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間花魁真絕色(九)
夜半時分。
長孫淩特意在就寝之後, 讓雪芽今日不許熄滅寝殿內的燈火, 而後, 她在宮人們都從殿內退出之後, 悄悄地從自己的床鋪裏拿出自己的東西。
那是她下午的時候偷偷溜去大理寺的大案禁地, 找了好久才找出來的, 得虧是西邊兒屋子的火勢太大, 讓大理寺的官員們組織起來一直到晚上, 才有所好轉。
長孫淩在那浩瀚的案卷裏差點找出脾氣來, 若不是時間充足,她感覺自己很可能還沒走完一圈,就被人發現了。
好在她的運氣算不錯,在按照時間排列走到第二排書架的時候,就尋到了八年前的這個案子。
她借着晚上殿內的蠟燭, 偷偷翻閱那卷宗的時候, 聽見了自己胸腔裏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局促。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的心緒似乎難以寧靜下來。
厚厚的案卷在她的跟前展開——
令平二十六年。
雲、廣二地蟲害泛濫,各地陳情奏上,聖上體恤四海,着令減二地五成賦稅,命太子長孫澤、二皇子長孫鴻為聖使,于梅月赴往二地探查災情,以巡察禦史南見遲佐之。
又半旬,路遇大雨, 道路為之毀,有賊人聚于山林,數衆,聖使護衛折損過半,從南禦史之言,改中南道行之。
看到這裏,長孫淩詫異地挑了下眉頭。
開什麽玩笑父皇既然讓太子和二哥一同去往各地探查民情,就一定會給大哥還有二哥配足夠的人手,明面上有人,那還只是其一。
就以目前父皇對大哥的寵愛來看,定是會在暗處也派人加以護衛,說不定還會将貼身保護自己的第十八暗衛隊派過去。
折損過半
尋常的山賊哪有這個本事,讓太子的護衛折損過半
她滿心都是疑惑,繼續往下看,越看那詭異感越重——
原來一行人在聽了南見遲的意見改道,走了更寬闊的中南官道之後,路途卻依然沒有平坦下來,更甚者,他們還遇到了有民攔路伸冤。
衆人聽了那百姓的訴苦之後,南下體察民情的隊伍就分成了兩支,一支按照原來的計劃去了西南腹地,另一支跟着訴苦的災民往東南走。
去西南腹地的是太子和南見遲,而往東南去的則是二皇子和餘下的人。
結果這一去,兩邊都遇上了不小的事情。
太子到了西南腹地,先是不得其門而入,而後遇到暴民沖擊,再之後才被西南的地方官員偷偷迎入城中,說是西南端王有意加重賦稅,不顧皇命,以至民不聊生。
太子聽了這話,立即求見端王,但是不僅不被允許進入端王府,甚至半夜落宿後,還遇到刺殺他的人,刺客的身上沒有任何的标記。
但是刺客被抓到後自盡,毒-發的過程,卻像是西南地區專有的一種藥草,被太子的貼身護衛辨認出。
太子發現端王意圖謀害自己,欲派人快馬加鞭同皇上禀報此事,卻被南見遲阻止了。
南見遲堅持端王非謀反之人,其中必有苦衷。
他要求替太子當說客,孤身一人去到端王府上,卻也被扣下,久不曾歸。
太子久等他不回,感覺此地危險,試圖找人召集兵馬,身邊的護衛剛派出去,他所住的地方就被端王的人給圍了。
最後是太子身邊的死士拼死将他送出了城,憑借着優秀的馬術和劍術,長孫澤被城外的人接應時,身上中了兩箭,皆非要害。
然而此刻皇帝已經知曉了消息,立刻派軍往西南而去,同端王交涉——
剛去往東南,卻因為路遇暴雨,不得不停歇的二皇子聞言,立即掉頭回返,甚至在路上同時召集長孫家的勢力,借兵前往西南,欲救太子。
與此同時,有人在朝中發覺禦史南見遲的府邸內,有好幾輛馬車夜半而入,有江湖盜賊聽出那馬車車轍聲不妥,欲入室行竊,卻發覺藏匿黃金萬兩。
南見遲一生所有的俸祿加在一起,都不可能有萬兩黃金。
結合路遇匪人、他提議轉道,導致太子被困西南,幾遇折損的事實,皇帝派人将南見遲帶回。
在審問南見遲的過程中,他堅持自己不知曉端王的計謀,聲稱端王無意謀反。
令平二十六年,冬。
端王伏誅,南見遲被判淩遲,南府滿門被抄。
長孫淩翻到這裏,看到後面血跡淋淋的認罪書,上面殘留的血跡已經幹涸,變成了觸目驚心的深黑色。
她嫌棄地偏開了腦袋,好像自己真能被那八年前的血跡熏到似的。
