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周莞指着灰撲撲的拖拉機,臉色看不出喜怒:“你說的交通工具,就這?”

魏坤從旁邊的挂繩上抽了條毛巾,咳一聲,有點沒底氣:“這車怎麽了?你別看不起,跑這種山路,還就得它實用,怎麽開都不壞。”

“這是什麽?”

“拖拉機啊?”魏坤回頭看她,一臉難以置信外加鄙夷,“別啊,叫你大小姐,你還真的五谷不分,四體不勤?”

周莞擰眉:“我知道這是拖拉機,我是說,我們就坐這個?”

“嗯哼。”魏坤說。

周莞眯了眼。

“真的,別小看這車,我租好幾次了,除了速度慢點而已。”他拿毛巾掃了掃座位,頓時一陣塵土飛揚,灰塵撲面而來,往她身上飛,周莞拿手擋開,臉色又黑幾分。

魏坤怕她不合作,轉頭看她,說:“現在沒別的車了。”

有再大的不滿,在現實面前,都得低頭,現在情況就這麽一輛車,她不坐也得坐。

這趟旅程才開始,就送了這麽個大禮,她很懷疑,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事。

魏坤拿毛巾仔仔細細把位置擦了擦,上去,插鑰匙,擰開啓動,巨大的轟鳴聲響起,緊接着,濃煙從引擎口烏泱泱噴出來。

周莞下意識退後了兩步,捂着鼻子,眉頭皺得更緊了。

魏坤拍拍旁邊位置,朝她示意:“上來試試。”

周莞覺得那東西看着就像随時報廢的,存疑。

魏坤催促:“快點!”

周莞走近,拖拉機底盤很高,粘着成塊硬起來的黃泥,扶手上面的黑色橡膠套上灰蒙蒙的一片。

她盯着,好半天,不知道從何下腳。

“啧,你這人。”魏坤拿毛巾幫她擦掉扶手上面的灰塵,“可以了吧,大小姐?”

周莞這才伸手撐了下,踩在黃泥塊上,作勢要上去。牛仔褲彈力一般,不好伸展,她微微岔着腿,頓了片刻,低頭瞄了眼,沒好意思拉更大。

伸出手,示意上面人:“拉一下。”

魏坤正在看油表數字,看這柴油機油量有沒有夠一個來回,聞言,瞥了眼。

周莞跟他對視,下巴擡了下,催他。

“嬌滴滴的。”魏坤嫌棄了一句,“這點高你都不能拉大點腿上來?還得我拉你……”

細嫩潔白的手,一看就不不曾幹活的,嫩得很。魏坤這次結結實實握住了,觸感不錯。猛地一拉,周莞瞪着邊緣上來,慣性前撲,魏坤伸手扶了下。

這一下,手掌順手握在她纖瘦的腰上。

周莞站穩,低頭瞟了眼,擡眼直視人,她的眼睛黑漆漆的,那意思在說“誰準你碰我腰了”。

魏坤忙松開手,退開半步,然後若無其事地坐回去。看着雲淡風輕的,可搭在車把手上面不斷敲擊的手指,和左顧右盼的眼神,洩露出一點小緊張。

他擡手蹭了蹭鼻子,鼻端聞到一股香味,低頭飛快觑了眼,好像手上還粘着方才一觸即放時帶上的軟意。

周莞倒是沒注意,她掀開架在鼻梁上的寬大墨鏡,低頭瞟了一眼。

老舊的皮套座位,邊緣卷曲,黃色的劣質棉塊都翻出來,上面還有被坐得褪色發黃的印記。

周莞下意識蹙眉,拿紙巾又擦了遍才坐下。

看得魏坤直翻白眼。

他試了試拖拉機的手感,才調轉方向往外開去。老式的手扶拖拉機,前面是裸露的發動機,後面拉着巨大的車鬥。其實這東西挺實用,靈活小巧,動力強勁,沒那麽糟糕,至少現在的狀況,已經算不錯。

魏坤開車休息站就順暢穩當許多了,他開什麽都輕松上手,更別說這簡單的小破車。以這速度,到達川水,剛好能趕上吃完飯。

不顧他忘記了,車上還坐着一個周莞。

才開了一小段路,周莞眉頭就漸漸蹙起來。

座位挺大,足夠三個人,座椅也不是特別硬,跑棉的墊子也勉強可以挨一挨。

但是她實在忍受不住,這越來越劇烈的颠簸,屁股在硬邦邦的的座椅上磨得像坐在刀子上一樣,一動就跟着疼。

黃泥土地坑坑窪窪,裸露的石塊鋒利突兀,更別說還有半米寬的沙坑,完全避之不及,每次車輪一不小心陷進去,嗚嗚嗚的引擎聲連綿不斷,像破舊的風箱,冗長又刺耳。車輪在沙坑裏摩擦撲起來的灰塵漫天飛揚,被風一吹,往身上撲。

