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2
徐可若印象最深的是女兒第一次來月*經的情景。那時候陶家羨讀高一,某天晚上,陶烈鈞在醫院值班,徐可若結束一臺手術回家,已經快十點半了,她疲憊地揉着眉心,打開玄關燈,意外看到陶家羨正坐在沙發中央看電視,不由一怔,但她的意外只持續兩秒,很快笑了,走到女兒身邊坐下,摸着她紮着長長馬尾的頭頂,柔聲問:“家羨,在看什麽好看的節目?”
陶家羨側頭看着母親,眼神閃過一瞬的羞澀,但并無躲閃:“媽媽,我今天上午來月*經了,弄髒了褲子......”
徐可若的手一頓,不是因為女兒初潮帶來的震撼,而是她說到這事時的冷靜,全無其他女孩子束手無策的窘迫。她捉住女兒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肚子疼嗎?”
陶家羨搖頭,仍是鎮定地說:“不疼,就是有一點點怪異,我怕您洗衣服看到血跡會吓到,所以告訴您一聲。”
不知怎的,這幅小大人的樣子竟然逗笑了徐可若,她拍拍掌心上的手,輕輕笑着:“不疼就好,要注意的地方需要我跟你講講嗎?”
陶家羨還是搖頭:“我都知道,我自己看過生理衛生書。除了這件事,我還想和您說一件事。”
“什麽事?”
“我打算周末把頭發剪了,我想留短發,長發要浪費時間打理,我想擠出更多的時間學習。”
“你舍得嗎?”徐可若摸着她的馬尾,問她。她不知道,一向視自己的頭發為珍寶的女兒為何突然會起這樣的心思,只當她是一時心血來潮,過兩天估計又是另一個想法。
可當周末,陶家羨真的頂着一頭男孩子氣的短發回到家,徐可若才隐約感到,她的女兒恐怕以後都不會再變回曾經那個總是笑眼彎彎的女孩子了,而且陶家羨的叛逆期即使稱不上“叛逆”,也好像過于漫長了些。
其實陶家羨并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轉變算叛逆,她沒有成長為問題少女,只是多了讓她困惑悵然的心事和……某個人而已,她需要的不是朋友,也不是父母的理解,她急需的只是沉下心來的思考,好讓自己能找到那些困擾她問題的合理答案。
陶家羨成績優秀,高考以高分被錄取到本地的H大。H大是全國著名高校,尤其以工科見長,文科稍微遜色一點,但在全國同專業中也是實力比較靠前的。
填志願的時候,她父母表示完全尊重她的想法,只稍微提了一點建議——希望她不要離家太遠,就讓她自己作主了。她略作考量,将H大外語學院的德語專業放在第一志願,并如願被錄取。至于為什麽選德語專業,她自己也說不清具體為了什麽,大概只是因為她對早就熟悉的東西厭煩了,單純想嘗試一個全新陌生的事物罷了。她不知道這樣做算不算對自己的一種叛逆,但至少家裏沒人覺得她的決定是錯誤的。于是她懷着一絲期待迎來自己的大學生活。
H大離她家不遠不近,和父母商量後,她選擇了住校,畢竟她不能總活在大人的羽翼之下,她得學會獨立,父母對她的想法照舊贊成,每到周末會雷打不動開車來學校接她回家住兩天。
四人間的宿舍,當然沒家裏舒适寬敞,但身處狹窄擁擠的空間,她莫名覺得放松,至少頭兩個月是這樣的。
同寝室的女孩子中,有一個是三班的,叫李恬恬,人長得高高瘦瘦,留着齊耳短發,為人性子偏冷淡了點,好在并不難相處。還有兩個人和她一樣,同是二班學生,住她斜對面床鋪的叫蘇雲,來自另一座一線城市,常常大笑,性格外向熱情。另一個住她對面床鋪的叫楊丹韻,來自外省一個小縣城,微胖,個子不高,厚厚的長發直垂腰際,待人不冷不熱,似乎對什麽事都不上心。
然而兩個多月以後,陶家羨發現,自己識人的本事差的不是一星半點,楊丹韻并不是對事不在意的人,相反的,她一旦對某件事上心了,會不依不饒到可怖的程度。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和陶家羨說話,時時有意無意地話中有話。
陶家羨百思不得其解,她自認從不亂說話,待人也算和氣,思前向後,想破腦袋也不懂楊丹韻對自己的敵意來自何處,她試着拉低身段和楊丹韻溝通,但楊丹韻并不領情,日子長了,她也懶得再浪費口舌,自讨無趣。不管楊丹韻以什麽理由挑她的刺,她只當沒聽見,左耳進右耳出,倒也不覺得心情受影響。
