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蔣從東的地盤在秋鳴寨,距離川水半個小時路程的地方。同樣是修建在叢山峻嶺中的集聚地,周圍是遮天蔽日的樹木,墨綠烏蒙的山脈,鐵索吊橋,湍急江水,山路曲折。
清晨,露水深重,車子開不進去,停在外面大路上,兩人徒步進去,衣服都沾濕了一大片。路人偶有零星行人路過,路上濕漉漉的,似乎剛下過一場山雨。
蔣濤中途來過電話,說已經告訴了蔣從東他們會去找人,越朝着寨子靠近,心裏越是茫然起來。
周莞無意識捏了捏手指。
身後人沒說話,默默地跟着。
昨天就那麽突然說開了,饒是周莞,也有些反應不能。
她只是詐一詐人,沒想到真詐出了答案。
魏坤臉色有點差臭,那女人聽他說完,半點反應都沒有,只是“哦”了一聲,就讓他先吃飯。
吃完了,又說要睡覺,半點回應都沒有。
“魏坤,你走快點。”
“哦。”
他慢吞吞跟上去。
周莞瞟了他一眼。
終于,在爬過一道長坡,看見了修築在半山腰的秋鳴寨。說是寨子,其實是幾十戶人家聚集而成,矮小的平房挨擠着,栅欄裏面圍着各種家禽。
問了蔣從東是哪間房,周莞踩着微濕的路面,爬上臺階。
小小的院落,圍欄裏面養着好些家禽,一個穿着黑色長褂的男人,側着身,正拿着飼料盆在喂養,嘴裏一個勁兒地喊着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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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莞站定,把人背影看了許久,才出聲:“你好。”
對方轉過身。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兩鬓微白,身材卻很高大結實,眉眼微兇,捏着飼料盆,視線在周莞臉上停留了一秒:“蔣濤說的人是你?”
魏坤點頭:“蔣哥有跟您打電話吧,我們是來找人的。”
蔣從東放下盆子,在旁邊的毛巾上擦了擦手,朝她過來,然後在她面前停下。
周莞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她眼神直直地盯着。
蔣從東聲音渾厚,問:“是你問的蔣從南?”
許久,周莞才點點頭。
蔣從東仔仔細細看着她,提步在前面帶路,“進去吧。”
房子裏沒有人,內堂靠窗的地方擺着張八仙桌,蔣從東燒看熱水,示意他們坐,“大老遠過來,累不累?”
周莞搖頭:“您認識蔣從南?”
蔣從東笑了下,眼角又好幾道皺紋,“先坐,不急。”
他讓周莞坐下,打開茶具,拿開水燙洗,抓過山茶進去,倒上開水。他動作張弛有度,不急不緩,将茶水倒出,又浸了一杯。
慢悠悠的動作,讓周莞緊張了一路的情緒也不自覺平靜下來。
蔣從東一人倒了一杯,這才開口:“蔣從南,是我弟弟,你找他做什麽?”
周莞張了張嘴:“你是他哥。”
蔣從東點頭:“不過我弟弟已經不在了,你找他,有什麽事?”
明明是已經知道的事,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卻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是難過,這麽多年,她早就不知道何為難過,是一種空落落感,好像缺失某樣東西一樣。
周莞覺得有些難以出口,明明是至親的人,卻好像在問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想知道,他還有別的親人嗎?”
“你是指什麽?”
“家人,子女。”
蔣從東嘆了口氣,“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當時他是有個妻子,但我與他們聯系不多,現在已經不知道行蹤了。”
周莞捏緊了茶杯,嘴唇抿得死緊:“你不是他哥哥?”
蔣從東恍了恍:“他職業原因,我們并不常聯系。”
“他是做什麽的?”
蔣從東看她:“你是什麽人?”
周莞盯着他,好半天,才出聲:“我、我是……周思玫的女兒。”
“啪嗒”一聲,杯蓋輕輕砸在杯沿上,蔣從東以為自己老糊塗了聽岔,“你說什麽?”
“周思玫,”周莞定定地看着他,“我是周思玫的女兒。”
“那……”
“蔣從南,是我父親。”周莞冷靜道。
蔣從東難以置信,“你是……你是她女兒?”
