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死柄木弔氣憤地把手裏的罐裝咖啡扔到了地上。他們不就之前剛剛吸納的同夥——英雄殺手斯坦因敗于綠谷出久之手。

那個歐爾麥特的繼承人。

黑霧伸手撿起了那個罐子, 把它丢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這裏是神野市。當靜岡的地點被太宰治暴露以後, 他們連夜轉移了位置。好在原地點作為組織據點的酒吧裏, 需要帶走的東西并不多。不過其實有黑霧的個性[傳送門]的話,只要是能動的, 就算是一頭大象也能夠帶走吧。

新的據點仍然是個酒吧。大概是因為黑霧擦酒杯已經擦成習慣了, 手邊一下子沒有酒杯和擦洗用的布他就會十分難受。

這個酒吧名為“lupin”, 原主人是從橫濱那裏跑過來逃難的。但是由于不會做生意,導致酒吧最後荒廢, 成了一塊廢地。

根本就不會有人來;地處極為偏僻(真不知道原主人為什麽會在這裏開酒吧)

難得遇到不需要自己出錢又合心意的地方, 黑霧當然要把它拿下。

輕輕松松啊。

他哼着小曲兒, 在吧臺後面擦洗一個本身幹幹淨淨沒有灰塵的玻璃高腳杯。

就算是死柄木的壞脾氣也沒有讓他的好心情低落一點。

前門被打開, 白發的男孩走了進來。他輕輕帶上門,身後的鬥篷垂落在地上。

鬥篷很大, 幾乎将他整個人包裹起來。唯有那半張尖尖的小臉露在外面。

“敦!老師喊你去做什麽?”死柄木開口問道。這個老師并非指的是太宰治, 而是那位先生——AFO。從前的時候,由于死柄木管AFO和太宰治兩個人都叫老師, 黑霧有的時候會分不清對方口裏說的到底是哪一位。

但現在,就只有一位老師了。

白發的男孩臉上帶着不曾有過的陰慘之色,他的臉色微微發青,眼神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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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沒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麽, 但是前幾天黑霧遇到了太宰治, 那個女人說:“帶走他。把他帶走。”

莫名其妙。

黑霧簡直搞不懂對方在想什麽——雖然他一直都是個不太聰明的人。

難道敵聯盟是揮之即來用之極去的嗎?黑霧那時真想說,你已經把人帶進來帶出去兩回了!這是第三次了!

但是對方面無表情的臉太可怕了,可怕到讓黑霧一朝回到五年以前, 回到那個對方六親不認的時代。

他只好咽了咽口水,答了聲“好的”。

中島來的時候就穿着那一身黑鬥篷,絨絨的,十分寬大的。他整個人都被埋在裏面,那件鬥篷就是一個軟質的外殼。

——他是藏在果殼裏面的膽小鬼。膽小鬼碰到棉花也會受傷。

“中島敦?” 死柄木弔蹙眉。他遍布着深色痕跡的蒼白手指如同蜘蛛般伸展開來;細長的蜘蛛腳;但是很可惜,他并沒有蜘蛛的聰明勁兒。

白發的男孩無聲無息地走過了死柄木的身旁。他絢麗的眼睛裏少了光彩,淡淡的,像是失去了生命與靈魂。

死柄木拉住了他。用的是那只具有[崩壞]個性的右手。

黑霧的呼吸猛地一窒。

被那只右手抓住的地方,皮肉開始片片凋零。可手臂并不是花,只由骨頭,肉,筋,和血造就的。就像水庫被打開了閘門,水傾瀉出來化作一片汪洋。

那些血如同小溪般咕嚕咕嚕地流淌下來,幾絲順着手臂滑落到指尖,更多的,則是滴答滴答地淌在了地板上。

傷口沒有愈合。

個性[月下獸]所帶來的超高速愈合能力失效了。

黑霧永遠無法忘記第一次中島被死柄木觸碰的時候那慘烈的帶着恐懼的尖叫。

傷口越來越大了,腐爛的地方也變大了。

死柄木突然放開了手。因為原本的結果不該是這樣的……原本的話,應該很快就會恢複了。

青年猩紅灼灼的眼睛裏帶上了疑惑。

白發的男孩若無其事地抽回了手臂。他似乎是感受不到疼痛;疼痛似乎已經從他的大腦裏消失了。

他的傳入神經是壞掉了嗎?壞的還是傳出神經呢?