德語系女多男少,除了她,還有另一個叫潘莉的女孩子和她留給人的感覺一樣,做什麽事都是獨自一人。後來的日子,她常常想,她會和潘莉成為親密的朋友,大概是因為她們都是擁有自己的小世界并且坦然承受孤單的人,至于這樣的“承受”是享受還是不得不接受,她也從未弄明白過。
她已經忘記她們是從哪一天開始走近的,她只記得,當知道潘莉住她隔壁寝室,和她僅一牆之隔時,她才吃驚發現,自己居然從來沒在宿舍樓見到過她,或者說,她從來沒注意過除了自己宿舍外的其他女生。意識到這一點,她不免好笑,這樣對外界失去感知力算得上孤僻了。
再後來的日子,上課、吃飯、自習,潘莉都會叫上她,起初,陶家羨老大不自在,但架不住她一次次锲而不舍的邀約,慢慢也就習慣了,兩人于是順理成章地從形單影只變成了形影不離。相處後,陶家羨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潘莉,這個女孩子并不像她表現得那樣冷清高傲,而是熱情洋溢地時常讓人哭笑不得。
陶家羨也發現,潘莉似乎只對她露出真實樣子,一面對其他人,就會換上一幅冷淡面孔。但改變的不止潘莉,她自己身上也起了不少變化,常常和潘莉說話時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這種轉變,她并不排斥抗拒,甚至有點享受大笑時肆無忌憚的感覺。她甚至以為,沒有誰是熱愛孤單的,那些看起來把孤單當作個性标簽的人,也只不過是因為還沒找到能讓他的生活充滿微笑的人而已。
潘莉五官端正,頭發微帶一點天然卷,全部向後随意束成馬尾辮頂在後腦勺上,一對大眼睛尤其明亮動人,她最喜歡問陶家羨的一個問題是:“家羨,假如以後你有了男朋友,你還會和我這樣要好嗎?”
陶家羨會摟住她的胳膊,鄭重其事地說:“放心吧,不到不得不結婚的那一步,我是不會找男朋友的。”
“......真的?”潘莉挑眉,“你是不是以前談過戀愛?什麽叫不得不結婚?我怎麽感覺你好像對愛情沒一點憧憬,反倒心如死灰了似的。”
“我沒談過戀愛,也沒覺得自己有談戀愛的必要,我現在只想安然無恙度過四年大學生活,把該學到的東西學到,除此以外,再沒別的亂七八糟的想法。”
對于這個回答,潘莉顯然持懷疑态度:“別把話說這麽滿,離畢業還有三年多的時間,說不定哪一天你就對誰傾心了。”
陶家羨不怎麽在意地聳聳肩:“好吧,那咱們拭目以待好了。”
這天晚上,兩人在食堂吃了飯,早早去了階梯教室,準備上晚上的公共選修課。H大的大一和大二學生必須在前兩年內修滿一定的公選課學分,這些公選課涉及內容十分廣泛,涵蓋法律、文學、語言、心理學……任何專業的學生都可以自由選擇。陶家羨和潘莉這學期各自選了兩門課,電影欣賞課是兩人共同選上的課程,也是學校的熱門課程。
她們走進教室,徑直走進倒數第三排靠近窗戶的連排座椅,這排座椅有三個位置,潘莉靠牆坐在窗戶旁邊,陶家羨挨着她坐在中間位置,從書包裏拿出一本雜志,攤開在課桌上。
四月末的晚風涼意沁人,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挺有幾分冷意,潘莉合上窗戶,只留一條很窄的縫隙,回過頭來,陶家羨苦惱地皺眉望着她:“眼見大一都要結束了,我的小舌音到現在都發不出來,愁死我了。”
潘莉對她這個抱怨早習慣了,搖搖頭,忍着笑說:“看來你刷牙次數不夠,以後一天刷四次,早上一次,中午一次,晚飯後一次,睡覺前再一次,保證不出一個月就能練出來了。”
對于陶家羨的這點小遺憾,她也很不解,陶家羨在學習上算相當用功了,語法、單詞都記得很牢,唯獨這個小舌音,怎麽練都練不成。
身為當事人的陶家羨,就更加郁悶了,班上除了個別學生剛學發音就能自然發出r的音,其他學生就算當時不會,也能在堅持每天早上反複仰頭漱口十天半個月之後,順溜發出地道的r音,只有她一個人,用各種方法練習了無數遍,也只能勉強發一個摻着雜音的h音,在同是學習德語的同學面前,以假亂真都不夠格。
她還想再發發牢騷,突然聽到一道清冽溫和的嗓音在頭頂響起:“同學,你好,能不能把這個座位上的書包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