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8-4
中午,家羨接到某個主辦方負責人的電話,稱他們晚上七點到九點要舉辦一場機器人展會,請她去做現場翻譯,因為定好的翻譯臨時有事無法到達現場,所以經人推薦找到她。她草草浏覽一遍對方發給她的資料,發現問題不大,想着反正晚上回去沒什麽事,與其浪費時間胡思亂想,還不如找點事做來得踏實。
下午她緊趕着完成手上的工作,查好去展會地點的換乘路線,然後專心看晚上要用的資料,忙起來的時候,時間總是飛馳而過,只不過一低頭一擡頭的瞬間,一下午就這麽悄無聲息過去了。
她擱下筆,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一看臺歷,才發現又一個星期已經快要過半,不覺有點兒恍惚。
手機響起,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她按了免提,之後閉上眼睛,一手有一下沒一下捏着眉心、一手揉着太陽穴。
“家羨,下班了嗎?”
“還沒有。”
“你好久沒回家了,爺爺奶奶都很想你,我問趙帆了,他明天會去M市出差,你坐他的車,星期五晚上跟他一起回家待兩天好不好?”
她牽了牽嘴角:“他剛做的闌尾炎手術,您不擔心他開車跑長途吃不消?”
“沒事,都快一個月了,可以開,他的确有工作的事不得不去你那裏,你剛好搭個順風車回來,我們也放心些。”
她嗫嚅着,說不出拒絕的話,咽下一聲到嘴邊的嘆息,聽話地答應下來。閉着眼又發懶一會兒,先給腳後跟貼上創可貼,然後換上高跟鞋,收拾東西下班。
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她摁亮手機屏幕,上面靜靜躺着兩條未接來電,時間顯示是一個多小時前打過來的。
她怔住,當然知道這串號碼屬于誰。
距離上一次遇見家航,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裏,他一直沒有打過電話給她,最初的震驚過去以後,盡管擔心過,甚至因為無法确定他是否會被調到M市的分公司而忐忑不寧,但冷靜下來一想,那只是一個他們都沒料到的偶遇,既然偶遇過後,他沒再次找她,那就說明……應該不會有什麽所謂的下一次。
可這十一個紅色數字卻再次攪亂她的心,她摸不準他什麽用意,也不知道該拿什麽态度和他周旋,只好暫時安慰自己,或許是他不小心撥錯了電話。
已經六月底了,沿海濕潤的氣候并不能完全吞沒這座城市逐漸沸騰起來的炙熱,盡管海風送來一陣又一陣清涼,緩解了不少熱度,但随着盛夏腳步的逼近,炙熱的感覺還是一寸寸蔓延開來。
家羨撐開陽傘,大步往兩百米開外的地鐵口走,她必須提前半個小時趕到展會現場,而展會地址離公司頗有一點兒距離,坐地鐵過去估計都得花上四五十分鐘。
到了地鐵口,她收起傘,仔細疊好塞進皮包,正要擡腳踏上臺階,手腕忽然被人從身後扯住。
她吓得低叫一聲,同時驚愕地回頭看過去,卻發現“襲擊”她的人正是她剛剛還在想着的男人。
她驀地閉緊嘴巴,極其冷淡地說:“你幹什麽?”
家航扼住她的那只手掌紋絲不動,手心隐隐溢出汗水,濡濕她的皮膚。他的額上也滲出了汗,大概走得急了,正微微喘着氣:“跟我走。”
她不動:“你到底要做什麽?”
“家羨,”他捏緊她的手腕,深深看了她兩眼,“你別這樣。”
有認識的同事經過,吃驚地喊了一聲家羨,驚奇的目光在僵持着的兩個人之間來回游移,可家航不為所動,只是同樣倔強地看着家羨。
家羨硬着頭皮對同事扯起嘴角一笑,再回頭的時候,家航不由她拒絕,轉身牽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領着她走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奔馳。
家羨磕磕絆絆地跟在他後頭,清楚看到他穿着的白色襯衫上淺藍色的豎細條紋和因為汗濕緊貼在脊柱上的一大塊布料。她知道自己在力量上不可能掙脫他,既無語又無奈,套在高跟鞋裏的腳幾乎聽不了使喚,不得不投降似地說:“你慢點。”
他回過頭,視線落在她扭曲着的眉毛上,然後下移停在她腳上,一粒汗珠順着他低頭的動作滑落下來,淌過他的眼尾,他神情不定,似乎想說點責備的話出來,最後還是舒展了眉頭,手上力氣也放輕了,再往前走的時候,腳下的步子慢了許多。
到了車前,他拉開車門,半推搡地将她塞進副駕駛位。
她看着他雷厲風行的動作,等他上了車,不無煩惱地說:“你這是要做什麽?”
他發動車子,目視前方:“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帶你去吃飯。”
“我還有事,沒時間吃晚飯,”她伸手就要去推車門,“你自己去吃吧。”
“家羨,你就這麽不能原諒我嗎?連和我吃頓飯都忍受不了?”