男孩重新把鬥篷的一邊扯到了手臂一側。

他要出去,去沒有男人的地方靜一靜。

[想要去沒有女人的地方。]

萬念俱灰的大庭葉藏哭泣着。對着邪惡的比目魚和“朋友”掘木哭泣着。

[我想要去沒有女人的地方。]

而他,要去沒有男人的地方。

黑霧說:“中島的狀态不太對勁啊。” 此時的他們還未将關注點從剛剛失去的盟友——英雄殺手斯坦因的身上轉移過來。

死柄木再一次摔了一罐罐裝咖啡,這一次黑霧把它接住了。

拜托,他總共就買了兩瓶。

這個白發青年撅着下嘴唇,幹裂的唇角上帶着一場迷夢。他如同最糟糕階段的他一般露出陰沉沉的,宛如要下雨的陰天一樣的臉色,牙齒上泛着要咬人的光芒。

雖然這是他一首手看大的孩子,但黑霧還是感到恐懼。不愧是那位先生選定的弟子,不愧是黑暗的繼承人。

而後,他聽見回到了房間的死柄木弔開始大喊大叫。

黑霧心想,下一秒,他就要出來喊人進去了。

三秒。

十一秒。

二十四秒。

“中島敦!!!你給我進來!!”

又是和以前,完全一致的相處了。

可是白發的男孩已經不坐在這裏了。他出門去了

八年之前,敵聯盟。

剛剛加入敵聯盟的女人——太宰治帶了一個拖油瓶進入了這個剛剛萌生的,由那位先生所帶領的組織。

太宰治心裏想,她連自己兒子都沒親自養,為什麽要養一個從孤兒院裏撿來的小鬼呢?想來想去,她最終把那個白發的男孩交給了黑霧。

黑霧起先是那位先生的手下,自從AFO有了一個将會繼承他所有衣缽傳承的弟子後,黑霧的職責便從“替那位先生開車”變成了撫養他的弟子成人。

當然了,這個撫養指的是表面意義上的養活他,讓他長大。所有的教育都把握在那位先生的手裏,後來那權利分了一半給那個半路加入他們的女人——太宰治。

她也帶了個孩子過來,虛弱的,連聲音都像是奶貓叫喚的白發男孩子。

“這孩子是……?”黑霧大膽問道。

“中島敦,八歲,昨天還是孤兒。”這個容姿秀麗的女人撇下一句,穿戴好自己的抗菌防護服後便走進了酒吧下方臨時搭建的實驗室當中。

黑霧看着那個臉蛋被刺骨的寒風凍得紅通通的男孩,嘆息了。他從先生的弟子——死柄木弔的櫃子裏抽出了一條厚實的毛毯蓋在了那個男孩身上。

太宰小姐從孤兒院裏帶回來的這個孩子身子骨脆的很;他的頭發是白色的,睫毛也是白色的,那雙少見的混色眼睛裏藏着絕大部分孤兒都有的內向與怯弱。

尚顯青澀的男人去廚房倒了一杯熱水,玻璃杯外邊墊着毛茸茸的小鳥套子。

“拿着吧,會暖和一點。” 酒吧不提供暖氣服務——主要是在場沒有覺得冷。不過死柄木那邊……他可是應有盡有。

黑霧把水杯遞給他,白發的男孩怯生生地說了句:“謝謝先生。”

“叫我黑霧就可以了。”黑霧心想這是天使吧,已經遭受了來自死柄木弔兩年時間折磨的黑霧現在如果遇到一個比較乖巧的孩子,那麽他的初始好感度就會非常的高。

黑霧問:“看電視嗎?”雖然酒吧裏沒有裝小電視機,但手機上的設備總是應有盡有。

然而白發男孩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想看書。”

黑霧愣了一下,卻沒想到對方現在想要的東西居然是書。這讓他一下子犯了難。

黑霧從來都不是善于閱讀的,就算是曾經喜歡過童話和鳥的死柄木弔接觸的最多的也只不過是歐爾麥特的視頻和太太小姐給他的必讀書目。

“書啊……你等等我。”

黑霧從過道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語種尚且是日文的小說。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認識的字大概也不多,很多東西看上去都是一知半解。

