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飯備得挺豐盛,當然,是不能跟在安城的時候比,更不能跟在家的時候比。不過周莞還是吃得停飽,主要也是沒什麽胃口。
兩個老人煮了一大盆白米飯,熬了一大鍋豬肉,還有好幾條鹹魚幹……幾乎要把家裏的存貨都拿上來。周莞既吃得心慌,又實在咽不下去,最後一頓飯大半是進了魏坤肚子裏,她只喝了半碗粥。
坐在桌前,看着對面男人狼吞虎咽,胃口大好的樣子,她就煩。
是豬嗎?什麽都跟吃山珍海味一樣。
身上颠簸了大半天,灰塵滿身,黏膩難受,伸手一抖,竟然還能抖出小半碗的黃沙。
煩躁又增加了一層。
她嫌棄地瞥了對面還在吃的男人一眼,起身去問主人,“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阿婆帶她去。
一間非常小的隔間,砌着幾塊磚,棚頂上蓋着幾垛幹草,垂着一塊灰色的布,跟着夜風晃着。
周莞頓了好一會,掀開布簾看了眼,裏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凳子,上面放着粗糙的草紙。
她問:“沒有熱水器嗎?”
阿婆搖搖頭:“沒有。”
周莞還在發愣,魏坤吃完飯溜達過來,就聽見她異想天開的問題。讓阿婆回去,他倚着門框:“大小姐,這什麽地方啊你不想想,是不是還想來個浴缸泡個澡?”
周莞微微擰眉:“那他們就不洗澡?”
“洗啊。”魏坤簡直了,這還真是個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那種,“有錢人泡澡,普通人用用熱水器,窮人麽,也有窮人的方式。”
魏坤領着她出來,指着旁邊一個黑黝黝的竈臺,“喏,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周莞盯着那個半人高、裹着一層黑漆漆的黑油的竈臺,好半天沒出聲。
魏坤狐疑地打量她:“你不會看不懂吧?”
周莞目光冷淡:“誰不懂。”
“那就好。”魏坤咧嘴笑,他指着天井的壓水泵,“水在那兒。自己壓,想要多少要多少;然後自己燒,想怎麽洗怎麽洗。”
院子裏立着個光禿禿的壓水泵,角落裏的黃狗搖着尾巴在旁邊轉。
周莞沉默了。
魏坤拍拍手,然後說:“我們窮人就不用每天洗,你忙着,我先回去休息了。”
說完,轉身要走,沒走兩步,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拽着他的衣服。
“你等下。”
粗黑的眉毛挑了挑,魏坤假意不懂:“還有什麽事?我得休息了,明天還得早起,怕精神不夠。”
周莞抿着唇,好半天,才出聲:“我不會弄,你幫我。”
像是極罕見的事一樣,魏坤折返,走近一點,用身高壓着人,高眉骨下的眼睛透着壞:“你說什麽?幫你什麽?”
周莞擡眼,拿眼角觑他。
魏坤舔了舔牙,笑得眼尾紋都擠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
周莞臉色很平靜,緩緩道:“五百。”
魏坤收了笑:“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一千。”
“……”
“三千。”
“成交!”
周莞嗤笑了聲:“乖,去吧。”
說得正氣凜然,語氣堅決,最後還不是乖乖給人使喚。
魏坤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命,錢就是自己的命,認命呗,誰叫他愛錢。
他壓了好幾桶水,手臂用力,肌肉繃起,一手一桶拎小隔間外面,好在這裏地下水也不缺,備好,又轉身去劈柴。
付了錢,周莞極大地行使了自己的權力,全程冷眼旁觀,差一點就頤指氣使。
“柴火弄多一點,我要洗兩桶。”
“……”
“燒得熱一點,我怕冷。”
“……”
“那……”
魏坤甩着斧頭,回頭瞪她:“你就不能安靜點?”
周莞嘴角噙着笑:“為什麽要呢?”
