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沈光禮便提不都提這件事,只當作什麽也不知道。
秦有名聽得孟劍卿回來,早已備好一桌酒菜,熱了又熱,等到他進來,喜笑顏開,拉他坐下,搓着手道:“好,好,回來就好!”對于自己晉升為千戶的消息,反倒不是那麽在意了。自己回想,許是因為年紀漸老,功名之心也漸漸淡去,只覺人生在世,可喜可賀之事甚多,這“功名”二字,有時也不過如此。
秦有名自然已将那雲家兄妹的行徑查探清楚,當下一一說來,原來那兄妹兩人,竟來自海上仙山!
孟劍卿心中雖有所懷疑,仍是難免要暗自吃驚,約略猜到只怕孔教習也是這般來歷。自己與他們這一路上彼此猜忌,暗生嫌隙,又得他們援手才得以回來,這其中糾葛,正不知是福是禍。
秦有名又道,孔教習一年前奉洪武帝之命出海,求購軍中必備但只産于南洋婆羅洲一帶、號為“龍血聖藥”的血竭;因為南洋一帶,有一名為陳祖義的大盜橫行,南洋各國也畏之如虎,孔教習才請海上仙山派人護送,據說路上與陳祖義遭遇,孔教習帶去的三艘船全被擊沉,士兵死難,只有海上仙山的千裏船,速度太快,陳祖義攔截不住,才得以脫身北上。
孟劍卿暗自忖度,孔教習所購置的血竭,全都由海上仙山的千裏船載了回來。如此看來,那一場遭遇戰中,海上仙山想必根本就是讓孔教習帶去的那三艘船做了保車的卒子,纏住陳祖義,自己揚帆遠去。指揮者不知是孔教習還是那隐隐然有大将之風的雲燕然。
說到此處,秦有名笑道:“聽說那雲燕然這一次回來,也是公私兩便,他自幼便與後軍都督同知章大盛的妹子訂了婚,這一次是回來迎娶的。據說他帶着自己妹子同行,還有一個用意是替他妹子選婿。這消息一傳來,京中可真是熱鬧啊!不知誰亂傳消息說要比武招親,這不,正主兒還沒說話,各地來的求婚人先就自己打開了,巡檢司忙不過來,昨天還到咱們這兒來調人手呢!你這次同他們一路走了好些日子,想必看得清楚,他妹子是不是真像人們說的那麽美若天仙啊?”
孟劍卿一笑:“若真有天仙,想來也不過就是那樣吧。”
秦有名上下打量他一回,又笑起來:“我說孟兄弟你何不也去試試?要不要咱們去請沈大人出面提親?真要說起來,也難得遇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吧?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再說了,海上仙山這門第兒放到他們讀書人家是兩回事,要在武職人家,那可就大不一樣了!不是我說你,我看你也該娶親了。免得一到年節時分就孤鬼一個到處晃蕩,沈大人樂得專派你出任務。”
孟劍卿怔了一怔,轉念想到,秦有名說的話,的确句句在理。
他在心中冷靜地分析此事,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雲燕嬌那光彩眩目的模樣。
孟劍卿心中驀然一驚,他竟然已經想不起媚紅的模樣了。
留在他記憶中的,只有那一個個恍若夢境、迷離恍惚的景象,還有陡然間窒息一般的痛苦和蒼涼。
他定住心神,轉過話題問道:“沈大人最近交待給你的,是什麽案子?”
秦有名自身後小櫃中找出一個案卷。
孟劍卿翻檢一番,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許久,他擡起頭道:“難道沈大人認為這案子可能與海上仙山有關?”
所以才要交給他?因為他與海上仙山已經有了一種微妙的聯系?
秦有名道:“也可能是與小西天有關。”
孟劍卿沉吟不語。
窗外突然間一枝煙花沖上夜空。
已經是元宵佳節了。又是一年殘冬盡。
之四:追夢人
【一、】
孟劍卿舉起千裏鏡,對準玄武湖上那一艘艘畫舫,慢慢地調好焦距。
鏡頭緩緩掃過一張張面孔,最終停在了其中一個人身上。
鏡頭中那名文士,正在低頭揮毫,看不清面貌。
孟劍卿移動了鏡頭。
那文士身邊,站着的是現任禮部尚書、加銜文淵閣大學士的文方文大人的侄兒文儒海。
孟劍卿暗自皺了皺眉。
文方聖眷正隆。文儒海豪邁好客,出手大方,在國子監中也算是呼風喚雨的能人。那群自以為是的太學生們,自稱“天子門生”,應天府中,人人側目,即便是錦衣衛,也要給他們三分面子。如今雖然科舉已複,選官開始另辟正途,國子監的地位,頗受威脅,但是這些年來,國子監生遍布各地,聲氣相通,樹大根深,一時間自是難以動搖,各個衙門,辦案一辦到國子監生頭上,總要大皺眉頭。
他監視那青城舉子李克己已經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裏,文儒海似乎總在李克己身邊晃來晃去,令他不由得懷疑文儒海究竟是因為喜愛或推崇李克己頗負盛名的畫藝,還是別有用心。畢竟李克己是川中鄉試的第二名,進士試的熱門人選,而且也的确考中了進士,最新消息是殿試第十名,不日将進翰林院。
只是,以文儒海的家世與地位,他用得着去籠絡李克己嗎?