黑霧翻開書看了幾眼,在确定沒有任何不雅內容之後他才把那本繪本上繪畫着中世紀騎士與公主的書籍交給了男孩。在那匆匆的幾瞥裏,他的眼睛被那密密麻麻的螞蟻黑字閃到了。

這些書的話……看個10分鐘就會倒下來睡着了吧。在接觸了好幾個這些年紀的孩子後,黑霧可以篤定地說。

——他錯了。

黑霧原本是坐在一旁看着最近在網上曝光的犯罪人員的,當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那男孩還在看那書,似乎還看得津津有味。

黑霧當時就驚了。

他興許是八百年年都沒有見過這麽愛看書的小孩子了。對比對象是一拿到《資本論》就開始自閉的死柄木弔。

不過書的種類不同也是會造成很大的差距的吧。

“書裏講了什麽?”黑霧問。

男孩擡起頭,尖尖的小臉上有一絲燃起的火焰般的神采,“有關——拔出石中劍的天選之王亞瑟·潘德拉貢和他的妻子格尼維爾的愛情故事。”

哦這個好像聽過。最近亞瑟王在英國傳說裏實在是太有名了。不過黑霧有對大不列颠傳承最廣的神話只是稍微涉獵了一點。

“然後呢?”

“在亞瑟王和她擁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摩根菲勒因為意外發生性關系的時候,他這一行為被她美麗高貴的妻子格尼薇兒王後看見了,傷心欲絕的王後與亞瑟王手下圓桌騎士團中最為英俊的一位——蘭斯洛特,相愛了。”

“嗯……”黑霧簡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沒想到所謂的愛情故事居然是互相給對方戴綠帽子的故事啊。“還有嗎?”嗨哦,決定如果後文中還有更大尺度的內容,他就要把這本書藏在小孩子根本夠不到的高處去了。

這個下巴尖尖的白發男孩捧着那個厚重的書繼續道:“與蘭斯洛特私奔的王後最終被騎士團中的另外幾位帶了回來,她引頸哀歌,如同怨婦。來自遙遠國度的高貴公主哭泣着,她的哀傷連日夜都不忍心睜開雙眼。

王後質問亞瑟王道:“你竟然不願給予我所需想要的幸福,為何還要與您的妹妹摩根菲勒,莫佳娜做出那般有丢王風的行為?”王後語中暗指那荒唐的通奸,她又說:“為何還要奪走我第二次的福運?”

金發的天選之王面露哀傷,他……诶?”這一段是男孩當場讀的,當他讀到那一處的時候突然卡住了嗓子。

黑霧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那帶着不确定的話語繼續流入他的耳朵。

“金發的天選之王面露哀傷,他摘下他的王冠,長發如松濤般落下。

格尼薇爾面露驚恐,她的眼中噙滿了被欺騙後的淚水。那位英明傳世的王有着秀麗的姿容,她的長發如同黃金般璀璨。

王後沒想到她相伴多年的王其實是一名少女騎士。

“你所見的不過是梅林的魔法,為了考驗你對國家,對我的堅貞。”大不列颠首屈一指的魔法師,身負龍血的奇妙存在,他能夠施展瞞天過海的魔法。

少女王用那哀傷的眼神注視着她的王後和騎士,她的心中充滿了比大海更深的苦澀。”男孩頓住了,“好奇怪啊,這裏的亞瑟王是女孩子。”

亞瑟王不可能是個女人!

黑霧說:“我記得也應該是男人才對……”他說的去翻那本書的首頁,但卻空白一片,沒有作者,沒有出版社,也沒有和書籍相關的一切信息。

“因為是我十六歲的時候寫給老板女兒看的。”剛剛結束一場關于細胞活性實驗的太宰治接道。她還特地在“女兒”二字上面加了重音。

黑霧心說,指不定不是女兒而是另外什麽的。哪有給小姑娘寫這種故事的啊……該行為的性質相當惡劣。

白發的男孩有些惶惶不安,“那少女王為什麽要把格尼薇兒抓回來呢?她身為女人,明知自己無法給予對方幸福。”男孩質疑道。他覺得那樣子的話,無論是哪一方都太可憐了。

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嗤笑道:“等你活到個十七八歲你就知道了。”她用手指扯回了那本書,重新置于高高的櫃架之上,“最上面一層的東西不要動,下面随你的便。”

男孩瑟縮了一下,他在空氣裏聞到了陰冷潮濕的臭味。待到年輕的女性走後,他便不安的問黑霧:“我是不是惹太宰小姐不高興了?”