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只能看見天空輪廓邊還鑲着一層金邊,前面的路灰蒙蒙的,林間鴉叫連連,溫度下降。周莞整張臉遮得嚴嚴實,絲巾墨鏡,能擋的全部擋了上去。

魏坤把着車頭,還能調笑她幾句,說她東西備得挺足。

臉罩在淺綠色絲巾裏看不清楚神色,周莞一言不發,完全沒有心思搭話,魏坤還興致勃勃地湊上來:“照這個速度,咱們還能趕上吃晚飯。”

周莞沒應,他也不生氣,樂滋滋的,對自己的英明決策感到滿意。

在車子再一次狠狠颠了一下,她終于受不了,出聲叫人:“喂。”

引擎轟鳴聲巨大,剛出口的聲音又被夜風裹進去,魏坤一時沒聽到車子颠着走,周莞聲音跟着顫,她閉了閉眼。

“魏坤!”

魏坤正沉浸在這一趟是不是能順道幹點兼職,比如跑跑貨什麽的,反正這趟折騰下來自己還虧了,豈有不賺點的道理。出神中,冷不防被吓一跳,回頭瞪人:“喊什麽喊什麽,尿急啊?”

語氣粗鄙,周莞看都不想看他,指指旁邊:“停車,我難受。”

“這就難受?才多久?你是水晶做的嗎?”

周莞看着他不說話,一張臉冷得很。

魏坤剎車停靠住:“行行行,停就停呗,別動不動就甩臉子,女孩子家家的,一點不好看。”

周莞利落跳下車,扔給他一個“不好看”的背影。

不僅屁股疼,靠在那硬邦邦鐵箍成的椅背上,也酸疼得很,她這輩子都沒糟過這種罪。

站着緩了好一會兒,才稍微好了一點。

魏坤順道檢查車子油耗以及有沒有別的損壞,低着頭,眼睫蓋上一片陰影,擡眼。

一雙細長眼,畫着精致的眼影。

兩人對視半秒。

周莞問:“還有多遠?”

魏坤估摸了下:“十幾二十公裏吧。”

周莞神色很平靜,吩咐:“你把東西拿上,我們走着去。”

魏坤還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麽?”

周莞知道他聽清楚了,斜着眼看人。

魏坤一張黑臉,眼睛瞪得老大:“我沒聽錯吧?你說走着去?用兩條腿?”

周莞說:“你要用上雙手也行。”

她轉身上去拿包。

“不是,”魏坤難以理解,“有車我們為什麽走路?你閑得慌啊。”

周莞沒看他:“我車我坐不了,屁股疼。”

“你是豌豆公主啊?”

“差不多。”

魏坤手肘靠着車,抹了抹下巴,指着周莞,憋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妥協:“行,你是雇主,你想怎麽就怎麽。不過我可提醒你,還遠着呢,你車都坐不了,靠兩條腿……你到時候別跟我哭!”

周莞壓根不理。

魏坤見威脅不到人,嚷道:“那這車呢?”

周莞說:“丢着吧。”

“……”

“姐姐,這是租的。”

周莞淡淡道:“放着一個月也沒人要。”

魏坤還想說什麽,她直接堵住他:“丢了我賠。”

魏坤:“行。”

背着三大包,手上還拎着沉甸甸的相機,魏坤臉色不是那麽好,黑壓壓地跟在她後面。

天黑了下來,但月色很亮,照得地面清晰可見。

溫度降了不少,周莞翻出披肩裹着,一看後邊人,還穿着露胳膊的T恤,她随口問:“不冷嗎?”

魏坤冷冷道:“我現在渾身燥熱。”氣的。

“哦。”周莞輕飄飄瞥一眼,“需要我等你解決一下嗎?”

魏坤:“……”

魏坤決定,這趟活兒接完,就跟這女人劃清界限,省得給自己找罪受。

周莞哼了一聲,埋頭直走。

半個小時後,周莞撐着樹幹,臉色通紅,不住喘氣。

旁邊人臉不紅氣不喘,悠閑地站一旁觑她。

周莞面無表情,休息片刻,繼續走。

再半小時後,周莞雙腿如灌鉛,一步都邁不動,她蹲在地上,再顧不上是否雅觀,臉色由紅轉白,映着月色,難看得很。

魏坤叼着樹葉,身上挂着好幾個包裹,雙手揣兜,擡頭欣賞,賤兮兮點評:“今晚的月亮真圓。”

她費力站起,每一步都像腳上墜着好幾斤的沙包一樣,提步艱難。

魏坤轉頭看人:“累嗎?”

周莞沒答。

魏坤:“要不用休息下?”

