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節
文儒海也皺起了眉。
暄鬧之中,一直靜默的龍顏,忽然輕聲說道:“雲姑娘,燒制青花所用的波斯青,早已采盡,是以很久以來,即便是景德鎮,也再不能燒制出這樣絢麗的青花瓷了。請問雲姑娘,你們用的是什麽釉料?”
她說得輕柔,大殿中又如此喧鬧,卻字字清晰如在耳邊。若非長年練氣,絕不能如此。
孟劍卿不覺悚然一驚。
為什麽錦衣衛的資料中沒有提到這一點?是秦有名老了、精力難免不濟,還是因為負責收集泉州資料的人下意識地只将龍顏看成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忽略了她這個人的真實面目,又或者是龍家有意給人這樣的錯覺?
龍顏說出的正是大家的疑問。大殿中立時安靜下來。
雲燕嬌微笑答道:“這一種釉料,來自西洋一個叫做‘蘇麻離’的地方,所以我們将它叫做‘蘇麻離青’。我們的船載貨過多,所以帶得很少,只夠燒制三件,其中兩件已送入宮中。”
龍顏“哦”了一聲,卻沒有了下文,只轉過頭凝視着那尊青花爐,殿中諸人,自她的背影也可以看到她的專注與贊嘆。
倒是蒲家的當家人蒲堅繼續提出了大家的疑問:“海上仙山遠道而來,特意奉上這樣一件祭品,不會只是為了讓我們大家都見識見識這種新的釉料吧?”
要讓泉州海商迅速注意到這種新的釉料,這無疑是最快捷的方式。
雲燕然不及回答,龍顏已經回過頭來輕輕說道:“今天晚上龍家在流金園設宴款待汪大人、文先生和海商公會各家商號,還請雲姑娘與令兄屆時一定光臨。”
言外之意是:有什麽疑問,都留到今天晚上,大把時間可以問答。現在就不要延誤祭禮的正事了。
孟劍卿不由得微微一笑。
真看不出龍家這個文文靜靜的年輕姑娘,居然這麽會不動聲色的駕馭這樣的大場面。
【三、】
孟劍卿早知道龍家這個女兒很會花錢,只是做夢也想不到她到底有多會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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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文儒海是随汪知府一道赴宴的。龍家的流金園僻處城郊,背山臨水,斜倚城牆,暗夜之中,只見燈光點點,無法估算究竟占地多少。大門外左右兩道長街,店鋪林立。赴宴的富商鄉紳,或轎或馬,在門外停下,便有龍家家仆前來迎接,接管轎馬,客人随行家仆,每人千文打賞,由得他們在兩道長街的店鋪中自在消磨時光,等待主人出來。孟劍卿冷眼掃去,略一計數,不過半盞茶工夫,龍家已打賞了二三十人。其時物價便宜,便是泉州這樣的繁華都市,一千文也足夠五口之家三五日的開銷。龍家這一番宴客,僅僅這一項開銷,便已是驚人之數。
出來迎接汪知府一行的,是一名纖秀的白衣女子,看她衣妝,不過一名婢女,文儒海正在訝異,賈師爺已搶先一步向那婢女拱手笑道:“有勞柳姑娘大駕了。”
孟劍卿在他身旁低聲說道:“柳白衣。”
文儒海恍然。
柳白衣雖然只是一名婢女,但是在龍家的地位,當真說得上一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尋常賓客,只怕連她的面都見不着。
兩名侍兒在前提燈,柳白衣引着他們一路左彎右拐,穿花拂柳,直至流金園,柳白衣方才退去,想來今夜宴客,她必定是要主持全局的,是以不能相陪。
流金園園中有園,盛夏宴客,向來在荷清園。白石立柱在廣有數畝的荷池上方撐起四個平臺,曲欄連接,最後通向荷池畔一半淩空的觀荷臺。其他賓客,都在那四個平臺上就座,唯有汪知府一行與另十二家海商才有資格在觀荷臺上就座——自然也包括雲家兄妹。
繁星滿天,星光之下,龍顏已立在觀荷臺前迎接汪知府一行。這一回她沒有蒙上面紗,但是星光中的秀麗容貌,仍是仿佛蒙着一層薄霧般缥缈朦胧。她輕輕走前一步,略福一福,輕聲說道:“汪大人,請。”
說話之際,她左手輕輕一擺,蟲聲蛙鳴之中,聽得“撲撲撲”一連串的輕響,各個石柱頂部的石燈籠中的巨燭,幾乎在同時燃起,透明如蟬翼的琉璃罩,在夏夜清風中将燭光護得牢牢實實,荷池上方,剎那間明如白晝。
孟劍卿自然知道這必是機關控制,但究竟是何等機關,制作得這般精巧,仍是令人詫異而且震驚。而燭光之中,環視四周,眼見得這荷池上的白石,分明都是上等漢白玉;觀荷臺背山一面的牆上,一列嵌着十二片大理石,蜿蜒連接,竟是一幅雄奇秀偉的山水長卷——文儒海長籲道:“富春山居圖。”
孟劍卿雖不通曉此道,但是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名氣何等之大,又豈能忽視?
