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1

陶家羨曾經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爺爺退休前是本地一所重點高中的校長,奶奶是小有名氣的一位嚴肅文學作家,她父母則是救死扶傷受人敬仰的外科醫生。

家裏所有長輩對她有求必應,尤其只有一個兒子的爺爺奶奶,對着唯一的孫女當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加上家境良好,在物質上更是從不虧待她。小時候,當她穿着夢幻的白紗裙和精致的真皮小皮鞋出現在幼兒園小朋友面前,就是衆多小女孩豔羨的對象。

最初接受到這些不加掩飾的羨慕目光,她會刻意自豪地挺起胸膛,毫不羞怩地接受周圍人的注目,仿佛自己是一只美麗的白天鵝,而那些只能貪婪地用眼神描摹她美麗裝扮的同齡女孩,卻是可憐的醜小鴨。

驕傲似乎是一種天性,哪怕再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孩,也照樣享受虛榮心帶來的幸福感。

但沒過多久,陶家羨發現,真正可憐的人其實是她自己,那種所謂的虛榮心在某些不可扭轉的局面下,脆弱地不堪一擊,一點就碎。

早年,她父親陶烈鈞和母親徐可若在外省一所著名的醫科大學相識、相知到相愛,一路順風順水,碩士一畢業領證結婚,隔一年便生下了她,對學醫同樣癡迷的兩人并不甘于蝸居在一家小醫院工作,即使為人父母,卻沒有一般夫妻為了家庭和孩子而放棄自己夢想的想法,于是在女兒剛過完五歲生日的第二天,相伴飛往美國,攻讀醫學博士。

對于這場突如其來的分離,陶家羨哭鬧過,可不論她怎麽挽留,父母最後還是咬牙離開了,将她交給爺爺奶奶照顧。爺爺奶奶理解自己的兒子和兒媳,支持他們在事業上的追求,也同樣心疼自己唯一的孫女,只得變着法子哄她開心,試圖彌補父母的離開帶給她的傷心。

過了一段時間,陶家羨果然不哭不鬧了,小小的她人生中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的确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好在爺爺奶奶百般寵愛她,爸媽偶爾也會抽空回來看她,日子久了,她逐漸接受自己“淪落”為“留守兒童”的事實,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她清醒地認識到,原來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靠眼淚博得。

這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世界不以自己的意志為中心,當然了,更現實的問題則是,每天放學,再也不會有爸爸媽媽來接她,其他同學也經常問她,為什麽來接她回家的總是爺爺奶奶,更有小孩子會快人快語:“陶家羨,你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你了?”

對于這些她自己都無法正視的問題,她曾面紅耳赤努力解釋過,但顯然無法說服只注意事物表面形式的小孩子,只會讓他們更加确定她不過是個靠撒謊維護面子的可憐蟲。久而久之,她不再多言,人也變得沉默許多,她依舊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卻無法令她找回從前的得意。

爺爺奶奶見往日常常笑呵呵的孫女突然之間對所有事情都失去熱情,回到家,除了看會兒心愛的動畫片,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乖乖看書學習,也不再像父母剛離開時那樣,吵着要見他們,更別說再爬進爺爺奶奶懷裏表達對爸媽的想念了。

兩位老人将她個性明顯的反轉看在眼裏,卻不知道是喜是憂,但凡認識陶家羨的人,無一不誇贊她乖巧伶俐,但作為長輩,他們還是希望她能有和同齡人一樣天真爛漫的笑容。

陶家羨的過分斯文一直持續到她進入小學那年。

這一年十月,爺爺奶奶家對門搬來了一家新鄰居,一對從外地來到本市投資創業的夫妻和一個剛上初二的兒子。因為事業繁忙,這對夫妻有時會請求陶家羨的爺爺奶奶關照一下兒子宋烨的晚飯,爺爺奶奶本就是熱心腸的人,再加上男孩和陶家羨類似的處境,對他便分外熱忱。一來二去,次數多了,陶家羨也就習慣了這個大哥哥的存在。

宋烨成績優異,面容俊秀,待人禮貌,比一般十五六歲的男孩都要懂事,很受陶家羨爺爺奶奶的喜歡,半年後,他基本包攬了陶家羨所有的作業輔導,每到周末,陶家羨就會自覺背上書包去對門,在宋烨身邊安靜學習,遇到不會的,宋烨總是極有耐心地給她講解。