前面是血跡斑斑的認罪書,後面是大理寺的人特意派人謄抄出來的證據、證詞,還有南見遲的認罪書。
長孫淩勉為其難将那些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點頭,起碼只從這案宗裏,她覺得——
這南見遲全家被抄并不過分。
但她一來不認識端王,二來更未聽過南見遲的大名,聯想到自己兩個哥哥對這事情的反應,長孫淩嘆了一口氣,雙手捧着臉,嘟着嘴自語道:
“到底哪兒不對勁”
是什麽讓她的兩個哥哥覺得南見遲似乎死的冤屈
萬兩黃金證據确鑿,總不能是有人錢多坑害他才是退一步而言,假設真有人為了坑害他,那究竟是圖什麽呢
長孫淩擡手撓了撓自己的腦袋,不知為何感覺自己有點頭疼。
……
那一日,長孫淩是将近四更天才睡下,毫無疑問,第二日她去上書房遲到了。
太傅考她前些日子的功課,她迷瞪了半天沒答出來,當着一幹弟弟的面兒,被罰去外頭站着。
長孫淩只能打着呵欠在外邊兒曬太陽,醒神兒的同時,腦子裏都還是昨天自己看的那個南見遲的案子。
她感覺自己有點兒魔怔了。
一刻鐘後。
太傅來外頭問她,公主殿下可知錯了
長孫淩毫無誠意的點頭。
太傅:“……”
他想到這位被塞進自己課堂時,皇後的囑托,半晌只能無奈道:“公主進去吧。”
長孫淩“哦”了一聲,身為年紀最大的、成績最差的、挨罵最多的插班生,她俨然一根老油條,面上半點羞愧都沒有,頂着弟弟們的視線,堂而皇之大跨步走進了學堂裏。
她想在桌上補個覺。
然而入睡之前,她卻聽見了太傅在講以往各地的旱情、澇情和蟲害問題,順便給皇子們科普我朝的耕種水平和收成情況。
長孫淩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舉起了手——
太傅課講到一半,見到舉手的人,條件反射就撐起了和顏悅色的面容,等到看清提問的人時,他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根據大公主以往的性情,他有種自己要被砸飯碗的感覺。
但本着為人師表的原則,他還是勉強維持住了笑容:“公主殿下有何不解”
“謝太傅,如此幹講豈不無趣不如枚舉些實例,我聽旁人說,八年前江浙一帶有澇情,被治下瞞而不報,不知當年實況如何”
那太傅愣了一下,沒想到公主竟然正經問了個問題。
但他還是認真答道:“公主殿下從何聽聞此事當年固然有傳言說江浙遇勞,然因那年端王之亂,探查一事被耽擱,待次年有巡撫去到,卻發現災情不過是誤傳罷了。”
“那虛報災情,以下犯上,污蔑地方長官之人,早被枭首,公主殿下下次切莫輕信謠言。”
長孫淩愣了一下。
謠傳
那二哥當年就是被人調開的,是誰驅使了背後的災民
有沒可能是南禦史
可這樣一來,案子就更明顯了,南禦史是板上釘釘的有問題,為什麽大哥和二哥還要幫他說話
長孫淩越想越迷糊,一個頭兩個大。
她甚至因此還不自覺地認真上完了一堂課,讓太傅一邊講一邊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情緒裏,中途打量了她好幾次。
只不過……
一到午休時,長孫淩立刻就跑沒影了。
……
半個時辰後。
花樓內。
盛妍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窗外,今天是段一塵假裝癡情,假裝自己不會被發現的第二天。
瑤不知她心情差的原因,好奇地問她:“姐姐今日怎麽了從早上起就這樣拉着個臉,是哪家不長眼的小子惹你不痛快了”
盛妍醞釀了幾秒鐘,同她道:“無事,早晨起來瞧見一只烏鴉在窗外頭徘徊,覺着晦氣極了。”
“這還不簡單”瑤左右看了看,出了她的房間之後,很快拎了一盆髒水回來。
在盛妍茫然的表情裏,她一盆水往窗外的小巷子倒去——
瑤倒得是眼也不眨,根本都沒看外頭,因為她知道這巷子基本不會有人來。
所以……
外面的段一塵被淋懵了。
室內的盛妍也看懵了。
然後她情不自禁地給瑤妹妹鼓起了掌,情真意切地問了句:“這是什麽水”
“洗恭桶的第二道水,本想拿第一道的,擔心熏臭了姐姐這香屋子。”瑤對她露出了個堪稱天真的笑容。
盛妍下意識地拍了拍手。
瑤:“”
彈幕觀衆:“給瑤大佬鼓掌!”
