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哭夠了, 總是要說正事的。
蕭淑雲抹幹了淚, 又給林嬌也擦幹了淚, 輕輕掬着林嬌的臉,柔聲問她:“嫂子不走不行,可嫂子也帶不走你——”
只剛說到這兒, 林嬌的眼淚就又流出來了,眼見着似有崩潰之勢, 蕭淑雲壓低了嗓子, 稍顯嚴肅道:“你若是再哭, 以後咱們就真的見不得面了。”
林嬌忙忍住淚意,扁着嘴巴, 哽咽道:“那,那嬌嬌不哭,嫂嫂,嫂嫂會帶嬌嬌走嗎?”
蕭淑雲難過死了, 可她還是忍着難受,柔聲說道:“雖然嫂嫂帶不走嬌嬌,可嫂子有個法子,只要嬌嬌願意, 咱們以後就能時常見面。”
林嬌到底也是七八歲的孩子了, 曉得此時再任性,也不過是叫嫂子為難傷心, 雖然眼淚還是忍不住掉落了下來,可她還是嗚咽道:“好, 只要以後還能見到嫂嫂,嬌嬌願意聽嫂嫂的話。”
蕭淑雲沒忍住,也跟着落起淚來,将林嬌摟在懷裏,撫着她柔軟的發,心裏難受得要死。
等着蕭明山和孔轍将嫁妝清點完畢,又在镖行找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将嫁妝裝了車,就轉身來了院子裏,尋蕭淑雲。
蕭淑雲正和菊英說話:“……只要你肯,我說話算數,不但給你一筆銀子,你哥哥娶媳婦不是沒銀子嗎?我另外再給你一筆銀子,你看如何?”
菊英聽罷,二話沒說,便跪在地上磕了頭:“菊英願意。”
蕭淑雲便笑了,轉眼看向綠莺。
綠莺便從荷包裏拿出了一包銀子來:“喏,這個先給你,作為定金,事成之後,餘下的一并給你。”
蕭明山敲了敲窗子,喊道:“姐姐,該走了。”
林嬌一聽,登時在後頭抱住了蕭淑雲,臉挨着她的背,哭得死去活來的。
蕭淑雲面露痛楚,兩只手緊緊握住了林嬌的手,輕輕掰開,轉過身去,将林嬌緊緊抱在了懷裏:“你要記得好好吃藥治病,過了幾日,等我那裏安頓好了,就回來看你。”
孔轍和蕭明山立在外頭,聽裏面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一疊聲的叫着嫂嫂,嗓子都叫啞了,不覺相視一看,都重重嘆了口氣。倒是不曾想到,這蛇窩兒一般的林家後宅裏,倒是有個這麽叫人心疼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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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蕭淑雲就從屋中匆匆走了出來,拿着絹子不住的拭淚,見得蕭明山和孔轍,勉強勾勾唇笑了一下,就腳不停歇徑直往院子外頭疾步走去。
屋子裏,菊英将林嬌牢牢抱在懷裏,林嬌哭得歇斯底裏,死命地掙紮着,卻是病體孱弱,根本掙脫不得。她拼命伸長了脖子,卻見得窗子外頭,嫂子的身影越行越遠,最後,終于消失不見了。
二門處,七八輛馬車上摞起來的箱籠,就是蕭淑雲以後要安身立命的全部家當了。可此時,她卻是無心去看,直奔着馬車而去,踩着腳蹬便上了馬車。綠莺随後,正要撩簾子,忽聽得一聲:“奶奶!”