她看着他,一個悵然的笑正浮在他的嘴角上,那種無助焦慮的眼神一下刺疼她的心,她嘴唇動了幾動,終是無力妥協了:“我晚上真地有事,得趕去一個展會做翻譯,沒時間吃晚飯,再等下去就要遲到了。”
“我送你去,”他并不放她下車,啓動車子,“把地址報給我。”
她對他這幅霸道的樣子簡直有點兒無言以對了,想到再耗下去難免得遲到,索性乖乖報上地址便不再出聲,安靜地看着落日餘晖下的滾滾車流回憶下午記下的資料。
正是下班高峰期,交通十分堵塞,等趕到展會地點,已經超過六點半了。
車一停穩,她說謝謝,解開安全帶下車,飛快地往前走,根本不回頭看他。
展會持續了兩個小時,家羨跟在主辦方某個負責人身邊,從這個地方轉到那個地方,強打起精神全神貫注地在一個中國人和七八個德國人之間切換着中文和德語,到最後嘴裏吐出的字句仿佛已經不經過大腦,說話似乎成了一個反反複複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停下的機械性動作。
整個展廳共展出近30種不同類型的機器人,基本每一臺都需要詳細介紹再加解疑,一圈下來,家羨口幹舌燥,胃也有點悶痛噶,展廳的燈光十分明亮刺目,讓人眩暈,站地久了,腳底又麻又疼,小腿也有點兒想打顫。
結束的時候,一整晚努力維持微笑的臉部肌肉都快僵掉,接過主辦方遞給她的報酬,再加連聲道謝的話後,走出展廳,她竟然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她垂喪着雙肩站在展廳門前的臺階上,怔怔看着前方,長而緩慢地吐出悶在心裏的一口濁氣,然後慢悠悠地拖着步子沿路邊走着。
天已經黑透了,往來的雪亮車燈不停地掃過她的身體,如一把鋒利的剪刀,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剪地淩亂破碎。
家航坐在車裏,遠遠看着她走近,那個疲憊不堪的身影一下子擊中他的心髒,他滅掉吸了一半的煙,下車迎上去。
“你怎麽還在這兒?”家羨十分無奈地看着他,沒再蹙眉,只是眼底的倦色濃重深厚。她并不打算在他面前裝強硬,事實上,她已經累得沒力氣裝,只想早點回去悶着被子大睡一覺。
他輕聲說:“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
“你工作到現在,晚上不吃飯,身體會累垮的。”
“我沒事。”
“家羨…….”
他的氣息掃過她的臉龐,帶着絲絲陌生的煙草味道,湧入她神經遲滞的鼻腔,侵入百骸,他低低的喟嘆帶着她曾熟悉的寵愛和無可奈何的驚惶。她想說點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也不願意在大馬路上拉扯來拉扯去地招人眼,唯有苦笑一聲,随他上車了事。
家航帶家羨就近找了家飯店吃晚飯,這個時間點,飯店沒什麽客人,兩人随便在大廳找了個臨街位置坐下。
家羨對吃什麽完全沒意見,家航也不多問,就着她以前的喜好點了幾道菜,又特地點了一碗烏雞湯給她補身體。
“家羨,你好像又瘦了,平時工作都像今天這樣忙嗎?”
她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香濃的湯,覺得疲乏感減輕許多:”還好,有時忙,有時閑,看情況吧。”
“你一直在這家公司工作?我是說畢業以後。”
“嗯。”
他突然略有點兒自嘲地笑了:“怪不得這幾年我一直找不到你。”
她拿着勺子的手頓住,神色不定地擡起頭,他的目光定定放在她稍顯蒼白的臉上,帶着幾分惆悵的笑意:“你提分手以後,我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想去找你又一直不敢,等到鼓足勇氣去的時候,卻怎麽也找不到你。後來你畢業了,我沒了辦法,去你住地小區門口守着,可從來沒見過你,一次都沒有。我就在想,怎麽就不見了呢?原來你一畢業就來了M市,難怪。”
她放下勺子,神色恢複成平常不冷不熱的模樣:“過去的事情現在提它沒什麽意義,你要是覺得在我這裏受了委屈,存心讓我愧疚,那麽好吧,我可以向你道歉。對不起,這樣夠了嗎?”
“你覺得我對你說這些,是為了一句對不起?”他搖頭,“不,我沒那麽無聊,家羨,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當時我不該不當一回事,不該因為你難過時說的一句分手就輕易放開你,”他的目光飄向明暗交織的窗外,喃語道,“那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情。”
明亮晶瑩的圓形吊燈灑下的燈光在家羨秀麗的面孔上流動。
她澀然苦笑:“我們能不能不要提過去?那對于我們來說,都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如果你覺得我在怪你,那麽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我不怪任何人。對,我之前怪過,也怨恨老天不公平,可後來我想明白了,這世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只不過是概率大小和運氣好壞的問題,而且......有資格責怪別人的人也不該是我,我活地好好的,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哪有資格去責怪別人?”
家航不相信地笑了:“如果你不怪我了,至于這麽不待見我?我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哪怕到了現在,我也依然這樣覺得,我愛你,你要懲罰我,我都接受,可你別拿我當陌生人看,四年了……”
她忽然咬緊牙關,切齒打斷他:“照你這樣的覺悟,估計你也不覺得你媽媽做錯了什麽,愛?有些愛本身就是錯誤!”她努力平複加快的呼吸,在他越來越沉重的目光下竭力保持鎮定,“我确實沒資格去評判別人,也不會委屈自己去恨誰,但不代表我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
“家羨……”
他去握她的手,她避開,轉而拿起包,起身要走:”你以前教過我不該沉溺在過去,不管什麽故事,都只該屬于過去,我跟你已經結束了,不管以前怎麽樣,都和現在沒有關系,将來更不會有。我現在生活地很好,不打算作出任何改變,也不想再想起任何一點和過去有關的人和事,你想忏悔還是想後悔,去找別人吧,以後不要聯系我了,大家各自安好,就這樣吧。”
她抓緊皮包,快步走出飯店,毫無章法地亂走一氣,步子越邁越快,在大馬路上壓了小半個小時,迷茫的視線中才顯出一個地鐵入口。
她乘自動扶梯下去,腳尖在略微有點兒尖的鞋頭裏擠地生疼,忍痛上了地鐵,嘴裏跟着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舔舔嘴唇,疼地她舌頭猛然一縮,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生生将嘴唇咬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