對于這個讓他從孤兒院裏帶出來的女人,我腦中總是對對方懷抱着許許多多的情緒。有慶幸,也有不安與恐懼。

是絕對不會比國王的獨-裁統治更可怕了。

他問這話的時候像只不知所措的可憐幼獸,手腳都在顫抖。

黑霧只得安慰道:“不,太宰小姐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的。”

死柄木弔是喜歡童話和鳥的孩子。當黑霧聽見那位先生是這樣子說的時候,他內心其實是不相信的。那位先生的弟子擁有着名為[崩壞]的個性,當他的五指一起觸碰到某樣東西的時候,那件物品變會崩壞消失。

擁有這樣個性的男孩會去喜歡童話和鳥嗎?也許在他還未家破人亡,還未成為那位先生的弟子的時候,他是喜歡過這些的。

那位先生還說,無論死柄木想要什麽,都要準備好了給他。錢也好,玩具也好,認命也罷。這個十二歲的男孩有着幾乎幹枯的白發,他的臉色成天抑郁的像是會下雨的陰天。

黑霧永遠猜不到對方下一次伸手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某一天的中午,黑霧陪着新來的那個男孩在吧臺前面看綜藝。綜藝很搞笑,藝人滑稽得簡直像只猴子。

死柄木從他幽暗的房間裏走出來,就那幅叫人償命的表情狠狠地盯着依偎在黑霧身邊的那個男孩。

對于這裏唯一對他表以了善意的男人,男孩會産生依賴感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死柄木說:“中島敦,過來。”

年紀較小的男孩因為那種語氣,仿佛又回到了在孤兒院裏被院長們呼來喝去的日子。

可是那位先生說了,無論死柄木弔想要什麽都要給他送過去。

黑霧拍拍男孩兒瘦削的脊背,像是安慰了他一陣。

白發的男孩進入了那扇隔絕了光明的房門。

黑霧的眼睛仍然粘在屏幕上,可他的心思卻不在上面。大約過了十分鐘,男孩們的房間裏傳來陣陣尖叫,他顧不得拾起掉落的手機,強行打開了門。

死柄木弔鎮壓在中島的身上,他的手指狠狠掐住了教小男孩的脖頸——五指。五指全部掐住了。

像是被濃硫酸腐蝕了,原本的皮肉在幾秒的時間裏腐爛他的一些白色骨頭從消失的皮肉裏顯露出來。

黑霧當下就扯開了兩人,他抱着中島拉開了與死柄木弔的距離。

那個尚未成為少年的男孩向上翻着血紅色的雙眼,他的鼻子從裏向外噴灑着憤怒的氣息。那只具有[崩壞]能力的右手以一種扭曲的形狀癱在一旁,他開始不管不顧的大喊大叫。

中島也在尖叫,他尖尖的小臉上全是因為痛苦而産生的汗水和淚水,血液從他脖子那的傷口處汩汩的湧了出來。

完蛋了……黑霧心想……完蛋了。

死柄木弔站在門口,用那惡意的眼神看着二人。他的另一只手裏還抓着一朵柔軟的花,粘稠的汁液流淌在他的手指上。

白發的男孩疼得眼淚汪汪,他以為自己在下一秒就要死去。

在他的潛意識裏,一直散發着瑩瑩的藍光的白色老虎從遠方走來。它的皮毛是那般潔白,像是用一千多無瑕的白雲繡成的光滑綢緞。

中島嗷嗷的大哭着,他只是所感受到的疼痛勝過院長讓他用釘子釘自己腳的那份痛苦。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在死亡面前那頭看了叫人不害怕甚至還有些歡喜的白虎又算得了什麽呢?可他又想起自己細弱的手臂曾化作白虎的前掌拍死了那個白發紅眼的男人的時候,殺死人之後所産生的愧疚感比死亡更甚。他将死亡的念頭擠出了腦海,剩下的更多則是恐懼。

那些情感如同白茫茫的霧氣将他困住了,他在空無一物的地面上瑟瑟發抖。

白虎的眼中有着對生命的動容,有着對弱小的蔑視。随後它伸出了舌頭,舔了舔男孩的傷口。

“……個性/異能所帶來的超高速愈合體質。”太宰治啪的一下合上了筆記本,“那不是正好?”她鳶色的眼睛盯着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她問:“書看完了嗎?”

