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節
果卻是暫且收監,下次再審,錦衣衛的行話叫做“挂起來了”。
錦衣衛的監獄,關押的都是奉了聖旨審理的犯人,稱為“诏獄”;錦衣衛奉旨審案,用起刑來自然是無所顧忌,是以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獄,無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雖然承蒙沈光禮看在海上仙山的面子上格外照顧,不曾受刑,仍是得按制度戴上手鐐腳鏈,單獨關在一間狹窄的監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飯的獄卒之外,入獄之後他第一個見到的竟是沈光禮身邊那年輕的校尉孟劍卿。
孟劍卿在他對面坐下,微笑着說道:“我知道李先生必定很擔心你的家人,所以特意來告訴先生,皇爺因為那幾個家人絲毫不知內情,所以已經讓錦衣衛放了他們,那名老家人萬安和你的書僮抱硯要留下來在外面照看你,那駕船送你們來京的一對佃戶夫妻則要趕回去向令堂禀報京中的情形。先生若有家信,可以讓他們帶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關入了诏獄,邸報之中必定會登載此事,青城之中此時只怕早已傳揚開來。母親在家中不知詳情,還不知會着急成什麽樣子。他實在應該寫一封信回去的。只是這信中又該寫些什麽?現在一切都還不明朗,他不能對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測去寬母親的心,而真實情形又徒然讓母親心焦。
怔了許久,他搖一搖頭道:“不必了。”
孟劍卿注視着他,說道:“以卑職看來,先生還是寫一封家信為好,至少讓令堂知道先生現在平安。另外,外面的流言太多,有了這封家信,鐵先生也好知道真實情形,以便應對。”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這一封信,與其說是寫給母親,不如說是寫給鐵先生。這也正是孟劍卿的真實來意。
孟劍卿微笑着看着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廷審之際,洪武帝對他其實并無惡感,關鍵全在于鐵笛秋的狂傲不馴令洪武帝心中的愠怒難解。一二十年的積怨,不是那麽容易忘記和化解的。
李克己默然片刻,終究說道:“我還是不寫信了。現在的情形,讓家母與鐵先生知道,于事無補,徒亂人意。”
孟劍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先生什麽時候想寫家書,盡可叫獄卒通報一聲,我會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劍卿告辭離去。
李克己目送他離開。孟劍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還是沈光禮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個猜測。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鐵笛秋親自來求情,也不會通過一個小小校尉這樣明明白白地暗示給自己,以免明白顯得他是在要挾鐵笛秋、胸襟過于狹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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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沈光禮,他若有這個想法,大可親自來一趟;更何況沈光禮似乎是那種對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興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這樣主動的方式。
難道這完全是出于孟劍卿自己的主意?他一個小小校尉,這樣做有何用意?
孟劍卿不多時卻去而複返,跟在他身後的人居然是文儒海。此前文儒海也曾來探望,只是每次都被擋了回去。想來現在局勢已然明朗,是以不禁探監了。
文儒海小心翼翼地在那張看起來随時會垮下來的破爛牢床邊沿坐下,上下打量着李克己,搖頭笑道:“當真是‘真人不可貌相’!你說我做夢也想不到你還有那麽大的來頭!喂,你被請到錦衣衛那天,國子監裏就開了一個賭局,賭你能不能出來,是擡着出來還是走着出來,我可下了重注賭你能走着出來的,可別讓我輸得連一席接風酒都請不起啊!”
李克己當真是啼笑皆非。
文儒海高談闊論之際,孟劍卿一直默不做聲地站在鐵栅外。半個時辰一到,他立刻敲了敲鐵栅,半請半拖地将意猶未盡的文儒海拉了出來。
穿過那條長長的、寂靜無人的甬道離開監牢時,文儒海道:“孟校尉,說真的,我倒真沒想到你居然敢放我去見李克己。我很有自知之明,就我這個人,還沒有這麽大的面子,你不會還有什麽下文吧?”
孟劍卿看他一眼:“你以為呢?”
