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愣住了,看看身後奔流的江水,看看身前杵着的十幾顆腦袋。
“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在這?”
師弟們穿着整齊潔淨的碧色輕衫,個個身後背着個簡易的小包裹,身上挂着佩劍,俨然一副幹淨利索,整裝出發的樣子。
而醒林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揉搓了一夜,與抹布不差什麽,濕淋淋的鹹菜一樣挂在身上。只有一條佩劍被扔在腳下。
師弟們七嘴八舌的解釋,“師兄啊,昨夜我們剛裝備好,你便跑來抱着我們,說什麽也要與我們同去,抱的那個緊啊,那手掰都掰不開。”
“是啊,不帶你去你幾乎就要當場落淚,還喊着‘想去帝都,太想了’。我們沒辦法就把你擡上來了。”
醒林額上的青筋直跳,他忍不住扶住頭。
得知他爹昨天便走了,而他們今淩晨便開船,已出發數個時辰後,在師弟們一片“就知道我們師兄平時吊兒郎當但是關鍵時候有擔當不會躲在後方偷懶耍滑”的目光中,他直直躺在船上裝死挺屍。
就這樣,小舟輕飏,江雲來回,日升月落,一路西下,他們不快不慢的駛近帝都,醒林了解他這些師弟們有個特點——只要一出門,永遠像土包子進城一樣,看見這個哇!看到那個也哇!見了外面熱鬧的世界就像被釘子釘住腳。
醒林似乎還未從自己主動跟過來的沖擊中走出來,一路拄着劍,保持心如死灰的死人臉獨倚船頭。
這日到了三叉江,離帝都只有半日路程,往前繼續水路也可,若走旱路,此地是登岸的第一個渡口。
醒林不用人提,一靠近渡口便面無表情的打起小包袱,周圍的師弟們你看我我看你——他們當然想下船見識見識天子腳下,可是看師兄如喪考妣的樣子,只敢滿天亂飛眼神,誰也不敢開口。
醒林都登上船舷了,一回頭,望向他們,呆滞道,“還沒坐夠船麽,走陸地,陪我喝酒去。”
師弟們恨不得一聲,歡呼着下了船。
暮春時節,遠處幾只小舟飄蕩,渡口外蘆葦成叢,矮的也有半人高,正是一片春色。一條蜿蜒的木板小路曲折鋪向遠方,一行人浩浩蕩蕩從渡口奔出,剛帶頭下船的醒林背着手枕着後腦,邁着四方步,悠然走在最後。
沖在最前的白蟾宮本就是個最好熱鬧的,但此時也有些小情況,他正睜大眼遍尋一個位置絕佳的風水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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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準了一個,他回頭和走在身邊的荀未殊耳語幾句,一個拿手的東山派獨門踏步,閃進了蘆葦叢中,大部隊本無人留意,嘻嘻哈哈向前走,走在最後的醒林雙眼放空,腳步默默地慢下來。
不到一句話的功夫,蘆葦叢裏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嘯,緊接着傳來一個男子的呼痛聲。
醒林本就未走遠,他立刻回身,只見剛放水去的白蟾宮提着下衣從蘆葦中鑽出,身後一個紅衣女子提着劍追了出來。
他眼不呆了,腳不沉了,沖上前去,顫悠悠的杵在兩個猛人之間——這兩個人哪個都比他本領強。
一疊聲喊:“怎麽了,怎麽了,大家不要動劍嘛,傷到人多危險。”
那女子指着白蟾宮說:“這個流氓,剛他在後面摸我肩膀!”
白蟾宮急得不行:“我冤枉死了,我就從蘆葦從裏鑽過去,啥都沒幹,忽然聽身旁一聲大叫,她站起來就提着劍要刺我。”
“不要動劍,不要動劍。”
“這個流氓,你還胡說,做了不敢認!”
“誰是流氓,你個惡女,誰稀罕摸你!”
