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節

潛入海中的起瓷人。

孟劍卿暗自一笑。他就知道雲家兄妹感興趣的不是那些瓷器,而是那些水性精熟的起瓷人。

五牙艦靠近時帶起的波浪使得千裏船動蕩起來。雲家兄妹立刻察覺到來船不同尋常的速度與巨大,轉過頭來,正望見孟劍卿。孟劍卿微微一笑,向他們拱一拱手。

雲燕然也略一拱手,同時注意到孟劍卿身邊那名有幾分眼熟的國子監生,雲燕嬌已低聲說道:“那是奉命來泉州祭祀媽祖的文儒海。”

他們對文儒海都頗有好感。但也只略略注意他一會,便掉過頭去重新關注從海水中冒出來的起瓷人。

每一尊瓷器出水,都會引來一陣歡呼。

孟劍卿注意到,那些起瓷人的頭上,都縛着一條顏色不一的絹帶。縛同一種顏色絹帶的起瓷人,手中的瓷器都送往挂着同色大旗的那艘船。他暗中計數,成績最佳的,是縛着白色絹帶的那五名起瓷人,接應的小船,将他們起出的瓷器,送往飄着“蒲”字月白色大旗的一艘三牙樓船。

文儒海也已注意到那艘大船:“這個蒲家,是否正是蒲壽庚的後人?”

孟劍卿答道:“正是。”

蒲家本是波斯人,宋世便已來華,富甲一方,權勢也随之日見增長,蒲壽庚更是任泉州市舶使數十年;宋末臨安失陷、帝後北擄,福建一省,不戰而降,蒲壽庚便是其中穿針引線人,是以蒙元之世,蒲家長盛不衰,直至洪武開國、平定福建,蒲家雖以當年曾出力保全福建一省軍民而自認為不無微勞,洪武帝卻深惡之,是以這一二十年來,蒲家家勢,已漸有衰微之勢。

不過現在看來,仍是尋常人家不能望其項背的豪富之家。

文儒海沉吟不過片刻,便将此事暫時放到了腦後,專心觀察那些海中起出的瓷器。見過十數尊之後,覺得盛名之下,不過如此,失望之餘,忽然說道:“不知這風俗是從何而起,勞民傷財。”

孟劍卿揚颌指向左前方:“據說起源于號稱‘泉州沈萬三’的龍家。”

文儒海看見了龍家的明黃色大旗和雙層樓船,詫異地道:“龍家怎麽敢用明黃色?”

孟劍卿微笑道:“龍家是趙宋宗室與南洋王室聯姻而來,自稱龍子鳳孫,因此蒙元時為避禍而以‘龍’為姓,算是半個外藩了,是以禮部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沒同他們計較。再說了,泉州海商的奢侈,天下聞名,真要追究起來,不知有多少違背禮制的東西,只怕文兄這枝筆記不下來罷。”

他自然知道文儒海此行絕不只是祭祀媽祖那麽簡單。福建原是陳友定的舊土。陳友定被俘後寧死不降,遺下舊部親族,為數不少。這一二十年來,具體情形究竟怎麽樣了,洪武帝這顆心,只怕并未放下來。南洋大盜陳祖義氣勢正洶,傳言陳祖義是廣東人,但也有人說陳祖義是陳友諒或是陳友定的族人,這兩人的舊部親屬,多有私自出洋投奔陳祖義的。真實情形究竟如何,也是非得要弄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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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儒海沒有理會孟劍卿話中之話,只疑惑地道:“怎麽不見龍家的起瓷人?”

的确,沒有一個起瓷人的頭上縛的是明黃色絹帶,更沒有一尊出水瓷器送往龍家的船上。

孟劍卿也生了疑惑。龍家這算怎麽一回事?

日已過午。各家起瓷人漸漸都疲憊不堪,回到各自船上去休息去了。

海面上忽然間起了一陣騷動。有人歡呼,文儒海側耳聽去,竟似在叫:“殺仔,殺仔!”不免吓了一跳。此地民風怎的如此血腥野蠻?