綠莺朝那人一看,轉過頭隔着簾子道:“娘子,是長生。”
蕭淑雲甫一進馬車,就伏在了車壁上,絹子捂着嘴,淚水淌個不停。她耳邊盡都是林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的心,都要跟着一起碎了。
她多麽的想掉過頭轉身回去,将她的嬌嬌抱在懷裏,好生安慰,可沒法子,這一步她是必須要走的,這個心,她也是必須要狠的。
可惜事出倉促,她原本以為,等她和離前,就能将林嬌的事情安排妥當,現在,只能等着大太太和菊英的信兒了。
好在,大太太是個好人,也是個有諾必應的人,她既是答應了自己,就一定不會食言的。她如今只渴求,事情能夠順順利利,又能夠快些辦成。
正是悲痛難忍之時,忽聽見綠莺說長生等在外頭,蕭淑雲紅着眼用力地大喘了幾口氣兒,待得緩勻了氣息,才慢慢憋回了淚,又拿絹子擦了擦臉皮,慢慢說道:“将他叫進來。”
綠莺不曾多想,便去叫了長生來,可長生卻是略有遲疑。
這麽光明正大的去馬車上,這不是明擺着要告訴林家所有人,他和這位将要大歸的奶奶有幹系嗎?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既然喊了那一聲,就已然不能回頭了。長安目光一定,便走了上前,上了馬車。
總是他如今的日子已經難過到了極點,若是沒有了奶奶,只怕他老娘那富貴病,一個月都撐不下去。
蕭淑雲觑了一眼跪在腳邊兒的長生,淡淡道:“你倒是個明白人兒,便瞧着你破釜沉舟的忠心,我便教教你,如何才能從林家脫得身去。”
等着長安終于從馬車上下來,綠莺睨了長生一眼,便踩着腳蹬鑽進了馬車。
蕭明山見得那邊兒事了,就往馬上一跨,擺擺手,車隊便開始行動了。
馬車辘辘,蕭淑雲心裏惦記着林嬌,形容瞧起來就有些萎靡不快,時不時還要落下幾滴淚。
綠莺知道她難過什麽,心中想起林嬌,也是一陣黯然神傷,又忙打起精神,上前小心安慰不提。
朝和縣和嵩陽城之間,旱路連着水路,便是快馬加鞭,也要三天三夜。從林家出發時,卻是午時,蕭明山在朝和縣城裏買了些幹糧,衆人路上吃了,便一直等着夜裏的時候,才停下腳步,将人馬安頓在了一家極是富麗的客棧裏。
蕭淑雲扶着綠莺下了馬車,見得蕭明山大步走來,便問道:“這裏何處?”
蕭明山回道:“已經到了和安縣了。”又觑見蕭淑雲面露疲憊,殷切道:“姐姐先行去樓上小坐,一會兒熱湯就叫人送了上去,姐姐沐浴更衣後,再用些素淡小菜,就早些安歇吧!等明兒個兒一早,咱們還要趕路呢!”
蕭淑雲也着實累得不行,點點頭,就要往裏面走。行至門口,就瞧見孔轍立在不遠處,身子隐在暗影裏,走近了,才發現他正在瞧着自己。
雖然小時候蕭淑雲不待見他,可如今這位卻是待自己有恩,于是停下腳步,福了福,說道:“二公子大安。”
孔轍遠遠的看着那人身姿楚楚,步行搖曳,等着逼近了來,幽然冷香,恍似夏日清荷,誘得他一時間竟有些魂不守舍,聽到了她同自己道福,忙抱拳回禮:“蕭娘子客氣了。”
時隔八年,蕭淑雲見得孔轍不但改了小時候的刁滑可惡,變得彬彬有禮,便連身形,也高大威猛了許多,瞧着倒成了真正的男子漢。想起往事如雲,不覺生出了一些感慨來,笑道:“你倒是變了許多。”
難得她竟願意和自己多說話,孔轍簡直就是受寵若驚,勉強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聲調溫潤,行動倜傥,笑答:“虛長了這麽多年,自然還是要有些長進的。”
然而話一出口,孔轍卻忽覺不妥當,他這麽說,倒好似,人家一定是贊美自己有長進的,豈非太過張狂?
孔轍心知蕭淑雲素來厭惡張狂之輩,頓時心慌意亂起來,眼珠子一轉,忙又續了一句:“卻也不知道,蕭娘子認為,在下是變得好了,還是變得壞了?”
卻是這一句畫蛇添足,頓叫蕭淑雲失笑。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家夥,還是改不得貧嘴的毛病。搖搖頭,蕭淑雲決定,不搭理他了。
見得心上人只抿唇淺笑搖了搖頭,并沒有回答他,便扶着丫頭走了,孔轍有心叫住她,問問她究竟什麽意思,卻又猶疑不決,怕得話太多,再惹了她厭煩。
正是望着佳人的背影踟蹰糾結,肩頭上卻被人狠狠砸了一拳,疼得孔轍登時驚呼一聲,呲牙咧嘴地按着肩膀頭子轉過身,見得是蕭明山,不由得大怒:“你做甚?為何無緣無故打我?”