“不知道說什麽好,給您劈個叉吧”
“女主女配手牽手,渣男送回家門口”
盛妍努力憋住嘴角的笑,同她道:“下回莫這樣了,萬一外頭有人,豈不是不好”
瑤震驚地看着她:“這小巷子只對姐姐你的屋子,若是外頭有人,定是那好色之徒,我潑他多兩次都是他活該。”
說得好!
盛妍在心中繼續給她鼓掌,面上只搖了搖頭讓她趕緊去洗洗手,一會兒還要繼續念書的。
瑤一聲應下——
正在此時,門便被人倏然推開。
“南蘿——”來人毫不客氣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副大爺我賞光來了的語氣,讓盛妍下意識的挑了下眉頭。
瑤噗嗤一笑,遞給她一個眼神,表明自己等會兒再來。
盛妍對她揮了揮手,轉而看向進門的那人,臉上帶了幾分戲谑的笑容:“喲,公子又來了”
長孫淩:“……”
好氣,但還是得忍忍。
她回手把門一關,對盛妍白了一眼,示意她別裝了,然後左右看了一圈,覺得室內只有那柔軟的床鋪能讓自己勉強安置尊貴的屁股,于是往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問:
“說吧,你怎樣才肯同我說,當年的案子,你開個籌碼。”
盛妍:“……”
大約是看這小屁孩今天能想到溝通,盛妍沒繼續欺負她,只是打量了她半天,問道:“公主關心這事做什麽”
長孫淩:“……”
問得好。
她現在也想知道自己吃飽了撐的是想做什麽。
還未等她想到合适的理由,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瑤的聲音傳來:“姐姐,今日樓裏有新鮮的葡萄,媽媽讓我給你送點兒過來,這會兒可否方便”
盛妍沒想太多,只道:“進來吧。”
長孫淩張嘴想阻止,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憋住了。
瑤笑着走了進來,看都不看在床邊的長孫淩,托着盤子走了進來,放下之後,先從裏頭拈了個個頭大的紫葡萄,另一手慢慢地撕開皮,不多時就将剝了一半兒的葡萄放到盛妍的嘴邊,笑吟吟地問了句:
“姐姐嘗嘗甜不甜。”
盛妍習慣了她偶爾的親近,想也沒想地張嘴吃了進去,随着葡萄汁液在口腔中漫開,她笑了一下,回道:“挺甜的。”
瑤看着她咬下葡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而後竟然再次擡手湊到了盛妍的唇邊,輕輕揩了揩她的唇角,笑着說了一句:“那我也嘗嘗。”
旁觀的長孫淩:“!”