周莞:“……”

魏坤想了想:“我特意幫你測了下,走了快一個小時,大概6公裏左右。加油,還有十幾公裏,争取在上半夜到達。”

周莞踉跄了下。

魏坤眼疾手快扶住她。

周莞憋着,就不吭聲,也不看他。

手裏扶着,魏坤用眼神睨人:“後悔了嗎?”

周莞側過臉,下巴微仰,還挺犟:“你在開玩笑嗎?”

她的眼睛很黑,眼尾畫得紅,微微上揚,死不認賬。明明就是驕矜,明明就是作,還不承認。

魏坤給她氣得發笑,松開人,站在一邊,仗着身高優勢俯視她:“你倒是嘚瑟,那你預備怎麽辦?”

周莞很淡定:“那就在這過夜吧。”

魏坤:“……”

魏坤實在無法理解:“你說你是不是折騰?”

“折不折騰,我說了算。”

“……”

“我就是寧願走路,我都受不了那車。”

魏坤無話可說。

最後,勉強又走了半個多小時,天色已經越發晚了,快九點。

這麽走下去,倒是能到,但一雙腳也廢了吧。

魏坤盯着前面蹒跚前進,死不認錯的女人,咬了咬後槽牙:“我真服了。”

即使受得了,夜深天黑,荒山野嶺,他也不敢保證是否安全。

真是碰上祖宗了。

魏坤追上去,拉住人:“停停停……”

周莞不耐煩地拍掉那雙拽着自己的手,“幹什麽。”

魏坤甩甩手,一臉煩躁:“算我怕了你了,這麽走下去,給你走到也深更半夜了,哪兒找住的地方,在這過一夜再走吧。”

周莞很平靜:“我剛才只是随便說說。”

魏坤笑出聲,睨着人:“不是還氣勢嚣張說住野外麽?”

周莞扭頭就走,給魏坤又拉回來。

“不用住,行了吧。我真是……什麽孽緣碰上你……”他說,“我沒記錯的話,這邊橫着過去,不遠處有個小村子,繞路去過一晚吧。”

周莞盯着他:“為什麽不早說?”

“什麽?”

周莞擰眉:“剛才開那拖拉機的時候,你為什麽不直接過去?”

魏坤反應過來,自己露陷了,撓撓頭,目光飄忽,“那什麽,不是想你快點到嗎……”

周莞冷哼一聲。

魏坤自知說漏嘴,只好一聲不吭,埋頭在前面帶路。

橫穿過去不到兩公裏的距離,很快,濃濃夜色中,隐隐有暖黃色的燈光出現,走近一點,狗吠聲越來越清晰。

一座幾十戶不到的小村子。

兩人就近找了間挂了“宿”字樣的屋子,周莞站在木圍欄外面,旁邊一條黃狗嗚嗚朝她叫喚,魏坤進去問住宿的地方。

周莞粗略掃了一眼,這村子很小,一樣就看到頭,聚集在山林腳下,也不知道是以什麽為生。她看着看着,眼神微微露出迷茫,是對這種環境的不解和疑惑。

大約是時間太久,記憶已經不靠譜,零星的印象裏,似乎并沒有這麽貧瘠的記憶,或許是有,但是她忘了。

前面狗叫聲變大,魏坤罵罵咧咧從裏面出來,對她說:“租好了,走吧大小姐。”

周莞沒有對這個稱呼作何表示,跟着進去。

裏面的布置同樣粗糙簡單,主人的一對老夫婦,唯一提供住宿的只有裏間兩間隔起來的不到四十平的小空間,狹窄逼仄,好在床鋪整潔,沒有異味。

魏坤在一旁叨叨:“你就別嫌棄了,在這你還想睡五星級賓館那是做夢,湊合吧。”

周莞轉頭看他一眼:“我說什麽了嗎?”

魏坤給噎了下,這女人真是,無時無刻不跟他犟嘴,不然不舒坦是吧。

周莞回頭去找那兩個老人,問住宿費。

“三十?”

那阿婆似乎以為她嫌貴:“不多的,我們很實惠咧。”

周莞只是被這價格驚了下:“沒有嫌貴,我想問一下,有沒有晚飯?”她胃有點不舒服。

“晚飯?”

“對,随便弄一點,我可以給錢,五百夠嗎?”周莞打開錢包,抽出一堆錢。

“夠的咧,夠的咧!那我去給你弄點。”阿婆吓一跳,拿了她一張一百塊的,跟丈夫出去準備了。

魏坤靠着牆,雙手抱臂,虛着眼瞅人。周莞無視,兀自挑了間大點的,拿過包進去,要換衣服,回頭,那人還杵着。

周莞挑眉:“你還不走?”

魏坤笑得賤兮兮的:“我好奇你這樣的大小姐在這種地方怎麽過夜的,是不是吊根繩,挂上面睡?”他比劃,“跟小龍女一樣。”

周莞“啪”一聲關上門,留給他一個光禿禿的門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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