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6

國慶節過後的第一個周一,陶家羨和潘莉吃了晚飯,獨自一人去了教室,因為從這周開始,直到課程結束,她每個星期一晚上都要上公選課了。她選的是心理學,其實她對人的心理研究沒有興趣,因為她早清楚,猜測或者思忖一個人的內心,是一件自我折磨還沒有盡頭的事情,完全是自找苦吃,費力不讨好。她會選這門課,純粹因為它的學分比別的課程多一分。

她到的時候,時間還早,離上課差不多還有三十分鐘,她選了最後一排靠近窗戶的座位坐下,她沒打算認真聽講,坐在最後面無疑是最自在的選擇,可以複習溫習功課,也可以看看熱衷的恐怖小說,完全不用擔心引起老師的注意。

這棟教學樓是學校最南邊的一棟,和一大片楓樹林比鄰而居。這個季節,楓葉紛紛飄落,紅紅黃黃的樹葉駕着習習秋風在林間、在天空穿梭,再在某一個時刻翩翩落地,白天金色日光閃爍下,絕對是一副絢爛奪目的秋日紅楓圖。但此刻,天色趨暗,日光隐去,滿地紅葉的色彩仿佛失了真,無精打采的,枝幹上尚存的楓葉搖搖欲墜,毫無生命力可言,反而更應了秋風蕭瑟、萬物凋零的景,不免讓人傷感。

陶家羨隔着玻璃窗凝望外面的世界,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有了時間越走越快無法追上的無力感,內心深處卻總想着能抓住一點過去的尾巴,然後借此告訴自己,她還是從前那個她——一個不會長大、不用面對煩惱的愛笑女孩,然而現實卻不容許她懷有這點念想,當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再不願意承認,她還是長大了,也變了。

她從沒覺得如此彷惶矛盾過,一方面渴求滞留于過去,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能盡快成長為一個強大到不用受任何傷害的人。時間流淌的速度在加快,并不是因為那個止步不前的自己,更因為那個企圖與時間對抗卻又不得不屈服的幼稚鬼。意識到這一點,她體會到深深的挫敗感,只能以苦笑應之。

她有時會想:我有足夠愛我的家人,沒受過凍、挨過餓,身體也沒任何毛病,我所以為的那些傷害真得深刻到足以讓我困頓至此嗎?還是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真得會産生不可磨滅的影響?哪怕那個人已經退出我的生活,再不會出現……那麽,現在的我,是不是該加緊步伐,追上那些空白的時間以求完整?

“嗨,家羨!”

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聲音很溫柔、夾雜着略帶驚喜的笑意,并不陌生,但她因為正沉浸在紛擾情緒中,一瞬間居然想不起來身處何地。她擡起頭,看向正居高臨下看着自己的人,好半天才辨出他是單家航。

“不介意我坐你旁邊吧?”單家航的話禮貌周全,動作卻一點也不客氣,還沒說完,人已經大剌剌坐下了。

陶家羨用了兩秒時間才意識到她和單家航又巧遇了,這讓她有點哭笑不得,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拿什麽姿态面對他。她和他算不上同學,當然也不是正兒八經的朋友,但也不是什麽陌生人,這就導致......與他談話時的度很難把握……猶豫到最後,她還是決定以禮相待,畢竟她還欠着他一個人情呢!準确地說,應該欠了兩個吧。

她微笑着問:“你都大三了,怎麽還上公選課?”

他輕輕笑了:“一個學弟晚上有急事來不了,找我代他上一次課,我剛好今晚沒事,就過來了。”

“沒想到你這麽喜歡幫助別人。”

“這算是我一個比較明顯的優點吧,不過我也不是什麽人都幫的,除非那個人和我交情不錯。”他眨眼,蘊着微笑的雙眼閃過一絲沒有惡意的狡黠,讓他看起來有點兒調皮地可愛。

陶家羨不是傻瓜,當然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但她沒有附和的打算,只假裝什麽也沒聽出來,然後牽起嘴角,偏過頭去,等待上課鈴響。她看上去很冷靜,可實際上心裏早就敲鑼打鼓不得安寧了,只能暗自祈禱他不會再找話題和她說話。

然而這一天的單家航意外地談興頗高,并沒有就此打住的勢頭。沒過幾分鐘,他又叫她的名字,語氣十分熟稔,仿佛他們已經是關系親切的朋友。

陶家羨側頭,發現他正饒有興味地看着她面前的書:“《陰緣傘》……‘怨靈作嚣的——古鎮……’,”他沉吟一下,說,“看這書名和文案,還有這封面的風格,又是恐怖故事?”

“嗯......故事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恐怖小說,有比較驚悚的場景,但大體上,應該劃分到懸疑推理一類。”

“你看這樣的故事,不會害怕嗎?”

她避開他的注視,把目光放在小說上:“故事都是虛構的,害怕……偶爾會有一點,但這就是讀這種故事的趣味,學習累了的時候看一看,很醒腦。”

“你保持清醒的方式真獨特,”他臉上笑意不減,“除了恐怖小說,你還看其他類型的書嗎?”