蕭明山本是板着臉,臉色鐵青,忽而唇角一勾,冷笑道:“我告訴你,少打我姐的主意,不然好朋友沒得做,我揍你個滿身開紅花兒!”
孔轍自知他那點小心思,是瞞不過蕭明山的,遂也不遮遮掩掩,将肩膀使勁兒揉了兩下,不高興道:“她未嫁,我未娶,為何我不能動心思。”
蕭明山登時惱了,一個拳頭打了過去,被孔轍手腳靈活的接住,不解道:“你為何發怒?難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姐嗎?”
見得孔轍口無遮攔胡言亂語,蕭明山更惱了,用力收回了拳頭,就沖着孔轍的臉狠狠砸了過去。
孔轍自不會站着挨打不還手,兩個人你一拳我一腳,便在人家客棧的門前頭,打了起來。
押镖的壯漢們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一面笑嘻嘻看着,一面兒還起哄。
倒是客棧老板急了,老板娘親自迎了出來,一旁甩着帕子,嬌滴滴道:“哎呦喂,我的兩位爺啊,咱們這可是開門兒做生意的地方,好歹賞個臉兒,咱們停了可好?”
孔轍是被動還手的,他心裏壓根就不想打,要知道這位有可能就是他未來的小舅子,打壞了打傷了,可是得罪不起的。
一拳握住了蕭明山砸來的拳頭,一手又勾住他的另一只胳膊,孔轍笑眯眯道:“山哥兒哎,咱們比劃過多少次,次次你都是輸,何苦來着,這麽大庭廣衆的,丢了人也不好看。”
說得蕭明山愈發羞惱成怒,這家夥,打他姐的歪主意,還來譏笑他,真是氣煞他也!于是兩臂一用力,震開了孔轍的桎梏,便又揮動着拳頭,打了過去。
那老板娘見得勸不住,立時又大呼小叫起來。
蕭淑雲本是預備着解衣沐浴,綠莺卻是聽得外頭有動靜,便開了半扇門,探出頭去張望,一眼便瞧見那門口兒打架的兩個人,正是她家二少爺,和那孔家的二少爺,忙閉上門,轉過身大呼小叫起來:“了不得了,兩位少爺又打在了一處。”
小時候,孔轍和蕭明山每每見得面,必定是要切磋一番的。才開始,兩個臭屁孩兒互不服氣,就是摟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你一拳我一腳的毫無章法。再後來,都請了武師教導,就是正經的切磋比武了。
已是這麽些年過去了,再想起這些事,蕭淑雲難免生出往事匆匆的感慨來,笑了笑,并不準備去管。
綠莺急道:“奶奶,哦不,娘子不管管嗎?他們就在人家客棧的門口打架,那老板娘勸也勸不住,急得不行呢!”
這倒不能不管了,蕭淑雲将剛剛解開的兩粒扣子重新扣上,轉身走過去,推門一看,那二人果然又一起犯渾了。
立在二樓上,蕭淑雲命綠莺跑下樓去,叫停了那二人。
這麽一來,倒叫孔轍和蕭明山,也一時間感慨良多。憶往昔,他們也是打得難舍難分,勸架的,也是那個叫綠莺的丫頭。
老板娘見得二人終于不打了,雙手合十:“謝天謝地,可算是老天開眼了。”又和綠莺道謝:“還好姑娘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打成什麽樣呢!”
蕭明山倒是不好意思了,抱拳給那老板娘賠禮道歉,老板娘求得是和氣生財,既是不打了,那自然又是來者是客,笑眯眯說了不妨事,便轉過身搖曳生姿地進了裏面。
轉過身,蕭明山惡狠狠瞪了孔轍一眼,才去安排了镖行的人,将馬車停在了客棧的後院裏,又命镖行的人,徹夜不停的燃火看守,這才轉過身,往樓上去了。
孔轍和蕭明山一天一夜沒休息了,都是累得不行,又打了那麽一架,耗盡氣力,等着沐浴之後,身子就跟散了架一般,動也不想動。
原本孔轍還想着,等會去找蕭明山談談心,問問他,為何不同意他愛慕他姐的事情。可惜一沾了枕頭,直接就睡得昏天黑地了。等着醒的時候,已是天大明,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收拾一番,孔轍精神抖擻地開門出去,正想着去找蕭明山,一轉頭,就見蕭淑雲步履緩緩的從屋裏走了出來。
面帶疲倦,眼皮紅腫,孔轍立時斷定,她夜裏頭沒睡好,還哭了。情不自禁就走了上去,關心道:“可是床榻不舒服,休息得不好?”