周莞捏緊了手指。
蔣從東靠在椅背上,一臉震驚,他又把周莞仔仔細細看了又看,呢喃道:“你跟他一點都不像,跟周思玫也一點都不像。”
他眼神微微放空,像是記起了久遠的當年,那些漸漸要模糊的記憶,因為周莞的出現,稍稍清晰了點。
當年他跟蔣從南并不在一塊,蔣從南只帶周思玫來見過他一次,當時川水交通不便,他也只是去過那麽幾次而已。
而後事情變幻莫測,等他想要找那對母女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
“你來找你父親?”蔣從東悲從心來,“他走得太快了,沒想到,你已經長了這麽大。”
大約是太過久遠,記憶已經模糊,她早就猜到應該已經離世,可真正聽到的時候,也只是微微刺了刺,并不如何難受。
她不知道該怪自己冷情,還是該怪時間太長。
蔣從東唏噓半晌,問:“你母親還好?”
“年前離世了。”周莞說,她很平靜。
蔣從東終于還是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你母親要離開,如今地下,就讓他們兩人自己去說吧。”
周莞覺得茫然。
她知道,知道當年周思玫為什麽離開。因為她不止一次在她耳邊說,說她丈夫如何負心,說他如何抛棄他們。
一遍一遍,從她四五歲開始,時不時就能聽到周思玫的埋怨,她抱着周莞,說每日如何等待,說答應好了要接她們母女去見家長,會帶她們去見朋友,會給他們一個家……
可最後,他扔下他們母女,在空洞狹窄的舊房子,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微微出神,看着眼前杯子裏晃動的水波,聽完了這些事情,她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是這樣嗎?就只是這樣嗎?
原來,她的過去,就只是這樣嗎?
她開始覺得,重新跟過去糾纏,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發怔間,桌下忽然伸過來一只手。
幹燥,溫熱,輕輕握住她。
遲緩的神經動了動,周莞動了動脖子,轉過去看人。
魏坤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指,指尖微疼,她擡起眼睛。
“你不是還有事問?”
周莞這才記起來,她來這裏,不是為了聽過去,而是為了找人。
蔣從東看過來:“還有什麽事?”
周莞坐直身體,收斂心神,問:“你知道我妹妹的的下落嗎?”
“誰?”
周莞臉色凝了凝:“我妹妹,當年,周思玫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個小孩。”
蔣從東震驚:“她還留下小孩?她沒把你們都帶走?留給誰了?”
周莞盯着他:“你不知道?”
蔣從東猛搖頭:“我不知道,她還懷了第二胎?那怎麽還丢下孩子走?你母親……真是……”
他想指責太過狠心,卻又自知沒道理開口,畢竟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他并不知道原由。只能嘆一聲老天捉弄,可憐那麽小的孩子。
周莞喃喃道:“這麽說,你不知道。”
蔣濤連連嘆氣:“作孽啊。”
期望又失望,周莞似乎已經沒有什麽感覺。
她坐在桌前,面前的茶水已經涼透,她像是不知道,拿出來一口喝下。
茶水苦澀,舌頭發麻。
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該做什麽。
蔣從東看她模樣,拍了拍肩膀,讓她別太過執着。事經多年,他還能見到弟弟的親生女兒,這份驚喜讓他消除了不少對周思玫的指責。
他去張羅飯菜,讓他們留下來吃飯,又上了樓去翻找東西,似乎要找出一兩件蔣從南當年的遺物給周莞,才能彌補這份缺失。
但周莞并不怎麽關心,或許是受周思玫經年累月的指責與怨懑,她對這個幾乎沒有記憶的父親,并沒有太多的感覺。
像是一個偶爾聽過名字的陌生人,有點熟悉,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房子裏很安靜,蔣從東的家人都因為兒媳分娩都不在,寬大的房子裏,顯得過分安靜。
周莞就那麽坐着,也不說話。
魏坤等了好半天,見人始終不吭聲,終于按捺不住叫她:“周莞。”
周莞掀起眼皮。
魏坤盯着她:“你還好?”