魏坤:“……”
這女人!以後怕不是誰娶了誰倒黴,得當祖宗供着,誰受得了啊。
他繃着勁,就着月色,拎着斧頭埋頭幹活,順道把老婦這下一周的用量都劈好。
月色朦胧,牆邊做事的男人安靜認真,弓着背,繃着勁,側臉輪廓冷硬銳利,嘴唇緊抿,就着淡淡的光,竟有種無端的迷人。
揚手下劈,速度規律快速,一塊接一塊,很快旁邊堆了好幾堆。
周莞這麽看着,等魏坤完事起身,她才猛地回神。
手指在空氣中無抓了抓,剛才的樣子,是入相的好時機,可她竟然忘了拍下來。
她微微擰眉,有點懊惱。
劈好柴,接下來就是點火燒水,魏坤紮了幾小捆甘草,蹲在黑漆漆的竈臺邊,塞進去,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湊近要點燃。
一陣風過,火搖搖晃晃兩下,滅了。
一道陰影罩下。
魏坤轉頭,周莞站在旁邊,眼角從竈臺掃過:“就用這個燒?”
他伸手在草堆上扒拉了兩下,找出舊報紙,“不然呢?”他覺得挺好笑,這個時候,像是才發覺兩個人的區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眼前這人,怕是含着金湯匙出生,別說見過,怕是連聽都沒聽說。
他忽然就覺得挺正常的,有錢人麽,不就這樣。
魏坤捏着幹燥的指,湊近去,唰一下打火,一串火苗蹿出,瞬間吞噬整張紙,他彈進去,火苗慢慢覆蓋在幹草上。
“沒見過吧?是不是覺得好玩?”他撿了幾根樹枝是塞進去。
周莞卻搖搖頭:“我用過。”
魏坤打量:“看不出來啊。”
應該是用過的,因為她覺得很熟悉,周莞盯着迅速變大的火舌,映得臉龐紅紅,說:“我小時候,住過這。”
這下魏坤是真實驚訝了:“你在這住過啊?”
周莞點頭。
“真看不出來。”魏坤打量人,“後面呢?離開了?”
“嗯,大概五歲的時候。”
魏坤轉頭看她,小臉被照得紅通通的,長睫毛顫着。“也是,你這樣的大小姐,受不了吧。”
察覺視線,周莞擡眸,兩人目光無聲交流了片刻。
魏坤收回視線,又挑了幾根粗一點的柴丢進去:“那現在……你這是回來回溫童年?”
周莞眯眼,語氣不善:“我是來找人。”
“哈哈,忘了忘了。”魏坤随口問,“找誰?親人?不是照片那位吧?”
“我妹妹。”周莞說。
魏坤詫異了:“你妹?你們這是……走丢了?”
周莞垂下眼:“算是吧。”
魏坤也沒有多問,拿棍子進竈裏面撥弄了兩下,厚厚的灰簌簌下掉,他挑了兩片薄木塊,塞進去的時候,停了下,問:“你……要試試嗎?”
周莞站起身,絲毫不敢興趣:“免了,你趕緊燒。”
魏坤:“……”
日,虧他還怕她觸景生情!
魏坤燒了滿滿兩大竈,熱水煙霧缭繞,火氣騰騰。
周莞拿了衣服進去那小隔間,薄薄的門簾不僅不擋風,還不擋人。她盯着那一掀就開的簾子看,片刻,走出去,叫住人:“喂。”
魏坤還在不滿:“叫什麽,我沒名字嗎?頭天見面就自我介紹了吧。”
周莞不知他又在發什麽神經,“你幫我看一下。”
魏坤看看她,又看看那門簾,眼睛眯了眯:“給你看門啊?你當我什麽呢?”
周莞懶得多說:“快點,別浪費時間。”說完,轉身蓋上簾子。
外頭人還在嚷:“你就不怕我偷看?”
周莞沒應聲,片刻,淅瀝水聲響起。
魏坤原地站着,繃着臉,無話可說。
一道薄門簾,偶爾停頓的水聲,熱氣透着沒遮嚴實的縫隙漏出來,缥缈上升,然後散在微涼的空氣中。
昏黃的燈光,落在地上的人影,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香氣。
魏坤本來靠在旁邊的牆上,但這距離似乎太近。他覺得鼻子有點癢,好像對這人的香水過敏,否則怎麽一聞到就不舒服。
揉了揉鼻子,他往外走遠了點,坐在冒着嫩芽的樹幹下,松了一大口氣。
這裏好,離得遠,不會看着煩。
跟院子裏栓在角落的黃狗對視,順道扔塊小石子過去,半天,眼神不由自主地又往那地方移……
“魏坤。”
他猛地僵了下,身體不動。
“魏坤。”周莞在喊人。
渾身緊繃的肌肉松懈下來,他有點不耐,又有點心虛,高着聲調喊:“幹什麽?”