“傷到人了,傷到人了。”
荀未殊帶着師弟們及時趕到,“白師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看似在詢問,其實壓了話頭,把話頭遞給白蟾宮,令他可有空隙解釋。
白蟾宮又氣又苦的叨叨了一遍,他剛去小解,從蘆葦叢裏飛快的跑過,還沒到地方,就聽路邊忽然有個蹲着的女子一聲尖嘯,接着就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他,提着劍就要追他,還喊着他摸了她,而自己有冤無處訴,壓根就沒看見蘆葦從裏還蹲着個人,哪裏摸去。
女子則立刻接口說,自己在蘆葦叢裏待了一會,一個人聲沒有,只有他經過的聲音,不是他是鬼?
白蟾宮立刻反口相譏,“許是你沒本事,沒聽到呢。”
此時,不說話的醒林摸摸下巴,他道:“這個可能性不大。”
接着他拱手向那女子施禮,“紅雲衣,朱果釵,這位姐姐想必是紅雲教的不貳師姐吧。”
那女子有些詫異,看他一眼,倒是按捺着剛才的氣憤和莽撞,也點頭道:“不錯,我是郭不貳。”
她這才仔細打量眼前這幫人的衣着,“你們是東山派的?”
醒林率先一拱手:“在下虞醒林。”餘下衆人也只好跟着施禮,紛紛告名,白蟾宮一聽郭不貳三個字,也只好不尴不尬的收了手裏的劍,拉着臉一拱手。
郭不貳,紅雲教的大弟子,上次千英百绛榜排了第五,此時,此地,除了荀未殊,衆人皆在她之下,自己戳着劍也沒用,還是收起來吧。
大家敘了門派齒序,原來這郭不貳本領雖高,年級卻比醒林還小,醒林不尴不尬的摸了摸鼻子,把“師姐”換成“師妹”。
醒林問道:“師妹為何在此地。”
那郭不貳收劍的動作一停,醒林是多麽體貼靈透的人,稍一思索,便猜了個七七八八。
這說來是一樁老官司了,還和在場的醒林和荀未殊有幾分關系。
紅雲教的教主朱若殷自小便和醒林母親謝岱煙是閨中密友,謝岱煙溫柔懦弱,朱若殷卻性情火爆,常替她打抱不平,大家各自成人後,身為掌門之女的謝岱煙嫁給了當時一文不名的虞上清,初結婚時還算和洽,幾年之後卻開始不睦,原來這虞上清也有一段故事,他出身低微,本來是紫極觀的外門弟子,卻因心氣高叛逃了出來,來到東山派,受到當時謝岱煙的父親也就是東山派掌門的賞識器重,留他做了弟子,也順便做了女婿。但他在紫極觀時有一位相交極深的師妹,名叫荀令香,兩人出身相同,性格相似,早就互相引為知己。虞上清叛逃後,那荀令香猶如孤雁,在紫極觀熬了幾年,也與人結婚生子,七八年後,她不知犯了什麽毛病,也叛逃了出來,逃到東山派投靠已是掌門的虞上清。
那虞上清是個重情重義的個性,豈有不管的,當即宣告收留她們母子倆。
這荀令香的兒子便是荀未殊。
為此,虞上清重重得罪了紫極觀,他本就是叛逃弟子,未當掌門前,深受紫極觀打壓挖苦,及至登上掌門之位,成為一方雄主,紫極觀憋着一口氣,卻奈他無法,在一些大場面上也開始勉強給他一些面子。
但這一次,他收留荀令香母子,又惹怒了紫極觀。從此後,紫極觀見他一次掃他一次面子,次次見面打言語官司,甚至兩派還曾動過手。
這紫極觀與玉房宮關系最好,如今玉房宮發令,紫極觀無論在天涯海角也必會第一個趕到救場。故此,昨日荀未殊才示意虞上清可盡量慢着些趕來。
不能不來,又不能來的太早,免得和紫極觀又是一番糾紛。
說回這紅雲教的朱若殷,虞上清和自己閨蜜三天兩頭吵架,和荀令香的事又鬧得滿仙門沸沸揚揚。她忍無可忍,終于上門,當着一衆門下的面對虞上清破口大罵,甚至撸袖子還要上手,被身懷六甲的謝岱煙攔了下來後,朱若殷氣憤難消,問謝岱煙可還願在這受這狗男女的氣,謝岱煙低頭垂淚不答,她更氣,又質問她可願意跟她走,回紅雲教,這次,謝岱煙擡起頭,擦了淚,點點頭。
朱若殷立刻抱起懷孕的謝岱煙走了,經過殿門時,看到了獨自站在門口的小醒林。
那時他不過七八歲,殿堂上的争執吵鬧其實他聽的半懂不懂,但他知道媽媽要走了。
朱若殷一人沒有八只手,顧了兩個身子的謝岱煙,就顧不了這個小的,何況……她恨恨地一咬牙,附身到小孩耳邊,“小子聽着……替你媽和外公守住這東山派,聽到沒!”
