是死傷殆盡。
嚴五與嚴七應該沒道理毀掉自己這個他們精心培養、很可能也是嚴家唯一的弟子——後繼無人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
現在他們已經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自己與他們的關系了。
如釋重負的同時,孟劍卿卻又感到難以言狀的惆悵與孤獨。
嚴家家風有名護犢,所以常常被人罵不明是非、不分黑白。當年嚴七與他縱談舊日江湖風雲時,就曾經戴着局外人的假面,似笑非笑地這樣評點嚴家。
嚴五與嚴七一定知道這些天來,尤其是今晚,他心中的焦慮與擔憂。錦衣衛一找上門,他們便圓寂了——這樣精心計算的死亡,為的其實不過是掐斷這條線索,讓世人無法追查到他的身上。
他能夠好好地活下去,便代表了嚴家刀法的延續。
這一刻孟劍卿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嚴五與嚴七圓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