對于這個大自己八歲的哥哥,陶家羨是喜歡的,因為他從來不會問她爸爸媽媽去哪裏了這個問題,跟她講話總是想辦法與她平視,完全把她放在一個和他平等的位置上相處,她覺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久違的尊重。

她甚至當着宋烨的面親口說過對他的喜歡。

某個明媚的春日午後,宋烨照例替她檢查語文作業,她寫了一個錯字,他也并不責怪她,伸手覆蓋住她握着鉛筆的右手,引着她,一筆一畫糾正過來。她看着他好看的側臉和長長的睫毛,聲音軟糯地說:“宋烨哥哥,我喜歡你。”

宋烨側頭看她,嘴角上揚,也微微笑了:“我也很喜歡你,家羨。”

她不太記得宋烨說這話時的眼神,但她清楚記得自己說出那句話時雀躍激動的心情,就好像她找回了某樣不小心遺落的本來就屬于她的東西。

生活在書香氣濃厚的家庭,又有宋烨對她的盡心輔導,她的學習成績可謂突飛猛進,在班級一直名列前茅,同學喜歡她,老師拿她作敦促其他學生學習的榜樣。她的臉上多了笑容,人又重新變得活潑開朗。爺爺奶奶見到孫女的改變,實在是欣喜萬分,對宋烨更是喜歡地不得了。

陶家羨九歲那年,陶烈鈞和徐可若拿到醫學博士文憑,回到國內,一齊被聘請到本市最好的醫院工作,一個在心胸外科,一個在腦外科。夫妻倆發現女兒竟成長地這般優秀,感慨欣慰之餘,越發感到歉疚這個懂事的孩子,但由于醫院工作異常忙碌,時常晚上都不能着家,他們并沒能分出比出國時更充裕的時間參與女兒的成長,陶家羨依然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對于父母的回國,陶家羨無疑是開心的,但是因為四年情感交流上的缺失,她差不多已經忘記如何在父母面前撒嬌,但這一點小小的遺憾并不妨礙那段日子成為她童年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被父母接回家的那一年,宋烨高中畢業,飛去英國讀大學。對于這次的別離,她依然傷感,但因為重獲父母的陪伴,她的難過并不深刻,只持續了幾天,就淡忘了。臉上的笑意和學習上的勤奮也沒有随着宋烨的離開而消失,短暫的失落感過去以後,她一如既往是大家眼中愛笑的乖巧女孩。

然而某一天,陶家父母突然發現步入青春期的女兒變得寡言少語,除了每周去爺爺奶奶家一次,再不時去書店轉轉,回到家基本閉門不出,不是整日待在卧室裏,就是在書房裏一待待幾個小時沒動靜。

徐可若每次擰開女兒的房門,看到地都是她腰背挺直坐在椅子上,微低頭伏案學習的模樣,只在偶爾某個時刻,會難得發覺她對着窗外發呆,兩眼空茫無神,輕輕喚一聲“家羨”,都能吓她一跳。

徐可若把好不容易捕捉到的一點異樣偷偷告訴丈夫,陶烈鈞也十分納悶,甚至暗暗懷疑女兒怕是早戀了。可他們并沒在家裏任何一個角落找出一丁點蛛絲馬跡暗示女兒和哪個男孩子有親密往來,打電話給她的班主任,試探詢問女兒在學校的表現,得到的都是滿口稱贊,最多只說陶家羨似乎總是獨來獨往,看起來太過沉靜,不大合群,但緊接着會一轉話鋒,直說這并不算性格缺陷,學習好的學生或多或少都會有那麽些特別之處。

夫妻倆總算稍微安心了些,再一想,的确小題大做了點,孩子長大了,總會有自己的小世界,即使女兒性子內向了,但至少她還是溫順乖巧的,在學習上自覺用功,其他方面也從來不讓大人操心。這樣的青春期叛逆,沒有超過他們的接受範疇,着實沒必要一驚一乍,僅憑幾次無傷大雅的出神,就大動幹戈去揣測女兒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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