她想一想,說:“也看,但不多,我看書只是為了消遣,我喜歡故事性強、情節起伏比較大的文章,所以你可以看得出來,我的閱讀點很膚淺。”

“喜歡看書就很好了,至于膚淺不膚淺,沒那麽重要,”他微笑,“我到現在為止,也就看過幾本世界名著,還是上初中的時候在我媽的督促下被迫看的,那種滋味簡直是折磨。”

陶家羨被他眼神中自然流露出的回憶裏攜帶一點後怕的感覺逗樂了,但她沒讓自己真地笑出來,只平靜地說:“的确,世界名著大多內涵太豐富,有時候甚至可以用艱澀難懂來形容,必須得完全沉下心,并且有一定的興趣才能讀懂。”

“你一說,我想起來自己看過的最頭疼的一本書了,”他皺眉,苦惱地說,“一個俄國作家寫的,叫《罪與罰》,書又厚又長,作家名和小說裏的人名長得不像話,根本記不住誰是誰,書裏還有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密密麻麻一大片,看得人頭昏腦脹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說,“而且這還不是作者的全名。”

他驚喜:“你也看過這本書?”

“是啊,我奶奶......她家裏很多書,這本我看了不到四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

“唉,我當時還看完了,看完以後,我媽還逼我寫讀後感,我根本寫不出多少真情實感,現在回想,只隐約記得講了一個什麽故事。至于人物、情節,全忘光了。”他頗有同感地感嘆。

陶家羨對他似抱怨似玩笑的感慨實在找不到話來接了,而且她也為自己“心平氣和”地和他說這麽多話略感意外,令她更加訝異地是,真實的她好像并不排斥和他有這種交流……這樣想着,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看來她并沒自己想象中那樣地堅定。

後來再上公選課,她再沒見到過他,然後她才得以判定課堂上的遇見是另一次“巧遇”,而不是她自己臆測的蓄意為之。

生活還在繼續,單家航在她平靜如水的生活裏激起的那點漣漪也被時間悄無聲息撫平了,她只當那是一段不為人道的小插曲,不該也不應該銘記于心,于是決定抛在腦後,清除一切雜念,專注自己的學習。

她這學期打算參加12月份的大學英語四級考試,買了一本真題集,每天陪伴她的是德語、英語還有在她的影響下同樣為四級考試做準備的潘莉,日子也算充實而不無聊。

陶家羨高中時英語成績相當優異,複習起英語來雖然并不十分順暢,但也沒多麽吃力,如果說她對目前的狀态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除了小舌音這個死穴外,恐怕就是夜晚臨睡前某個時刻侵襲而來的寂寞感,以一個完全不被她歡迎的态勢勢不可擋地企圖在她的內心興風作怪。

她偶爾還是會想起小時候輔導他學習的那個笑容迷人的宋烨哥哥,但頻率比之前低了很多,在她對愛情懵懵懂懂的年紀,她一度疑惑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存留在暗淡記憶中的那個人,直到現在,她依舊不知道當時她和宋烨之間的感情到底算什麽,他離開的時候,除了微笑地和她說“再見”,再沒別的話,她甚至記不清他的神情中有沒有不舍。而更讓她困惑的是,她根本不清楚他曾經對她懷着怎樣的情感。如果說他喜歡她的話,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他杳無音訊?如果……他不喜歡她,那麽,為什麽當年他要鄭重地看着她的眼睛,用真誠的口吻說:我喜歡你,而且還……親吻她?

她正在回憶裏茫然打轉着,手機響了,她懶懶地用腳把手機從床尾一點點勾上來,半眯着眼看到好些天沒見到過的單家航發來的信息,怔怔又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打開來看。

“這段時間,我也看了你看得那本小說《陰緣傘》,發現還挺好看的,這可是我第一次看這類故事,老實講,我已經好幾年沒完整看過一本小說了。家羨,以後你如果看了什麽不錯的書,能推薦給我嗎?”

陶家羨看完這一大串文字,腦袋空白了至少十秒鐘的時間......她雖然不喜歡和男生有過于親近的接觸,但并不愚鈍,如果之前還在猜測,那麽此刻,她再想否認,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單家航對自己感興趣,并且試圖開始加深對她的了解。

她發現自己對目前的局面完全無計可施,她如果答應,意味着她至少不抗拒和他有更多的聯系,但如果她一口否決,又不免太不留情面給人難堪,畢竟這條短信的措辭和語氣看不出任何逾矩的成分。

左思右想了不知道多久,她差不多把蚊帳都給摳破了,才寫:“好。”

沒想到短信剛發出去,他立刻就回複了:“還沒睡?你一般晚上幾點睡覺?”

“沒事的話,十點半睡覺。”

“挺好,女孩子不要熬夜,對身體和皮膚不好。最近課程緊張嗎?”

陶家羨想,這是要沒完沒了聊下去了麽?不過還是回了,只是撒了點小謊:“還好,我還要看會兒書,先不說了。”

那頭一時沒了動靜,陶家羨盯着手機屏幕,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按鍵,大腦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游離了。幾分鐘後,短信鈴聲響了,拉回她的思緒,按亮屏幕,只見簡單一行字:“好的,早點休息,晚安。”

她看着“晚安”兩個字,心跳突然短暫停滞一下,接着失去平穩、越跳越快,在胸腔內橫沖直撞,慌亂的同時,又感到一陣奇異的溫暖感覺從心髒注入四肢百骸,流連不止......她把手機重新踢到床尾,然後平躺在床上,用力搖晃腦袋,直到身上蹿起明顯的熱意,包裹住那陣莫名其妙令她心慌的溫暖,才停下動作。

作者有話要說: 《陰緣傘》——by 李沉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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