要搜集這十二片大理石,不知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錢?
觀荷臺上共有一十六張花梨木案,龍顏與汪知府自是居中,文儒海與孟劍卿僅次于汪知府,龍顏身邊卻是雲家兄妹,其餘十二家海商及其随侍子侄,分列兩方。正中一個大如荷花缸的青玉缸,缸中盛着冰塊,正在絲絲地冒着白霧,冰塊之中,又斜插着數個水晶酒瓶。
閩中冬季并不算冷,常無冰雪,這樣的冰塊,料想是從北方運來,窖藏在地下,直到盛夏時節方才取出。據說這個習俗也是起于龍家,其他海商起而仿效。每年冬季,僅僅是采冰運冰,每家所耗資費,便足已蕩盡尋常千金之家的家産。
文儒海坐下來,望見石臺兩面,竹簾輕攏,夜風将花香陣陣地送入簾內,怔了一怔,忽地長嘆一聲:“水殿風來暗香滿。”
下一句是“冰肌玉骨涼無汗”。文儒海話已出口,才發覺說得不妥,主人家龍顏說到底也是個年輕姑娘,委實不應亂用蜀主形容花蕊夫人的句子。
幸得侍兒正取出冰鎮的酒來,人人注目,無暇來關注他的失言。
龍顏微笑道:“這是三年前運來的西域葡萄酒,需得冰鎮了方才入口。”
她輕輕揮一揮手,燭光幾乎在同時熄滅,荷池上下立時暗了下來。
只餘下他們案上的酒杯在星光中熠熠閃爍。
果然是夜光杯。
一杯過後,燭光重亮。
文儒海喃喃地道:“意猶未盡,意猶未盡。”
如此美酒,只許一杯。
龍顏絕不是吝啬,只是深知适可而止之道。
孟劍卿不覺暗自沉吟。
在應天府中,提起龍家與龍顏,哪怕是沈光禮,也是那種想法:龍家向來人丁單薄,龍吟死後,別無親族,留下這麽一個只會花錢如流水的女兒,只怕不太妙……
龍顏當真是他們原來所知道的那個樣子嗎?
還有,龍顏這個名字,真是古怪……龍吟為什麽要給女兒起一個這樣的名字?
【四、】
酒過三巡,龍顏終于提起了大家心中的疑問:“雲姑娘,請問你與令兄專程來泉州,究竟有何要事?”
這也到了該細細商議的時候了。
雲燕嬌一笑,轉頭看向雲燕然。
雲燕然放下酒杯,環視四周。泉州城最重要的人,今夜均已在此。
他從容說道:“我們的來意,各位或許已猜到幾分。”
薄堅捋着長須慢條斯理地說道:“若是能不斷有海船将蘇麻離青從西洋運回中土……”
他沒有說下去,但是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瓷器在大明的對內對外貿易之中,居于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能再次大量生産出那樣美麗的青花瓷……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其中的重大意義。
另一名海商嘆息道:“但是朝廷有禁令,每年出海的船只和次數都受到嚴格限制。”
泉州海商空有富可敵國的財富、龐大的船隊以及訓練有素的船工水手,卻只能一年年看着海船與水手老去。這個新興的帝國,并不是那麽信任這些與蒙元及國初争霸諸雄的關系太過密切的海商,包括他們的船隊;尤其是在大海上還游蕩着為數不少的譬如張士誠、方國珍、陳友定、陳友諒的舊部這樣的不法之徒的時候。
雲燕然微笑道:“但是如果在大明的旗幟之下,由大明的水師領航出海,那又大大不同了,是不是?”
衆人都是大為震動。這麽說來,竟是整個國策即将改變?
禮部派一名國子監生來代表國家正式祭祀媽祖,便是一個明确的信號?
一片寂靜之中,敬陪末座的陳永興忽然淡淡說道:“聽說南洋大盜陳祖義號稱有千餘海船,甚是猖獗,南洋各國水師,都不敢輕易與之交戰,連海上仙山此次駕船回來,也幾乎被攔截,同行的兩艘大明水師海船卻就此失陷。”
雲燕然微微一怔,轉眼看向孟劍卿,意識到孟劍卿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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