周莞又低下眼眸,聲音很淡:“嗯。”
這些往事,對他來說,并沒有太大真實感,他只在乎周莞的感覺。
“找不到就算了。”魏坤盯着人。
周莞沒動。
“這不是你的原因。”
她還是沒說話。
魏坤站起來,寬大溫厚的手掌摸上她的頭:“別亂想,聽見沒有。”
“我知道。”她只是覺得有些累,腦袋靠過去,枕着他的胸膛歇息。透着T恤,感受這他溫熱的皮膚,和鼓動的心跳。
周莞問:“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魏坤說:“猜的。”
她笑了聲,笑聲卻有些勉強,片刻,她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魏坤還沒說什麽。
周莞先道:“我沒事,我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魏坤點點頭:“好,我去看看蔣從東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一整天,周莞都心不在焉的,即使她面上掩飾得很好,卻能從她偶爾出神的眼睛裏,看出她思緒很複雜。蔣從東翻出了幾本蔣從南留下來的日記本,很老舊了,紙張發黴,字體都暈開了,幸虧蔣從東保存得當,才勉強能翻看不至于一碰就散。
魏坤跟蔣從東出去喂養家禽,給周莞一個安靜閱讀的時間。
她坐在門邊,就着并不太的天光,看着褐黃色的紙張裏那些時光久遠的文字。
今天的天氣似乎一直都不太好,晨起就下雨,這會兒天陰沉沉的,似乎有暴雨将至。
兩個本子,與其說是日記本,不如說是用來練字的字帖,裏面都是斷斷續續的文章,各種風格,偶爾才能看見一點與之無關的心情記錄。
【3.7 晴,今天鍛煉的時候,發現力量又增了點,不錯,力量訓練有效果。以後掀窗戶輕松不少了。】【4.2 陰,這幾天天氣真他媽煩人,灰蒙蒙的,不舒服。】【4.8 晴,什麽時候才能結束。】【5.18,遇到一個女孩子,很好看……】【5.29,想結束,想放棄,有時候心裏有蹦出一兩個陰暗的想法,真是,配不上身上這身衣服。】……
【我怕後悔,但又怕我不後悔。我愛小玫,但是我不能,現在的我沒資格談什麽未來,我只要看着她就好了,看着她的笑容,我才覺得有希望。】【小陳說,女孩子都喜歡花,摘了好些野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看她不像是安城的人,不知道為什麽會來這兒。不過能跟她相遇真好。】周莞翻完了一本書,才在亂七八糟的記錄中看到跟周思玫有關的一兩文字,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這一條文字,并不能代表什麽,哪一個陷在愛情中的男人不會海誓山盟,分開的時候,才顯得當初的誓言異常可笑。
周莞把筆記本放下,走了出去。
天黑下來了,似乎要下雨,才四點,就灰蒙蒙的,仿佛要入夜,陽光被雲層遮得嚴嚴實實,不見一點光亮。
這樣壓抑的天氣,讓周莞的情緒沒有得到緩解,看完那兩本日記,她覺得腦子更混亂。
她走出去,山風很涼,吹得很舒服。
周莞坐在屋子旁邊的石頭上,不多時,臉上微濕,似乎要開始下雨。
可她沒動,她懶得動。
她眼神有些空。
想起之前,那些漆黑的夜裏、周思玫看她的眼神、她在後悔帶走的人是她……
周莞就覺得腦子漲疼。
她緊緊捏着手指,正出神間,有個小孩朝她跑來,七八歲的樣子,穿着綠色的雨衣,停在她面前:“姐姐,你在找人嗎?”
周莞懵懵的,眼神有些失焦:“你是誰?”
“有人讓我告訴你,他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裏。”
周莞倏地站起來:“什麽?”
小孩轉身跑,“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周莞忙追過去:“你等下,誰讓你來說的?”
小孩跑得很快,,穿着綠色的雨衣,身影在樹木間一閃就不見,周莞只能加快腳步跟上去。
“你等一下!”
浸過雨的山路泥濘難走,又曲折彎曲,周莞追了好一段路,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昏沉的思緒這會兒被雨水一澆,終于醒過來,方才跟着人就走的自己,跟被下了降頭一樣。
雨勢漸大,她沒帶傘,身上開始蒙濕,發冷。
“喂!”她喊住前面小孩。
沒停,小孩跑得很快,跑動的時候在路上跌了下,他拍拍手又站起來繼續跑。山路崎岖難走,周莞本想離開,卻又擔心小孩出事,掏出手機給魏坤打了個電話,忙音在雨中響起,沒接。
小孩跑得很快,她咬咬牙,只好跟了過去。
**
魏坤跟蔣從東在說話,手機擱在桌面上,嗚嗚震動了幾下,沒有發現。
蔣從東仍是難以接受,嘆氣道:“我真沒想到,她母親那麽狠心,都是女兒,要走就都帶走,怎麽能丢下一個……”
魏坤抓着鋤頭,在路面上刨了個坑,埋頭松土,不置一言。
蔣從東又叨念許久,又是嘆氣,又是唏噓,最後才看向他,問:“你跟周丫頭,是什麽關系?”
他這才愣了下,手指搓了搓,“怎麽這麽問?”
蔣從東把人上下打量了眼:“別以為我年紀大,我都看得明白。”
魏坤笑了聲,覺得這老頭挺好玩的,扔了鋤頭,拍拍手:“沒什麽關系。”
他說,轉身去找水喝,笑了聲:“至少現在還沒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