書指的是《資本論》那種相當晦澀的東西,就算是大人也不一定看得懂。

死柄木弔的眼神陰郁而暗沉,他翻了翻自己的嘴皮子,“看不懂,有好多不認識的。”

女性的眼裏顯出了那種失望,“看不懂的話不會去找工具,不會去問別人嗎?”

黑霧心說,我也就是野雞大學畢業,哪裏懂什麽馬克思的資本論?

可這位大忙人用優雅的腔調嫌棄完之後,鎖上自己的房門便不再見客了。

中島在他的房間裏急促的喘息。他用一把椅子抵住門,以為這樣就能阻止他人的進入。

他抱着自己的雙腳,把自己埋在了松軟的被子裏。

酒吧的部分在這層樓的前端,而後面是休息用的房間或是雜物室。通過後方的私人電梯,某些人就能夠穿過三層樓房到達地下的研究室。

中島的喘息聲彌漫在房間裏,不甚好的采光讓整個房間顯得黑洞洞的。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

“中島,我可以進來嗎?”是黑霧。

男孩應了一聲。

出現在他面前的不僅僅是黑霧,還有死柄木弔。對方白垩色的臉龐上的那股怨毒連藏一藏都不願意。

“你們要……好好相處。”黑霧咽了咽口水。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但那位先生說了要極力滿足死柄木的一切要求。

啊……總歸是不會死的。黑霧心想經過了之前的事件之後,死柄木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不過得盼望着愈合的速度比得上被破壞的速度啊。

中島嗫嚅着,臉色慘白。

死柄木弔關上了門。在幽暗的房間裏只有他們兩人。

中島看着死柄木弔那雙帶着鮮紅血色的眼睛遲疑着,遲疑着要不要逃開。

面孔瘦削的少年盤踞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他托着下巴,昂首問:“你的父母是怎樣的人?”他的眼神是那種邪惡的帶着探究的眼神,他只想把這個從孤兒院裏帶出來的孩子的傷口挖得更加的深。

中島的手緊緊的抓住了一旁的床單,他只有雙眼以上的部分露在外面。

死柄木有一種想要把對方的眼珠挖出來的欲望。孩子的天性已經被扭曲成了惡人的天性。

他幻想着對方求饒,就好像剛才他把中島壓在地方,把他的脖子變得破碎。

他的美夢是阿谀的,帶着鮮血的美妙夢境。

夢境會化作現實的。

男孩恐懼着。

他顫巍巍地開口:“媽媽是老師……國文老師;讀過很多書。”

啊……這一點倒和預想的不錯。死柄木沉着臉,臉色病殃殃,指甲卻不停地摩擦着椅子的一角,發出刺啦刺啦的尖銳響聲。

難受。

好像讓他停下來。

白發男孩的眼神渙散了一下。恐懼讓他一瞬間凝聚回了自己的精神。

好想要快點離開這裏。

黑霧……先生?

他不敢相信那麽溫柔的黑霧先生會把餓狼放到他的房間裏。

此時的男孩隐隐約約感受到了死柄木弔在這個地方的地位。

脖頸上的疼痛仍然銘刻在心中;暴君的暴行歷歷在目。

他逃離了孤兒院的國王,迎來了敵聯盟的獨-裁暴君。

見他不答,死柄木弔猛地向前傾了一下身子,他那些幹枯的頭發上傳來了讓人難以忍受的臭味。

臭蟲的味道。

男孩心想,他一定是某種臭蟲的轉世。不,不不……說不定他前世是某個殺人犯。

他差點殺死了自己!

“爸——爸爸是,是……” 他說不出來,那些字眼像是魚刺般卡在他的喉嚨裏。

“嗯?說呀。” 死柄木弔報以微笑,那種微笑是帶着死屍腥臭的微笑。

“……是福利院院長。” 他痛苦地說道。

死柄木弔的眼睛睜大了些,随即他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傳至了隔壁,導致那名女性打開了音響放了一首《Lost Rivers》。

“什麽呀,你爸爸是幹這個的,但是你住在別的孤兒院裏。” 死柄木覺得這是他今天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嗳,我聽說了,你父母對你做過很糟糕的事情,對吧?比孤兒院的院長教唆你用釘子釘自己的腳更甚。” 這個年幼的魔鬼坐在雲端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視着這個可憐巴巴的孤兒。