歡呼聲中,龍家的船頭,出來一個頭上縛着明黃色絹帶的瘦削的黝黑少年,精赤着上身,胸前背後,刺着一條條龍紋,或青或紅,在日光中猙獰可怖。

那少年往船頭一站,便有一種睥睨衆生的氣勢。

孟劍卿的精神不覺一振。轉眼看雲家兄妹,也是不眨眼地打量着那少年。

文儒海這才明白,衆人歡呼的,原是這少年的名字。

孟劍卿在一旁說道:“這個必定就是陳鯊。據說他從小就水性好到能夠與鯊魚一道戲水,所以泉州人都叫他‘鯊仔’。龍家到底是大手筆,雇了陳鯊來起瓷,想來必定可以起出其他人一輩子也挖不到的珍瓷。”

陳鯊在衆人歡呼聲中縱身投入了海中,幹淨利落得半點水花也沒有濺起,四下裏于是哄然一片叫好聲。

等到叫好聲慢慢平息下去之際,海面上異常安靜,大家屏息靜氣,都在等待陳鯊的重新出現。

孟劍卿心中暗自計時,早已超過一般人能夠承受的閉氣時間,卻遲遲不見陳鯊出現,不覺心下微微驚駭。

陳鯊出身于陳友定一族。這樣的水性,這樣的氣勢,還有這樣受泉州小民崇拜……

他忽地心念微動,轉眼正迎上雲燕然的目光。

視線一接,他已明了,雲燕然已然看到他心中方才的念頭,并且知道他已看出這一點,卻半點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反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孟劍卿微微一點頭。

既然都在泉州,必定有機會與雲燕然見面詳談陳鯊這件事情。

文儒海突然“啊”了一聲,不自覺地傾身向前。

突然間冒出海面的陳鯊,左手舉着一尊美人肩花瓶,右手時時向歡呼的衆人招搖,踩着水慢慢兒向龍家接應的小船游去。明澈燦爛的日光下,那尊美人肩的瓶身上,蔓延着海蛇水草纏綿而上的線條痕跡,妖美得令人窒息;瓶口處凝結着一粒小小的丹砂,更如同一顆別具風情的美人痣。

目送那尊美人肩小心翼翼地被送入龍家的船艙中,再不能看見,文儒海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他明白為什麽泉州海商會不惜代價來沉瓷起瓷了。

想出這個花樣來的人,真是天才。

【二、】

文儒海第二次見到那尊美人肩,是在天後宮的媽祖神像前。

媽祖神像前一列排開三張神案,居中的自然是供奉禮部的祭品,泉州府的祭品居左,泉州海商的祭品居右,至于其他小民,只能将祭品供奉在殿外了。

泉州府一十三家大海商,這一次供奉的是一十三尊海中珍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莫過于龍家起出的那尊美人肩。想必自海中起出後,這尊花瓶又經過精心的洗滌,海水的陰暗印跡已消失無蹤,即便在幽暗的神殿中,瓶身也閃爍着隐約的瑩光,如珠如玉,如一位蒙着面紗隐在霧中掩口微笑的美人。

相形之下,禮部與泉州府的祭品,的确是顯得寒碜了。

文儒海與泉州知府汪仕文自是站在最前面,緊接着便是一十三家海商的當家人。

孟劍卿站在文儒海右手側後,冷眼打量着神殿內各色人等。

十三家海商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排座辦法。最為豪富的龍家自然站在最前面,緊接着便是樹大根深的蒲家,殿後的自然是近年來屢遭打擊、家産大大縮水的陳家——雖然不是陳友定一族,無奈姓了一個“陳”,難免要受池魚之殃。

龍家的當家人,是前任當家人龍吟的獨生女兒龍顏。

那個十八歲的年輕姑娘,蒙着面紗,靜靜地站在十三家海商的領頭位置。

雖然這一路上孟劍卿已經給文儒海灌足了資料,乍見這一幕時,文儒海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這可真是……讓他開了眼界。

祭禮即将開始。

殿門處忽然一陣騷動。

孟劍卿轉頭望去,卻見雲家兄妹分開衆人施施然而入,雲燕嬌手中,捧着一尊三足青花瓷爐。

文儒海不覺“咦”了一聲。

讓他驚訝的自然是那尊青花瓷。

即使是孟劍卿,也看得出那尊青花瓷的不同尋常。那椰林落日掩映着寶塔佛殿的圖案,固然是遙遠的南洋風光;而那色澤,更是異常地絢麗生動,仿佛要活潑潑地跳出來一般,迥然不同于大家平時所見的那種淡藍乃至于帶幾分灰暗的青花瓷。随着雲燕嬌一步步走近,瓷爐上轉側不定的幽豔光澤,越發令人移不開視線。

雲燕然的目光一掃過來,孟劍卿已知他的用意,站出來向錯愕的文儒海、汪知府與各家海商說道:“這位是來自海上仙山的雲燕然。雲兄你好,雲姑娘好。”

海上仙山的大名,在泉州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如雷貫耳。衆人恍然大悟之際,不免一陣忙亂,雲燕嬌則已将那尊青花瓷放上了供奉海商祭品的神案,之後自然而然地退到了龍顏身邊。

雲燕然則與文儒海及汪知府并肩而立,環視四周,朗聲說道:“這一尊青花瓷爐,才剛燒制出來,是海上仙山與南洋唐人供奉給媽祖娘娘的祭品。”

海商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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