文儒海苦笑道:“我猜你是想問,我為什麽從李克己一到應天就纏上了他,對不對?”
孟劍卿微微一笑。
文儒海倒說得貼切。一開始的确是他想盡辦法去和李克己結交的。
文儒海遙望長空,嘆息般說道:“在李克己到應天之前,我已經見過他在樂山畫的海通和尚捧目圖的摹本。雖然只是一幅摹本,卻仍然能夠讓人感到那種無法言說的震撼。那是你們這些人不會明白的。及至見到李克己這個人,我更确定了自己的看法。天生我材,就是要讓我來欣賞愛護這世上的美好事物,我又豈能當面錯過如此美妙之人之畫?”
孟劍卿默然不語。他曾經潛入文儒海的書齋,檢查過所有李克己送給文儒海的畫作。文儒海所說的“震撼”,他的确感受不到;然而最初展開畫卷之際,他也的确感到了一種彌漫在畫面之上的流動意韻與生氣,令他直到現在一閉上眼仿佛就能清清楚楚地重新看到那些畫面。
文儒海轉過頭來看着他。
甬道盡頭的出口已然在望。
孟劍卿停下了腳步:“出口外有人等你,你跟着他出去就可以了。”
文儒海拱手一揖,笑道:“有勞孟校尉了,在此多多謝過!”
他施施然離去,留下孟劍卿在他身後沉吟着望着他的背影。
【六、】
時當四月,天氣潮濕,監牢中又密不透風,是以地板上及牆壁上都濕得可以滴下水來,蟻蟲無數,出沒毫不避人。木板床上的鋪蓋,在這監牢中不過熬得幾日,已是黴爛之味逼人。
李克己輾轉無法入睡,索性坐了起來。
守在鐵栅欄外的兩名獄卒立刻站起身來,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禮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獄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氣。
李克己搖搖頭,說道:“沒事,你們自管歇着吧。”
他盤膝而坐,望着壁上搖曳的松明火光的陰影出神。
他入獄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經傳入母親的耳中了吧?
母親如何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
她從來沒有想到,李克己居然會背着她習練了十年武藝;更沒有想到,會因為這個緣故而惹下這樣的禍事。
但是他若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洞庭湖上,又豈有生還之機?
母親能否想到這一點、從而原諒他也原諒鐵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聽到獄卒倒地的聲音才驀然驚醒。
一個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兩名獄卒,已經逼近鐵栅欄邊,手中握着柄寒光閃爍的短劍。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聲喝問,那黑衣蒙面人低聲說道:“李先生切不要聲張,我是來救你的。”
是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
一邊說着,那蒙面人已然揮劍斬斷了兩根鐵栅欄。
這樣削鐵如泥的寶劍,李克己還是第一次見到,不覺又是一怔。
蒙面人鑽入監牢中,閃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轉了一圈,随即走了過來。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聲說道:“我先為李先生斷去鐵鏈吧。”
李克己搖搖頭:“多謝兄臺好意,我不會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先生吧。”
一邊說着,左手已然揚起,一把青色藥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揚手的同時掀起了床上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藥粉也被反撲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聲,顯然是未料到李克己應變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搶先一步出手擋回藥粉。但他立刻橫掠出數步,縱身出劍,去勢如電,李克己心頭不由得一凜,不敢硬接他這一劍,向後疾退,掀起木板床擲了過去,人已在這一擲之間退至牆壁處,反手在牆上一撐,借力滑至鐵栅欄處,方才避開被短劍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襲擊。
李克己正待揚聲叫喊,那蒙面人卻道:“李先生請不要聲張,否則我就殺了那兩名獄卒。”
李克己略一遲疑之際,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揚。
李克己只有從那蒙面人方才鑽進來的破洞處倒翻出去,避開迎面撒來的藥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飛起一腳踢起地上的一名獄卒,李克己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獄卒将要撞到牆上的身子,剛剛将那獄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劍已自腦後刺來,李克己疾擰轉身形,雙足飛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卻因鐵鏈牽制而相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