“我忘記拿毛巾,你幫我拿一下,屋子,我的包裏。”
多事!魏坤想,卻神差鬼使的,沒有出口嘲諷,乖乖地進屋子給她拿。
小小的背包,東西不多,卻扔了一床。繡着大紅牡丹的棉襖,上面丢着亂七八糟的衣服,淡藍、墨綠、黑白……透着熟悉的香氣。
魏坤愣了好幾秒,沒人,卻咳了聲,快速地在衣服堆裏翻到毛巾,一眼都沒多看,出門捏着給人送去。
“趕緊拿走。”魏坤離那門簾遠遠的,側着身,一邊遞手,一邊抱怨,“你說你事兒怎麽這麽多……”
一只白皙纖瘦的手從簾子裏伸出來,在空氣裏抓了抓,魏坤遞過去,接過的時候,不經意擦了下他的手背。
“謝謝。”
裏頭的聲音說,然後,又是水聲響起。
魏坤原地站了兩秒,轉身走開,這回跑得更遠。
……
周莞稍稍沖了下,從隔間出來的時候,找了好一通,才在院子角落裏,看到靠牆站着正逗弄狗的人。
眼角一掠,魏坤看見她,遠遠的,說:“洗好了?”
周莞:“你跑那麽遠幹什麽?”
魏坤沒吭聲。
周莞拿着衣服,說:“我給你留了一點熱水,你去洗把臉吧,灰頭土臉的,醜死了。”
他簡直無話可說,沒好氣看過去。
洗過澡,渾身舒暢不少,身上還帶着水汽,臉上的妝卸掉了,一張素淨偏白的臉龐露出來,她的眼尾有點下垂,眼睛半眯着,薄薄的唇,一點都不盛氣淩人。
看着,挺不一樣的。
魏坤是第一次見沒化妝的樣子,下意識多看了兩秒:“你……”
周莞卻扭開臉,不像讓人看見她素顏的樣子:“閉嘴,水在裏面。”
說完,轉身走了。
魏坤頓了片刻,掀開門簾進去。
小隔間不大,挺幹淨,東西收得很整齊,剩下的半桶水,用臉龐蓋着。明明沒什麽痕跡,他卻無端覺得臉上燥意上湧。
腦海裏浮現出方才那纖細得幾乎一握就滿的脖頸,那下垂的眼睛……
魏坤慌不擇路撤出來,耳朵一片通紅。
這他媽叫什麽事兒,夜黑風高,孤男寡女、濕漉漉的小隔間、剛洗過澡的蒸騰水汽……不能怪他亂想吧。
最後那半桶水也沒用上,放着涼掉了。
周莞倒不知道某人糾結了大半宿,她沒想那麽多,不過她也沒怎麽睡着。
可能是換了睡覺的地方,不習慣,硬邦邦的床板也難受,還有散發着淡淡樸味的老棉被……讓她翻來覆去好半晌都沒能入睡。
她知道這已經是目前能有的最好環境,可不舒服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在床上又翻了次身,她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快1點。
在小村子裏,這個時間已經算得半夜,不像在城市,這個點還霓虹高照。翻得久了,睡前那杯水又讓她想上廁所。
周莞煩躁得很,卻不去想,越難受,最後無法,只能起床。披了件衣服,打着手電筒,盡量不出聲音,摸黑出門上廁所。
老木門吱呀一聲,在安靜的夜裏有位明顯,隔壁的房間發出低沉的鼾聲。
周莞擰眉,有點不爽,對方能睡這麽熟。
輕手輕腳出門,夜風撲面而來,驟降的溫度,讓她雞皮疙瘩瞬間冒出來。裹緊外套,她大概辨認了一下廁所的位置,打着手機摸黑過去。
洗澡的地方和上廁所的是分開的,廁所更遠些,在另一頭,周莞趿拉着拖鞋,經過黃狗屋子的時候,那狗嗚嗚叫了一小聲。
尋到地方,扣上木門,周莞忍受住不是那麽好聞的味道,迅速解決。
折返回去的時候,走到半路,睡着的黃狗突然劇烈吠叫起來。
周莞吓一跳,手機照過去,叱喝:“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