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節
陽湖之戰,張定邊孤軍深入,幾乎不曾斬殺洪武帝于船上;陳友諒中箭之後,也是他拼死護了屍體和殘軍、殺開一條血路逃走——聽說早已在川中九峰山出家做了和尚。
連張定邊都能放過——只要他徹底斷絕與陳友諒舊部的一切關系、跳出是非圈。
五色法師默然不語。他何嘗不知,自己這二十年來的清淨,也是因為同樣的緣故?
可是……他沒有辦法拒絕七寶。這個他們鐘愛的幼弟,才氣縱橫,心志高傲,雖然有時候未免有些偏激固執,但是他們都寧願舍了命來達成他的願望。
孟劍卿又道:“劉先生,在下想問問先生為何要陷法師于如此境地?本來嘛,治大國如烹小鮮,若無必要,是不會屢興大獄的,只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他這後一句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叫劉慕晏又跳了起來:“鬼話!到底誰是樹誰是風?話要說清楚!光明之教如今被人口口聲聲喚成‘魔教’,是誰下的命令?你不仁,還能叫別人守義?如此忘恩負義、不公不正之事,我七寶一萬個不服!老天不公,我就偏要還世人一個公道!”
孟劍卿只靜靜地看着他。
劉慕晏一通暴叫,卻得不到半點反應,不由怔了一怔,一腔怒氣就此堵在胸中;而望着面前這個年輕鎮定而英氣勃勃的錦衣衛,仿佛看到的正是這個如日初升、熱焰噴薄的國家。
他們這些人,是不是注定要在這樣的日光之下蜷伏到陰暗之處、畏避它的鋒芒?
他的一腔怒氣、滿懷憤激,不知不覺間冷了下來。
雲燕嬌在一旁輕聲說道:“成王敗寇,弱肉強食,天道從來如此——天道若不如此,恐怕會有更多的人怨它不公了。劉先生只怕就絕不會甘願像那些村夫愚民一般悄無聲息地老死于鄉野間、而必定要名揚天下。”
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也正因為明白,劉慕晏才會更加郁悶而且憤怒。
外表溫婉柔和的雲燕嬌,輕言細語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平心靜氣地面對着如此冷酷無情的天道,倒讓孟劍卿心中暗自詫異——海上仙山的弟子,都是如此冷靜地看待天道往還、治亂興衰嗎?在國初群雄中,他們早早便選擇效忠于大明,僅僅因為他們認為大明将是最後的勝利者?
【十二、】
孟劍卿再次看了看窗外的日色,略一度量時間,轉向五色法師說道:“在下會向沈大人禀報,劉先生已在萬佛寺剃度,法號七寶;萬佛寺歷年香資所餘甚多,法師願意獻給國家以備塞北戰事開支——當然,沈大人會請旨對法師與萬佛寺加以褒獎。不知法師意下如何?”
他居然想如此了結這樣一樁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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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法師大出意外,雲燕嬌則暗自籲了一口氣。
劉慕晏困惑地看着孟劍卿,臉上陰晴不定。
錦衣衛難道只拿到萬佛寺這一處金庫就會心滿意足了?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孟劍卿淡淡說道:“皇爺能夠容得下一個出家為僧不問世事的張定邊,難道就容不下一個同樣出家為僧不問世事的七寶童子?”
五色法師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低聲叫道:“七弟。”
劉慕晏滿心的不甘,但是面對着五色法師懇求的眼神與瘦削疲憊的臉,心中又猶豫起來。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所做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要了失敗。唯一能夠勸慰自己的是,每一次失敗的嘗試,都會帶給高高在上的那個人新的煩惱。
他是要繼續這注定失敗的努力,還是就此放下這一切、陪着五色法師慢慢老死在這寂靜的深山?
不再看、不再聽也不再想這世間的不公正,是不是就可以慢慢忘掉心中的不平與不滿?
雲燕嬌此時輕輕說道:“劉先生是否早已經猜到我與家兄來泉州的原因?”
所以才會對與他們的來意關系重大的龍陳二家下手。
劉慕晏驀地轉過頭直視着她。五色法師則神色大變,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了淡淡紅暈,仿佛不敢置信一般望着她,低聲問道:“是什麽原因?”
雲燕嬌莞爾一笑:“法師不是已經猜到了嗎?這不也是法師早年的願望嗎?”