白發的男孩握緊了拳頭。

“不是……” 你這個混球,“不是那樣的——” 他發出了細弱的,宛如哭泣般的尖叫。

都是我的錯。

本來的話,我有一個哥哥的。

是。我。殺。了。他。

白發的男孩坐在臺階上,他身旁滾過一本世界名著。他帶着審視的目光看着書上破損的痕跡,和一條如同蛇滑行軌跡一樣的血跡。

他左耳裏是黑霧的嘆息,右耳當中是死柄木氣急敗壞的叫喊聲。他總是容易生氣,大發脾氣;他是個認為世界只圍繞他一個人轉動的自大狂。

男孩往邊上縮了縮,躲過了一個硬邦邦的沙包。

也不知道這東西對方到底是哪裏來的。

他專注地看着手裏的書,仿佛它是什麽無限的珍寶。

因為他知道,再過不久他就會迎來一陣毒打。

“中島敦!!!” 死柄木開始尖叫了。他的喊聲幾乎要掀翻整個屋頂。

近來,對方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勁了。他是一點就着的火藥桶嗎?

男孩聽見聲音後迅速站了起來,他把珍寶重新放進了書架裏,換了一本《安徒生童話》出來。

他像過往一樣打開了死柄木的房間門,然後又輕輕合上。

少年正用那雙紅瞳看着他。

這不就和孤兒院裏一樣了嗎?男孩心中想。他的思想飄散在迷迷茫茫不知何人制造的霧氣裏,死柄木弔已經扯住了他的頭發。對方似乎是把他當成了歐爾麥特——模樣的沙包。

他和那個歐爾麥特一點也不像好嗎?

死柄木只是自顧自地咒罵着:“歐爾麥特……死……去死啊!”

真的要痛死了。

他疼得眼淚汪汪。

潛意識裏的白虎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身上散發着無盡的溫柔的光輝。

半個小時以後,死柄木弔打累了。他像是力竭了一般坐在地上,邊上的椅子在他的觸碰之下已經化作了一片灰燼。

男孩費力地抓過童話書,翻過了即将開始的,今天的新故事。

《幽靈船》

“……船長驚恐地發現,桅杆上面幫着一個失去了一條舌頭的男人……”

讨厭,雖然知道童話的原版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可他一點也不想念這麽可怕的故事。

他偷偷瞄了一眼死柄木,發現對方已經睡着了。

呼——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男孩扯過毯子,把那個靠在床頭的少年給遮了起來。

好痛好痛好痛——此時的他又開始叫喚他的疼痛;他的心也在叫喚着他的悲慘。

來回往複,循環到底。解不開的結,莫比烏斯環。

死柄木在睡夢裏的時候是最讓男孩放松的。但是對方似乎天天被噩夢困擾,每一個夢裏都有讓他痛哭流涕的事情。

“媽媽……”

啊,是個缺愛的孩子呢。

雖然他也沒這麽資格說啦。

男孩拉了拉自己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悄悄離開了這個房間。黑霧還在吧臺後面慢吞吞地擦着本來就幹淨的不得了的杯子。

他有些羞愧地移過了腦袋,這樣一來,兩個人的視線就不會對上了。

男孩放輕腳步走在過道裏,他想要去其它安靜點的地方走走。

過道不長,但是幽黑神秘,沒有燈光來照明。

男孩扒着牆壁,緩慢地向前走去。前方有幾絲燈光從似乎是門的地方洩露了出來。

門?

通向哪裏?

渴望壓倒了恐懼,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渴望的東西是什麽。

狹窄的門被他打開了。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堵牆壁,牆壁前方擺着一塊巨大的落地鏡。鏡子的石框邊上篆刻着一些奇怪的符號;似乎是文字。

男孩明明不認識那些文字,卻能讀出那些字眼的含義是什麽。他似乎在哪裏見到過這些字……從某本古老的書裏。可他依稀記得那本書是空白的,沒有一絲內容的,可那些奇妙的字眼像是直接深深地映刻在他的腦子裏。

帶着悠久的,超越人類社會的歷史。

“——”

他聽見自己的嘴巴不自覺地念出那晦澀的文字,每一個音節都在嘴裏千般回轉。

他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回憶之鏡”