李克己擱下筆,滿意地直起身來。
孟劍卿的鏡頭移了回來。
他還很年輕,也很俊秀,雖然比起其他新科進士來說顯得沉靜許多,但臉上仍可看得出春風得意的飛揚神采。
孟劍卿不由得想到,李克己是大明重開科舉以來最年輕的進士,也可能在很長時間裏都會是最年輕的翰林。
而他未來的妻子,是川中有名的美人;他的岳丈,現任重慶知府的華德遠,據稱很有可能填補剛剛空出來的四川布政使缺。
雖然他的父親李瑞林生前是吳王張士誠的謀臣,并在蘇州城破時自殺以殉;雖然他的啓蒙之師是前幾年才剛被洪武帝腰斬的傲岸不馴的“海內詩人之魁”高啓;他卻是在大明的土地之上成長起來、千裏迢迢來到京城等候朝廷考選的士子。
洪武帝不會不注意到他的履歷表,卻仍然在殿試時将他點為第十名。
這是一個明确的信號。
當洪武帝将元廷的降臣危素打發去守元帝陵園時,他的心中,是不是多少感慨于多年前願意以死殉張士誠的李瑞林呢?而當洪武帝将執意不肯歸附大明、入京任職的夏伯啓叔侄投入大海時,是不是也在滿意于李瑞林的兒子、高啓的學生匍伏在天階之下、渴求為大明效力的景象呢?
錦繡前程正在李克己腳下鋪開,只等他踏上去。
如果他能過得了錦衣衛這一關的話。
孟劍卿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收起千裏鏡,吩咐手下将小舟駛向那艘畫舫。
小舟駛近時,孟劍卿覺察到李克己的身體微微一滞,本能地轉過頭望向這邊。
春雨蒙蒙的湖面上彌漫着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李克己的目光卻似能透過霧氣一般直打入孟劍卿的眼底。
兩人的視線一接,心中都是一陣震動。
孟劍卿跳上船,出示腰牌,拱手說道:“在下孟劍卿,奉錦衣衛指揮使沈大人之命,請李先生到錦衣衛一敘。”
文儒海驚異地打量着他:“原來你就是孟劍卿?當真是久仰大名!”随即轉向李克己笑道:“李兄,孟校尉可是沈大人的得力幹将,居然派他來請你,看來李兄一登龍門,果真是身價非凡吶!”
李克己微微笑了一下。
一般官民,聽得錦衣衛有請,莫不心驚色變。文儒海看來卻是滿不在乎,李克己也十分平靜。
也許是因為他們心中早有準備?
李克己從畫舫上跳下小舟時,文儒海倒是很擔心地叫他小心,別掉到水裏去了。
他似乎很驚異于李克己輕捷的動作。
也許他知道的并不像孟劍卿想像中的那麽多?
小舟向湖岸駛去。李克己站在船頭,望着湖面出神。
孟劍卿從來沒有這樣近地觀察過他。他開始有些明白為什麽見多識廣的文儒海會被李克己吸引。這個年輕進士的身上,有一種明如秋水的安靜氣象,令得接近他的人不知不覺中便因為感到安寧靜谧而放松下來。
對于那些日日奔波、夜夜思量的人來說,這樣的安寧,足以令他們如飛蛾投火般地撲近。
然而李克己還這樣年輕,又是這樣一帆風順,他本不應有這種看透世事又心懷溫情的人才會有的安寧靜谧。
尤其是,孟劍卿感到自己有一剎那竟然覺得內疚——因為他得将李克己帶到錦衣衛去審問。
孟劍卿陡然驚醒。
李克己身邊彌漫的這種足以令他放松警惕、夠他在這一剎那死上十次的安寧氣氛,恐怕并不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氣質。
而很可能是某種旨在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