五色法師長長吐了一口氣,喃喃說道:“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我知道你們來泉州,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敢往這件事上猜想,否則——”
他出神地凝望着南方天空,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仿佛前塵往事剎那間都湧上心頭,令他百感交集,心緒茫茫。劉慕晏的臉色卻很是難看。他猜到了雲家兄妹的來意,卻沒有告訴五色,這才能夠借得那條銅頭蛇。五色會否責怪他?會否對他失望甚至于生出怨恨?
良久,五色法師平靜下來,臉上的神氣甚至顯出幾分解脫的愉悅:“七寶,你就留下來吧。我們兄弟,這麽多年不見,難得有這個聚首的機會。你若不肯閑着,萬佛寺的寺産衆多,總可以讓你略試身手。”
劉慕晏腦中“嗡”地一響,踉跄了一下。
五色向來是個老好人,無可無不可,幾乎事事都由着他擺布——但是五色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沒有人能夠改變。
他護着他,但同時又要将他圈在這深山之中,終老在此鄉——萬佛寺的寺産再多,怎比得上那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整個世界?
他若執意不肯留下,五色會怎麽做?
劉慕晏怔怔地看着五色法師期待的臉與堅定的眼神,心中雖有萬般不甘,只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孟劍卿與雲燕嬌對視一眼,孟劍卿随即道:“法師請——”
五色法師站起身來,袍袖一展,反握住劉慕晏的右腕,将他帶出了禪房。
臨出院門之際,孟劍卿遲疑了一下,向劉慕晏道:“劉先生,你是懂得龍顏對泉州的重要的吧?”
劉慕晏脫口答道:“自然。龍家那小丫頭,雖說只會花錢,不過花得可真有講究——錢流如水,流水不腐,這個道理,她可比誰都看得透。沒有這麽個花錢如流水的丫頭,恐怕泉州三分之一的店鋪都得關門——”
他忽地一驚,瞪目而視:“還有誰也這麽看?所以才讓你們找到我頭上來?”
孟劍卿微微一笑:“劉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
劉慕晏一呆。
原來長江後浪推前浪,是這樣迅速而且殘酷。
他的一腔不甘湮滅的雄心,這一瞬間竟是灰敗不堪。
孟劍卿冷眼看着他的臉色剎那間灰敗下去。對于心比天高的劉慕晏,這才是最後、最致命的一擊吧?
【十三、】
跪在如來座前,五色法師親自為劉慕晏落發,法號如孟劍卿所言,便是“七寶”。
萬佛寺中所藏的金磚銀錠,總計上十萬,都以五色法師的名義獻出,由泉州駐軍兼程運往泉州府,再轉運往應天。
文儒海的傷勢尚未痊愈,是以孟劍卿又逗留了幾天。雲家兄妹尚有不少事情需要處理,故此也留了下來。
孟劍卿在一旁看文儒海與龍顏,當真是志趣相投得很,以至于雲燕然私下裏向孟劍卿笑道,不會是禮部有意派這麽一個未有婚約的青年才俊來祭祀媽祖吧,醉翁之意,只怕決不在酒。雲燕嬌則抿着嘴只是笑,問她笑什麽,她低聲說道:“我只在想,若這樁婚事成真,皇爺會怎麽看怎麽想。”
孟劍卿一怔。龍家如此豪富,只怕誰娶了龍顏都會招來猜忌——洪武帝對龍顏雖則只視為柔弱孤女,對她的夫婿可不會這麽看這麽想。
雲燕嬌卻笑盈盈地道:“我只怕皇爺會想,龍家養一條米蟲倒也罷了,兩條米蟲,坐吃山空,可怎麽得了!”
雲燕然與孟劍卿錯愕地互相看看,随即失聲笑了起來。
洪武帝多半會這麽想。只不知這是否正是他的意願?
陳六如則私下裏向他們三人說:“文儒海這個人,将來恐怕會比龍顏還會花錢。”
孟劍卿看他一眼:“這有什麽問題嗎?”
陳六如臉上微微一紅,定一定神才道:“我不是說文儒海不好。我只是想,他會不會打破某種平衡。凡事皆有度,過猶不及。”
孟劍卿不覺微怔。
陳六如望着觀荷臺的方向——此時龍顏正與文儒海在賞鑒那幅大理石拼就的《富春山居圖》。遠遠望去,兩人的背影都似透着同樣的悠揚與欣然。
陳六如的眼神有些陰郁,但緊抿的嘴角線條無疑昭示着他的堅定。
這不是一個會坐以待斃、會甘心放棄的人。
孟劍卿想了一想,說道:“龍顏那麽聰明,陳兄你說,她是否也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呢?”
陳六如的微笑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