充滿了回憶的鏡子。

那泛黃的鏡面似乎是因為他人的到來而興奮得泛起了漣漪,一陣陣的水波向外波動。

男孩恍惚了一會兒,再次睜眼,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鏡子裏面。

他就在鏡子裏面,随着黑暗,空氣,孤獨,一起度過那漫長的時光。

某一天,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打開了。一道纖細的身影搖搖晃晃,像是喝了酒一般地走了進來。

女性。身上穿着花點的深色和服。

毫無意義她喝了酒,臉上帶着醉醺醺的酡紅。

是太宰小姐。

男孩忘記了自己在鏡內,也忘記了對方只不過是一段回憶。他因為恐懼而向後走去。

女人毫不遲疑地坐在了地上,她袖子裏的那個酒瓶應聲落地。

男孩覺得女人像是在看她;但對方只不過是再看這面回憶之境。

鏡子裏有什麽呢?

太宰小姐想要回憶的東西是什麽呢?

男孩身後出現了畫面。他原以為自己會看到對方的家人,對方的朋友,對方的愛人,可是通通不是。這個年輕女人的回憶所展現在男孩眼前的,只不過是一個怪物。漆黑的,又或是五彩斑斓的。它(請容許使用這個詞,男孩無法分辨那個物體到底是男是女,是否擁有性別)有着碩大的腦袋,可是脖子下面的身體卻細小伶仃,像個竹竿。

奇怪的巨嬰。

在男孩眼中,黑色的“巨嬰”搖搖擺擺地走了幾步,然後跌坐在地面上;然後站起,重複走的動作,再次倒下。

看着那個黑色“巨嬰”,男孩心中竟然生出了不忍之情。

好可憐……好可憐啊。簡直和被院長,被死柄木毆打過後的他一般站不起身,走不動路。

女性舔了舔酒瓶子邊上那幾滴酒液,她的頭發像是蛇一樣蜿蜒在側臉和眉毛以上的部分。

“我呀。” 她的嗓音低沉,像是夜晚時分偷偷沖過沙灘的海浪;海水蘊在冷風和礁石裏。

黑色的“巨嬰”伏在地上,輕輕哭泣着。它的哭聲有如嬰兒,而它本身看上去卻像一個怪物。

好可憐。

他每次看到這樣子的人和物都會忍不住伸出手去。

錦子快要死掉的兔子也是這麽可憐兮兮的模樣的。

男孩還記得他在孤兒院裏的時候,和他一個房間的錦子曾經養過一只很可愛的兔子,是過來領養孩子的人送給她的。錦子很喜歡那只兔子,可她自己也常常不能吃飽,兔子又怎麽活呢?沒幾天以後,原本活蹦亂跳的兔子就變得奄奄一息了,它脆弱的就像這個黑色的怪物。但男孩又覺得它像錦子,它像錦子那邊微微哭泣着。

“膽小鬼……嗝。” 女性打了個酒嗝,然後看似很傻地笑了起來,“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好羞恥好羞恥!拿這句寫在我的墓碑上實在是太羞恥了。” 太宰治又咯咯地笑了兩聲。

她現在幾乎是半個身子都趴在地上了,那團淩亂的深發像蜘蛛腳一樣動來動去。

好像。

和它的姿态好像。

男孩在黑色的怪物身邊盤腿坐了下來。

“你還好嗎?”他帶着害怕,輕輕地摸了摸對方的腦袋(那個位置大概就是腦袋)

它大聲地哭了起來,比男孩更像是一個孩子。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她似乎從鏡子裏看見了自己小時候畫的那副自畫像;那副地獄的畫。

“什麽呀……”她小聲嘟囔着,“是我喝醉了還是有人在鏡子上畫畫了——我才不長這樣呢。”她看上去像是在發酒瘋了,直接上手去擦那面鏡面泛黃的鏡子。刺啦刺啦刺耳的聲音是這個狹間裏唯一的背景音樂。

男孩開始嘗試給那個哭泣的怪物一個擁抱。就在那時,女性瘋狂擦拭鏡面的行為停止了。她一拳砸在鏡子上,感覺像是下一秒就會砸破這個脆弱的落地鏡。

不被他人知曉,名為“回憶之鏡”的鏡子以它的冷漠看着女性的舉動。

太宰治的側臉像是粘了膠水一樣黏在了鏡面上。

一行熱淚順勢滑下。

“織——田——作——”

生-命-之-光。

天使。

“若我能以我的死亡——”她低聲呢喃着,那個男性的名字聽在男孩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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