盛妍也愣了一下,沒想出來瑤這玩兒的是哪出。
她正想阻止,瑤已經舔了舔指尖,然後神态自若地換了個話題:“昨兒我送你的書,姐姐可有好好看”
盛妍:“……”
她感覺自己馬上要臉紅了。
瑤左右看了看,瞧見長孫淩身下壓着的那書本邊角,沖她笑了笑,“這是哪位公子”
長孫淩這才反應過來情況,不知為什麽,瞧見她對南蘿做的那些,她就對這女人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登時語氣有些惡劣道:“我什麽身份,是你能知道的嗎”
“滾出去,我和南蘿姑娘有話要說。”
瑤神色怔了怔,從善如流地退開,只轉身的時候對盛妍扔了個眼神。
盛妍:“……”
她是沒想到瑤居然有一天要捉弄到自己頭上來,只無奈地看了回去。
同時——
長孫淩擡手從自己的屁股底下抽出了那本書,打眼就看到了封面上兩個梳着人婦發髻的女子正……渾身赤-裸地緊緊湊到一塊兒。
她整個愣住。
盛妍瞧見她看那封面,趕緊上前一步将書抽走——給未成年人傳播色、情知識,這罪名她可不敢背。
長孫淩見她緊張,張口便問:
“怎麽,心虛你和方才那舞女什麽關系”
盛妍:“……”
她挑了下眉頭,回道:“殿下不是要問八年前的案子麽”
長孫淩見她避而不答,心中不知為何湧出一個猜測
這人,不會真是個磨鏡吧
若是如此,豈不顯得她兩個哥哥十分可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一股氣,開口就頤指氣使道:“你不許再跟那女人混在一塊兒。”
盛妍看着她,有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了。
好半晌,她才失笑道:“殿下未免管的太寬了些。”
長孫淩磨了磨後槽牙,面色更差了些許,半晌才道:
“總之,我再看到她接近你,我絕不放過她,我說到做到——”
“我不動你,全因我看在兩個哥哥的面子上,但她可就不好說了。”
盛妍對她這突如其來的威脅很是不解,心中甚至也湧上幾分意氣。
熊孩子果然是熊孩子,又不講道理,又讓人反感。
昨日逗弄小狼狗的那番話仿佛過眼雲煙,盛妍早抛到了腦後,此刻只是冷着臉同她道:
“殿下這是在威脅我”
“我與殿下似乎沒有任何關系,殿下何必手伸得這樣長”
長孫淩被她說的一時間不曉得怎麽應對。
她要怎麽說
因為不想看到有人給自己哥哥戴綠帽
對,就是這樣,她長孫家的人,哪怕是大哥和二哥都喜歡這個人,但他們倆沒放棄之前,誰都不可以動南蘿。
但南蘿可能是她的未來嫂子嗎……
這個身份,不可能的。
長孫淩看了她半天,忽然從床鋪裏起來,走到了盛妍的跟前,單手撐在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似是兩人初次相見時:
“我與你沒有任何關系南姑娘不妨再想想——”
“我可是你的首夜恩客,你給本殿下聽好了,在我沒有同意之前,誰都不許碰你,他們敢對你伸哪只手,我就剁了他們哪只手。”
沒錯,就算不是嫂子,她……她也是有十足的立場決定這人的圈子。
只要她不同意就不行。
至于當初買下首夜權的意外,還有她之前從未關懷過哥哥後院兒任何嫂子的事實,都只在她心頭浮光掠影地飄過,沒留下任何痕跡。
長孫淩固執地順從自己的內心。
像是一只碗裏放了不喜歡的糧食,卻依然不許其他小狗靠近自己的糧碗,誰來就沖誰吠的兇惡小狼狗。
盛妍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笑着慢慢開口:
“殿下這話,未免太霸道了些。”
她不緊不慢地又拈起個葡萄,連着皮放進嘴裏,細嚼慢咽之後說道:“殿下要以南樓的規矩約束我,南蘿不敢不從,只是——”
長孫淩聽她這麽說,理直氣壯了許多:“你有何意見”
盛妍“噢”了一聲,把自己的下半句說出:
“只是殿下名義上霸占着人家的身子,實際上卻碰都不碰奴家,讓人家守身如玉這一望不知多少年,奴家想想就覺得可憐呢。”
“不知殿下何時能落實這名頭呢”
她看準了長孫淩這會兒還是個臉皮薄的小姑娘,刻意拿出自己沒臉沒皮的一面對着對方。
這話翻譯一下就是,你不碰我,我也會憋得慌,你打算怎麽辦
長孫淩:“……”
她萬萬沒想到這女人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
哽咽了半天之後,她指着盛妍,中氣十足地吼了一句:
“你給我憋着!”
作者有話要說: 盛妍:“……”
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心思倒是很歹毒啊。(x)
很多年後。
小狼狗蹭到盛妍的面前,巴巴地望着她。
盛妍推開狗腦袋,冷淡拒絕道:“給我憋着。”
二更完畢嘻嘻!祝大家食用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