蕭淑雲搖搖頭笑了:“不,不是,床榻很舒服,是我有擇鋪的毛病,新換了地方就睡不好。”
見得她避而不談,孔轍有些失望。然而很快的,他就又重燃了滿滿的幹勁兒,笑道:“如此,我去問老板娘要一床幹淨的床褥,到時候鋪在馬車裏頭,你也好累得時候休息。”
蕭淑雲感動于孔轍的細心,那馬車裏頭,只薄薄鋪了一層棉墊子,躺下硌得慌,若真是鋪了松軟的床褥,便是累了躺一下,也是好的。于是歡喜地笑了起來,蕭淑雲福了福:“有勞你費心了。”
孔轍因着那抹笑,還有那句謝,頓時又歡喜的心花怒放了。
從他再次見得她的面,又眼看着她嫁進的是什麽家庭,如今,更是看着她和離大歸,若是這回,他還把握不住機會,那麽這些年來,他心有不甘,一直不肯娶妻的日子,就都白過了。
看着樓梯上正拾階而下的窈窕身影,孔轍容光煥發,心情充滿了期待。幸好這次,她二十四,他二十一,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他們倆簡直就是,天作之合的姻緣。
一路上,蕭明山都不肯理會孔轍,對孔轍的頻頻示好視若不見。最後孔轍沒法子,幹脆趁着路上休息的時候,當着蕭淑雲的面,把蕭明山逼到了角落裏。
蕭明山氣急敗壞,又怕得姐姐看出了端倪,再過來詢問他們可是又鬧了矛盾,只好背過身去,呲牙咧嘴地問道:“你欲如何?”
若是以前,論武,論文,蕭明山都不及他,便連腦子,也不及他轉得快,雖是好夥伴,但隐有他是頭領的味道。可此時此刻,手下的小喽喽造反了,孔轍卻只能陪着笑:“好歹給個機會,你也得叫我明白,為什麽我就不行?”
朝自己比劃了一下,孔轍大言不慚道:“想我也算是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家世又好,為何你瞧我不上?”
若是旁人家的姑娘,他蕭明山只會覺得,任誰也配不上他這好友,可是如今卻是他姐,那麽,親疏有別,自然是他怎麽也配不上他姐姐了。
蕭明山繃着臉,滿眼的嫌棄:“你一表人才?長得好看能當飯吃嗎?我只聽說過,長得好的都是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再說,你能文能武又如何,我姐長得那麽好看,品行又好,就算是皇帝老子,也照配不誤。再者,你家世好?”
蕭明山撇撇嘴,一臉的苦大仇深:“就你如今兼祧兩房,還是三房親子的身份,哪家的姑娘嫁給你,明擺着就是去受罪的。你瞧那林家,一個婆婆就能惡毒到那模樣,你們家,禮法上兩個,血緣上一個,三個婆婆,便是長得三頭六臂,也是難應付的。”
見得孔轍唇瓣翕動,似要插話,蕭明山直接捏住了孔轍兩片嘴唇,臉上換了副形容,稍顯悲傷道:“我和你說,我姐在林家是受了大罪的,以後,只要我活着,還喘了一口氣,任誰,都不能欺負了我姐去。我還告訴你了,我不希望我姐再嫁了。萬一嫁得不好,又要傷一次筋骨。”
嘆了口氣,蕭明山收回手,看着若有所思的孔轍,面上浮出一抹淺笑,淡聲道:“我們是商門戶出身,不怕閑言碎語的,我都想好了,大不了,招個上門兒的女婿,有我看着,我姐才能過得舒心如意。至于你啊,我不管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打起了我姐的主意,若是你還惦記着咱們的兄弟情分,自此後,我姐便是你姐,咱們姐弟情深,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