她低聲怒喝,醒林縮了縮耳朵,小小的身子微乎其微的閃躲,他擡眼,滿大殿的大人,身材高挑的大人,魁梧雄壯的大人,都比他高,比他壯,大人們的臉上神色各異,嫌惡、氣憤、挽留,恨鐵不成鋼……
醒林早幾年前還常常夢到那場景,大人們缤紛各色的表情,臉上的每一道紋路,每一根眉毛絲,他在夢裏居然都看得很清楚。
見到郭不貳倒是勾起一些陳年的記憶,以至于不自覺就生出些親切感。
他心裏感念朱若殷當年仗義執言,并多年來照顧他母親與妹妹,其實說起來,紫極觀于他母親并無什麽惡意,甚至同是此事受害者,但朱若殷是個不講理的脾氣,一并連紫極觀都罵上,在相當長的一短時間裏,拳打虞上清,腳踢紫極觀。本領雖不及兩方高,蹦跶的卻歡極了。偏偏紫極觀清高慣了,又不好和女子計較。每次遇上紅雲教的人都氣的吹胡子瞪眼。
紫極觀嘴上不行,朱若殷拳頭不硬,兩邊碰起來都讨不找好。
而這次,紅雲教作為榜上實力排第五的大幫派,必定收到了千英百绛令,而榜上排第四的東山派和排第二的紫極觀必定也會收到,這三個冤家聚頭,讓任何一個仙門中人一想象便可知是一片修羅場。
紅雲教姍姍來遲的原因,恐怕和自家差不多。
醒林心裏五味雜陳,無論如何不願得罪這位朱若殷最得意的弟子。
他向比他還小的郭不貳深深作揖,道:“這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
邊說邊給白蟾宮遞眼色,又是飛眼刀又是威脅,白蟾宮不情不願的解釋了一通,賭咒發誓真不是自己幹的。
郭不貳既沒人證又沒物證,被白蟾宮一通辯白,醒林一通溫柔款款的賠小心,自己也不好拉着臉把帽子硬扣到人家身上。
一行人邊說邊行,醒林使盡渾身解數萬種本領,終于哄得這位不貳師妹化怒氣為淡淡微笑。
一片青青蘆葦被木板橋分劈成兩片綠海,中間窄窄的小道上,十幾個男女青年緩緩而行。
醒林和郭不貳并肩走在最前方,他湊近身旁的郭不貳說了些什麽,郭不貳笑了一下,又立刻繃住臉,要笑不笑別別扭扭的轉過頭。忽而,她想起了什麽,問道:“對了,我們教中人都是一樣的紅雲衣,朱果釵,你是怎麽認出是我的?”
醒林見自己哄人的效果事半功倍,得意忘形之下,沒忍住嘴一禿嚕:“紅雲衣,朱果釵雖是一樣,但仙門人人都傳郭師妹是紅雲教最美的一朵雲,所以我一見你就認出來了。”
綠色的海洋在他身後搖曳,白色的飄帶輕揚在他臉旁。
郭不貳的臉色忽而奇怪起來,一種可疑的神色浮上她雙頰,她不知道自己是氣還是羞,若幹年後回憶起來,混亂之下,自己似乎是白了他一眼,轉過身,向遠處等待她的同門跑去了。
但她忘了問很重要的一句,那不是白蟾宮摸她,又是誰摸得她呢?